上午的时候，天还是晴的，太阳公公懒洋洋地躺在半空，像个花和尚一样袒露出白白的肚皮。

　　可是，转眼之间，云层就开始聚集，太阳公公见势不妙，爬起来拔腿就逃了，地面上的人们开始仰着脖子猜测，这老天是不是要下雨？

　　大家还没猜出结论，雨点已经铺天盖地而来，砸得满街的人开始惊惶奔跑。

　　齐欢妈妈原本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听到窗外开始风一阵，雨一阵，凉秋的气息一阵阵从窗外灌进来，她打了个激灵，于是起身来到窗前，将客厅的玻璃窗关了起来。

　　云层还在翻卷，雨幕还在不断垂下，雨线和云层都越来越密集。

　　正所谓老天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天，齐欢妈妈对这句话感触极深。

　　自潘律师和陈律师来过之后，许亮也几乎不回家来了，保姆已经辞退，这个家格外安静。四房两厅空空荡荡的，只剩了齐欢妈妈一个人。

　　原先热热闹闹的房间，有许一一的哭笑，有猫咪“嘟嘟”的叫声，有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当，有电视里的广告声和人声，这个家有人，有人间烟火气，可忽然之间，却像墓穴一样变得死寂无声。

　　连电视声都没有了。因为齐欢妈妈几天前不知道按了遥控器的哪个键，再以后，她就再也弄不出电视节目了。以前也发生过几次这种情况，那时候有齐欢或者许亮、还有保姆在，总还能找到人帮她调出电视节目。

　　现在，这里，是的，这里就是墓穴！

　　这是齐欢妈妈最深切的感受。

　　齐欢妈妈关好窗户，却很久立在窗前，朝地面望着。许亮买的是小区高层，因此齐欢妈妈只能看到楼下小小的、火柴盒似的绿化区，一条细细的小路穿过这片绿色，像火柴盒里的一根火柴。

　　眼前的景色像制作精巧的楼盘模型，让整个世界变得不真实起来。

　　齐欢妈妈记得，当时，许亮带着她来看这个楼盘的模型，指着这栋楼的模型上一个小小小小、像指甲盖那么小的窗户说，他看中的就是这套房子，四房两厅，只要齐欢答应他的求婚，他就立刻买下这套房子，一家人搬进新房子住。

　　那是齐欢妈妈第一次看到楼盘模型，她觉得那些小楼、小窗户、小绿地、小路、小池塘、小亭子……做得真精致。

　　她还注意到楼盘模型里有几个小人，他们或者散步，或者做操，或者跳舞……

　　那时，她多么羡慕那些小人，可以住在这样美丽的楼盘里。

　　她特别留意到，有一个小人笑眯眯，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长相和年龄都和她差不多。

　　此刻的她，终于成为那个模型中的一个小人，在这样一个阴雨天，从草坪中走进了房间，困在了那个指甲盖大小的窗户后面。

　　雨水先是落在玻璃上，然后顺着玻璃一条一条，小蛇一样向下爬。

　　齐欢妈妈忽然觉得很凄凉，因为她想起一张凄凉的面孔。

　　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午后，也是这样一个老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齐欢妈妈也是这样站在窗后，望着外面风一阵，雨一阵。

　　那时，她住得不高，只有三楼，她透过爬满水蛇的玻璃，和细密的雨雾，可以看到那个瘦瘦的程小宝站在对面房屋的屋檐下。

　　在齐欢妈妈来到上海之前，程小宝和齐欢是住在一起的，齐欢妈妈来到上海后，在她的一再要求下，程小宝只好搬走了。齐欢妈妈不同意自己的女儿婚前就与人同居。

　　屋檐很窄，程小宝已经在尽量贴墙站着了，但是他的头发，他的脸，还是不断地被屋檐上掉下的水和空中飘着的雨打湿，他的裤管湿漉漉地裹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也像一张海报，和他左右两侧的那些海报一样，湿漉漉的贴在墙上。

　　只是，他左右两侧的海报，一张是美女长发妩媚、红唇烈焰，一张是黑人快乐地露出洁白的牙齿，只有小宝这张海报，脸色苍白，满目凄凉。

　　齐欢妈妈知道那是程小宝在等齐欢，齐欢告诉她了，程小宝上午给齐欢电话，约齐欢跟她去私奔，说他已经买好了渡船的票，他们今晚坐船一起走。

　　齐欢在卧室里哭着，齐欢妈妈可以听到从卧室里断断续续传出的哭声。

　　齐欢妈妈看了一会儿楼下的小宝，将窗帘拉了起来，然后，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开始织毛衣，偶尔从窗帘缝里看几眼对面屋檐下的程小宝。她要守在这里，不能让齐欢看到窗户下面站着的程小宝的。卧室的窗户在另一侧，看不到小宝。

　　齐欢的哭声在逐渐小下去，渐渐微弱，渐渐浑沌，齐欢妈妈猜她该是哭累了，要睡着了，睡前最后哼哼几句而已。

　　不记得她第几次从窗帘缝里看楼下时，程小宝原来站立的屋檐下忽然空空荡荡了，齐欢妈妈赶紧拉开窗帘，伸长脖子朝楼下到处找，还是没看到程小宝。齐欢妈妈又赶紧推开卧室的门，看到齐欢好好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齐欢妈妈长舒一口气。她意识到，她也许成功了，程小宝彻底走了，永远离开齐欢了。

　　而房间里在睡梦中啜泣的齐欢，却还对此一无所知。她以为，她不答应小宝私奔，小宝就会留下，他们再一起慢慢想办法，说服她母亲。

　　齐欢不知道，就在前一晚，瓢泼大雨中，程小宝最后一次来到她的住处，她那时加班未回。

　　程小宝没有拿雨伞，因为雨是半路开始下的。程小宝浑身湿透，他给齐欢妈妈跪下了，求她成全他们。

　　齐欢妈妈背过身去，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与其跪我，不如拿一张四房两厅的房产证来。如果齐欢跟着你，你连套房子都给不起她，你还有什么资格谈可以给她幸福？”

　　齐欢妈妈这里之所以要说是四房两厅，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小宝真的拼命买了一套房子来，可如何是好？

　　齐欢妈妈觉得，就算小宝买得起小房子，他一定买不起四房两厅，到时候，她还可以帮着许亮说一番话。

　　她并不知道，程小宝是连小房子也买不起的。

　　身后一阵安静，又一阵杂乱的声响后，齐欢妈妈再回头，程小宝已经走了。

　　木地板上只有一摊水，证明程小宝来过，跪过。

　　齐欢妈妈拿来拖把，将程小宝留下的雨水仔仔细细，一点一点，拖抹干净。

　　她不会给齐欢留下任何关于程小宝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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