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鹏晃悠着四肢,推开门前的栅栏朝里喊:“水流叔——”
里头传来一个类似回应的鼻音。
高鹏绕开形色各异的工艺土坯,往里走。
房屋是简单的白墙砖瓦,衫子木门,一推,传来咿呀几声。
昏黄的灯泡下,一个微弓的脊背静坐在木质板凳上,双手有条不紊移动。
“我妈又让我给您送好吃的来了。”
那人置若罔闻,凝眸深造。
“我妈真偏心,什么好的都留给您了......”高鹏半开玩笑,抓起一块鸡肉往嘴里送。
边咀嚼边踱着步子,好奇俯身:“客人又提出什么奇葩的要求了?”
半凝固的坯体上勾勾画画,尚不连贯。
更看不出所要描绘的是什么。
“没什么。”
男人中音低沉,立起身。
一米八三的个头,大步迈向石头堆砌的小水龙头。
铝制开关一揿,水管猛地抖窜,哗啦啦的水倾泻而出。
高鹏扫了眼周遭,乱蓬蓬的,促狭一笑:“说真的,水流叔,我妈对您什么心思,您不可能不知道。正好这屋也缺个女主人,要不,您就从了吧?”
一瓢水毫无预兆溅到口中,他赶忙吐了好几口。
男人扯了块毛巾擦手,眼皮都没掀:“漱口水,给你去腥。”
点到为止的高鹏见好就收,嘿嘿一笑,转移话题:“明天要去送货吧,捎上我呗?”
仰头喝水的男人喉头上下滚动。
片刻,偏头睨他:“不用上课?”
“那些无聊的课,不上也罢。”
“高鹏,”男人双手抄兜,深邃的眸子凝视被料峭寒风拍打的窗户,“没学识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探寻的勇气。”
“没意思。每次都喜欢讲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我只知道,没学识可以,但不能没见识。”
“那么你告诉我,遇到这种情况,你会如何形容?”
高鹏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窗外的池塘边,倒映逐渐消散的晚霞,鸭子扑腾几下,大摇大摆走了。
“不就是消失的晚霞和一只孤独的鸭子嘛,能怎么形容?”
“王勃在《滕王阁序》一文中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那是古人......”
男人不慌不忙打断他,眸色沉静:“我们有一个统称,叫:中华民族。”
又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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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乌漆嘛黑的东西,谁看得出来它曾是一条鱼?
楼兰饿得前胸贴后背,倏然一笑。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
单纯做一餐饭,只为了满足腹中肠胃。
天色渐晚,楼兰端着一碗酸菜牛肉泡面,听着簌簌风声,心里一片澄净。
过去二十多年,无一日不依靠安眠药度日。
抑郁最严重的那几年,刀片与肌肤纹理零距离接触。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感受。
痛,却又像解脱。
身体渐渐往下沉,意识开始往上飘,整个人变得很轻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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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一记冷风吹醒。
迷迷瞪瞪睁开眼,天边一片灰蒙。
简单洗了下脸,随意套了件衣服,窜钥匙入兜。
就这么出了门。
冬日的清晨,冷冽肃杀。
古镇尚处待开发状态,美景纯天然,民风质朴,
一阵寒风扑打而过,楼兰竖起衣领,整张脸埋进毛呢外套中。
“这条石板路走到尽头,就能看到我们古镇的母亲河---略河。”
满脸雀斑的房东如是说。
为什么取名略河?
古人靠山吃山,靠水喝水。
因为这条大河,连着好几条江海湖泊,地处下游,鱼类品种繁多。
取名略河,更是提醒自家人,切勿忽略这条河带来的馈赠。
越靠近河边,寒气逼人。
河中央,红光点点。
忙碌了一夜的渔民们正逐一返航。
他们,或许满载而归。
又或许失望而返。
但,人生不就是希望与失望造就的漫漫长路吗?
冬阳冒出头,万丈光芒穿透厚重的云层洒落,楼兰看着这一幕,瞬间潸然泪下。
日出,原来这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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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水流。”
“嗯,208个,你数数。”
地中海发型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咱们合作了这么多年,我还不信你?”
往后一招手,身后几个男人开始搬运货物。
其中一个年级尚轻,下手不知轻重。
‘哐当’摇晃几下,脚步有些虚。
水流眼疾手快,一手接住陶瓷包装箱,一手扯住年轻人的腰。
地中海男人狠厉瞪了眼:“说了轻点轻点,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趁他继续发飙刁难前,水流摁了下年轻人的肩膀:“下次注意就好。”
“这些年轻人,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他没应答,掏出一根烟递过去。
吞云吐雾中,地中海男人勾住水流的肩膀,促狭一笑:“这么多年,寂寞不?”
他默默抽完半根中华,没接话。
“又装哑?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没那个啥过......”
言语低俗,眼神带着污浊。
“要不今晚,咱们找找乐子去?”
抬脚碾灭烟蒂,侧开他的攀勾,伸手,声线清淡:“一共三千八。”
地中海男人面子被拂,倒没在意。
扔了个浅棕色信封,鼓囊囊的。
“就你是个奇葩。女人不找,银联卡不用,每次都要现金......”
水流居高临下看他一眼。
一双清眸,仿佛看清一些。
地中海男人见他要走,立马攥住,连声认输:“行行行,方才那些都是我对你的试探。主要是你嫂子的妹妹,三十好几,一点都不着急嫁人,喝了点洋墨水就开始吹嘘什么丁克自由,可愁怀你嫂子了......”
水流蹙眉:“这与试探我有何关联?”
地中海男人摸了摸耷拉鼻:“小姨子说了,不在乎车子房子存款多少,追求浪漫的精神恋爱。哥觉得你各方面都挺符合的......”
水流苦笑不得。
这是褒奖,还是贬义?
“不......”
“别着急回复,我给你们约了这周末,先见见,找找感觉。”
他还想说些什么,又被打断:“就这么愉快决定了,到时候我给你发地址---”
身体被人推搡,为他大力阖上车门。
水流俯头看了霸王硬上弓的人一眼,不紧不慢启动大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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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子,在家吗?”
楼兰拧开门,对上一张脸,轻轻颔首:“贺姐,有事吗?”
“这重如一座山的东西,是你买的不?”
贺姐的塑料普通话,一如既往。
房门敞开了些,两位满头大汗的制服男人面前,搁着一个大箱子。
细细回想,楼兰转向她:“真是抱歉,因为不知道这里的地址,也不记得自己的号码,所以只能留您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给您带来麻烦了......”
“木事木事,我说过,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
贺姐大气拍拍胸脯,随即指挥门口那两人抬进去。
搞定一切后,贺姐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慨:“妹子,你是艺术家吧?”
楼兰小心翼翼拆封,听见这个问题,淡淡一笑:“算是吧。”
几天的功夫,房间的摆设顿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某些东西只是简单移了个位置,视觉却大相径庭。
自己虽然不懂艺术,却知道‘赏心悦目’四个字的含义。
贺姐内心腾起一股自豪。
自家房子被艺术家租用,说出去,得是多大的荣耀呀。
楼兰没留意贺姐内心的波涛汹涌,聚精会神按照说明书组装钢琴。
细白的手指逐一滑过黑白键,最后一个‘do’声,暌违多年的熟悉感犹如滔天巨浪,瞬间袭来。
贺姐一脸兴奋,吞咽了下口水:“这、这就是钢琴?我只在电视上看过......”
左看看右瞧瞧,愣是不敢上手摸。
“能、能给我弹一首不?”
楼兰淡笑,眉眼弯弯。
悠扬的旋律在空中流转,盘旋在空中,细细一听又会发现,这音律,优美中又带着些许伤感。
大卡车匀速行驶,蓦地窜进一个余音。
这是----《贝多芬的悲伤》?
水流猛踩刹车,屏气凝神搜罗那旋律时,又是一片寂静。
大约等了十分钟,空气除却肃杀寒气,再无其他。
摁下按钮,车窗缓缓升起。
大卡车驶向前方,直至缩成一个点,最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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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得真好。”
语言虽质朴,真诚赞赏的心却是纯粹的。
只是下一秒,贺姐面色沉了下来:“我的孙女也喜欢音乐,可惜......”
自古贫穷堵人路。
粗布淡衫的妇人,低垂着头,兀自叹息。
楼兰一愣。
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无数个日子里,她曾卑微祈求着,只要老天把她的女儿还回来,她愿意以所有的一切做交换。
“您孙女多大?”
贺姐苦涩一笑:“快八岁了。”
“不晚。”
“啊?”
“等她明天放学,就送过来。我教她。”
贺姐半晌没缓过来:“可、可我没......”
“我也有孙女,两个。”
言下之意,她的处境,自己懂。
贺姐犹豫了下:“要不这样,我、我不收你房租。反正我也不靠房租生活。”
如果这样能然她安心,楼兰自然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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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姐的孙女粉雕玉琢,小嘴儿贼甜。
一口一个‘楼阿姨’,喊得她心花怒放。
的确,小年具有很好的音乐天赋,领悟力和吸收力很强。
这是这鬼马精灵,老惦记吃的。
这不,此刻正扯着她的衣裙,嘟嘴撒娇:“楼阿姨,小年想吃大白兔奶糖......”
楼兰一把抱起她:“糖果吃多了会长蛀牙的哦。”
“那我只吃一点点?”
边说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针尖大的细缝。
楼兰蓦地一笑,真是败给她了。
抬眸看了下时间,距离贺姐过来接她还有半个小时。
“那就只吃一点点哦。”
“OK。”
小丫头竖起三根手指,眨巴几下小眼睛。
只是到了商店,小丫头改了下主意。
晃了晃她的手指:“楼阿姨,能多拿一包?您放心,我不吃。”
她蹲下身,带着好奇:“你不吃,给谁吃?”
谁知小丫头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到了就知道了。”
“......”
楼兰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个年龄段的小丫头,真懂得如何挖坑。
云里雾里的被她扯了一段路。
前面还有些许昏黄的路灯,越往前走,越有些寂萧。
“楼阿姨放心,我不会把你卖了的。”
楼兰双手抱紧她,掐了掐她的粉颊,笑:“真怕的话,就不跟你过来了。”
“到了到了。”
小年挣脱她的怀抱,推开木栅栏小跑,小手用力捶了几下,嗓音稚嫩:“水流叔叔---”
水流?
这个名字倒是很特别。
借着门口的小灯泡,楼兰大致看了四周一眼。
最后得出一个字---乱。
或者也可以形容为,乱不忍睹。
东倒西歪的毛坯、杂草丛生的院落、摇摇欲坠的房子......
这里,真的住有人?
“小年?”
声线有些低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似乎还咳了咳。
小年双眸发光,扑倒那人怀里,‘咯咯’直笑。
随即献宝似的掏出那包大白兔奶糖。
“这么晚过来,奶奶不担心吗?”
“我是跟楼阿姨过来的。”
“楼阿姨?”
“对呀。”
男人顺着小手指看过去,寒风中孑然立了一个瘦削的身影。
白色毛呢,长发披肩。
此时此刻的楼兰,一字不落听完这一大一小的对话。
十指攥紧,指甲深深钳进皮肉中。
想转身,却又害怕是一场梦。
这个声音,她致死都不会忘记。
是他吗?
还是只是一个音质相同的男人?
只用一个动作,就真相大白。
她却迟迟不敢动。
沉稳脚步逐渐靠近,不紧也不慢。
连步调都惊人的一致。
“这位......”
眼前倏然一晃,水流下意识往后退了步。
昏暗的灯光,两张脸,一览无余。
他惊讶,成熟的五官,隐隐约约看得出年岁。只是眼角眉梢凝聚本不该有的愁绪。
她发颤,深深烙印在脑中的俊容,正笔直站在自己面前。
这个人,这张脸,她以为早已与那流逝的水一并消失。
眼泪,猝不及防砸落。
淡漠了多年的心倏然一紧。
水流喉头一梗,手臂不由自主抬起。
“小年----”
贺姐的嗓门,扯回了他的神志。
忙不迭收回手,放下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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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楼兰抿嘴沉思。
杂乱成团的心像一团乱麻。
“贺姐,方才那位是谁?”
“你说水流啊,怎么了?”
“他......自小就在古镇长大?”
贺姐想了好几秒,殊不知这几秒在楼兰心里,犹如心火在燃烧。
“我也不是很清楚......”
楼兰慌了,心急如焚之下,攥住她的肩膀摇晃:“您不是生在这片土地上吗?怎么可能不清楚?”
而趴在贺姐身上的小年轻哼了两声,侧了个头,继续睡。
被情绪绑架的理智因这一下,瞬间回归。
“对不起......”
贺姐拍了拍小年的细背,爽朗一笑:“不怪你,是我没有讲清楚。我是在这里出生,还没满一岁,就被我父母带着离开,时隔三十多年才回来安居。”
“那还有谁对他比较了解?”
“老一辈的人肯定知道一些,我帮你问问。”
楼兰温婉一笑:“......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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