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德医院的停尸房在地下室一隅，没有专门的电梯，只能走楼梯。

　　一清早，东生搀扶着脸色苍白的鱼薇茵，走下阴暗逼仄的步梯，来见风正。

　　因了迄今为止，臣德尚未有病人去世，所以，偌大的停尸房里只有风正一具遗体。

　　进房之后，东生把所有电灯都打开，这才去拉开停尸柜。

　　薇茵颤抖着，脚步踉跄地往前挪步。

　　这种地方她来过三次，第一次是父亲过世，上一次是兴亮惨死。

　　父亲过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初尝直面死亡的恐惧，整个过程都是发懵的。

　　不久前去见兴亮，那时她被仇恨和内疚的情绪折磨着，倒也能够承受住悲伤。

　　而这次，风正的离世真可谓一下子击溃了她。

　　东生回身来想要扶她，却被她给拒绝了。

　　“你先回去，一个小时之后来接我。”她需要足够的时间跟风正独处，别的任何人在场都会影响到他们。

　　东生却没有立刻离开，“大嫂，你的状态不太好，我担心你自己应付不来……”

　　说实话，看到她此刻的样子，他有点后悔带她来这里。

　　薇茵看都不看他，“如果你还当我是大嫂，如果你还当我是和正盟的代盟主，就听我的吩咐，一个小时后过来接我。”

　　“大嫂……”东生嗫嚅着，不肯离去。

　　“走——”前所未有的冷冽口吻，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性。

　　东生深深叹息一声，“好吧！大嫂，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打电话叫我。”

　　说完，缓步离开。

　　门板阖上的那一刻，薇茵的泪水像开闸般涌出。

　　她依然没有靠近，顾自站在原地，哑声痛哭着。

　　大约十分钟过去，她拭掉了脸上的泪珠，现出一抹明媚的笑。

　　然后，踟蹰着脚步，走到了柜子前。

　　毫无生机的男人静静地躺在里面，浑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正……”薇茵哽咽着，伸出微抖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

　　指尖感受到了渗入骨髓的凉意，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接下来，她把两只手都放在了他的脸上。

　　“正，你很冷是吧？我来给你暖暖脸……”细声喃语，指肚摩挲着已然发僵的脸颊。

　　掌心的温度很快就降了下来，不仅没有温暖他，反而寒冷了她自己。

　　可她不在乎！

　　望着他紧阖的双眼，她像着了魔似的，慢慢俯下了身子，把嘴唇印在了他的眼睛上。

　　嘴唇在上面久久地停留着，她在心底默念，快点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

　　可是，他真的已经走了！

　　直到她的嘴唇凉透，他的眼睛也没有睁开。

　　然，她却不死心。

　　吻过了他的眼，又把唇挪向了他的鼻子。

　　那里早已没有呼吸，坚挺的鼻梁也是凉的。

　　她的嘴唇在他的鼻子上来回滑动，期盼那里能呼出哪怕一丁点的温润气息。

　　但，他还是让她失望了！

　　最后，薇茵把嘴唇烙在了风正的唇瓣上。

　　他的唇僵硬地阖着，——这个爱她入骨的男人，再也不会回应她的吻了！

　　倏然想起他给过她一个春风拂面般的吻，那个吻令她全副身心都感受到了绵绵的温柔。

　　“正，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愿早日嫁给你……”轻啄他的冰唇，她呢喃着说道。

　　然，他们终是回不到过去了！

　　怆然半直起身子，薇茵的双手还抚在风正的脸上，她倔强地认为这样会为他取暖。

　　“正，我对不住你……”话没说完，紧紧咬住了嘴唇。

　　这句话，却并不是她最想对他说的。

　　沉默了好一会，她松开了牙齿，有血珠从唇肉上渗了出来。

　　“正，你不知道，你我相识之初，我就对你有好感。如果不是我有过两次不好的经历，就不会把对你的爱意狠狠地掐碎。而在你救了我和飔儿的性命之后，若不是那该死的过去让我自卑，我也不会拒绝你。正，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是真的……”一股脑地说出了埋藏好久的真心话，她的泪水又夺眶而出。

　　“不，我不能让你看见我哭！”她抬起一只手，胡乱擦干脸上的泪，又把手掌上的泪痕在衣襟上抹干，再度抚上他的脸。

　　眼白发红，眼皮微肿，她强迫自己露出笑颜，说话的语气也刻意轻松起来，“正啊，那次，其实我除了有些发窘，更多的是悸动你知道吗？但是我又怕会影响到你的病情，因此不敢再让你有反应，连说话都注意了许多呢！”

　　声音有些沙哑，嗓子干得快要冒烟，薇茵却不在意，不断地跟风正说着。

　　“正，你就这么走了，如果以后有人欺负我了怎么办？”她忽然满脸神秘地撒目四周，声音放低，“正，你的灵魂还在周围，是吧？你现在看得到我，是吧？你在半空中飘着吗？如果是，你就来拨一拨我的头发！”

　　说罢，她静静地等候着，等待自己的头发被拨动。

　　可是，并没有出现她期盼的画面。

　　意识到自己在犯傻，薇茵惨笑着摇头，“我学过的医科知识告诉我，人是没有灵魂的。可是，我多希望人是有灵魂的啊！这样，你就可以陪伴着我了！”

　　蓦地，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脸色又好了起来，“正，我想起来了，我的血管里还流着你的血呢！所以，你并没有死，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

　　低头，看着那张灰白色的脸，她把心头的痛残忍地压了下去，“正，我确定，你就在我的血液里呢！所以，我活着，就是你的生命在延续！”

　　笃定的口吻，坚毅的神态，让人心疼。

　　双手已经冰凉冰凉的，薇茵却仍不舍得放开风正的脸颊。

　　“正，你相信有来生吗？”她的目光又柔和起来，声音沙沙的、软软的，“如果有来生，我们相约在一起好不好？你不要再做社团老大，我也不要转世在医学世家，我们就托生成普普通通的两个乡下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出生，到终老，一辈子都陪伴在一起。”

　　望着他的脸，她嘟起嘴唇，“喏，你不说话，就证明你答应了！你一定要比我大哦，做我的小哥哥，一辈子疼我爱我……”

　　薇茵还没有说完自己的畅想，一个冷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跟一个死人说情话，你还真是浪漫得一塌糊涂！”

　　薇茵自然听出了是谁，但因为声音来得突兀，她的心脏还是强烈地跳了一会。

　　待稍微平复一些，她冷着神色扭过脸，双手却仍贴在风正的面颊上。

　　池禹森坐在轮椅里，缓缓滑行而来。

　　“请你离开这里！”她的声音比风正的体温还要寒冷。

　　“你这个脑子秀逗的疯女人，对着一具尸体表白？”他大放厥词，继续前行。

　　薇茵终于放开了风正的脸颊，直起身子，面对池禹森。

　　“逝者为大，请你马上出去！”她尽量用客套的语气，不希望风正受到任何叨扰。

　　男人冷笑两声，“逝者为大？亏你还是学医的出身，难道都不知道人死如灯灭吗？他已经不在了，你再怎么缅怀都无济于事。说句不中听的，你现在说这些情话，他又听不到，完全是说给你自己听的，无非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内疚和歉意。”

　　“池禹森，你给我滚出去！”依然压制着声线，她不想吵到风正。

　　谁知，他不仅没有走，反而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薇茵忽然心生恶念，——步梯一侧有可供担架车上下的缓坡，那里是轮椅必走的道路，怎么他来的时候就没从那里摔下去呢！

　　池禹森不知她的心理活动，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你走开！”她忽然发力，猛地推了他一把。

　　男人并未料到她会有这个举动，猝不及防地向后闪去，差点就跌倒。

　　忍着肋骨的剧痛，他打了个趔趄才站稳。

　　稳住脚步后，池禹森露出了填满恨意的笑容，“女人，你为了个死人，竟然不管不顾地推我！”

　　“我警告你，离他远点！”薇茵对刚刚的举动毫无悔意。

　　如果他再敢冒犯风正，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多么过格的事情。

　　池禹森收起了笑意，冰层覆盖脸膛，歪头睨着她，“如果不希望我靠近他，那你就走过来！”

　　薇茵想拒绝，转头看了看风正，一咬牙，用力把停尸柜推回了原位。

　　随后，她走向了池禹森。

　　却没想到，刚到他面前，就被他一把搂在怀中。

　　“女人，你是越来越叛逆了！”大手用力掐着她的下颌，他咬着牙根说道。

　　薇茵无谓地迎上他的目光，“池禹森，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冷哼一声，嘴唇就压了下来。

　　薇茵下意识扭过头去，躲掉了一吻，“别忘了，你已经答应了五个条件。”

　　“你也别忘了，我说过，契约是从我出院之日开始履行。”他玩味地扯了扯唇角，“更何况，我们还没正式签约！”

　　说完，大手用力扳正她的脑袋，眯起眼睛，又把嘴唇压下来。

　　“不——”，薇茵痛苦地哀嚎一声，余光瞥着停尸柜，“求你，求你不要亵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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