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姿头有些胀疼,迷迷糊糊的趴在床上。听见薛临轩出去,又听见有人上来,然后有脚不声走进。转过脸来,摘了眼镜,只能看清一个人影,不是白衣白裤的薛临轩。
小白过去在林枫姿旁边躺下。
林枫姿问他:“你怎么来了?客人都走了?”
“没有,有小周在,我来躺会儿。”
“小白,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小白愣了一下,“姐,再高兴,哭一会就行了哈,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啊?”
林枫姿兀突地笑,“小白,我真是高兴,真高兴。”
小白帮她理了理濡湿了贴在练上的头发,“我知道,我知道。”
只是不知道,这高兴,是因为寒姿,还是因为薛临轩。
林枫姿侧过身躺着,背朝着他。
“那年,我考上大学,我嗲请客,也是一桌一桌的去敬酒。你知道的,我嗲有高血压,不能喝太多酒,我跟我娘说,让她劝劝我嗲,别再喝了。我娘说,‘让他喝,你嗲他今天高兴’我那时候突然很想哭。你刚才没听寒姿的话来劝我,我也很想哭。”
“我知道你今天高兴。”
林枫姿的头在被子上拱了拱,算是点头。
“我嗲,一直都是一脸严肃,很少说话。我小时候可怕他了。那时候我成绩很差,还老逃学,惹一身的麻烦给他,让他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本以为,自己再不能让他满意,再不能让他高兴了。”林枫姿肩头微微耸了耸。
“那天我嗲喝醉了,四叔他们把他抬到床上。厨房里的大师傅说,猪肉不够了,米也不够了。我爹原本还怕吃不了的,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我嗲说,‘肉不够,杀猪!饭不够,买米!’今天霜姿也来跟我说,猪肉和米不够了。”
抽噎一声,转身过来把脸埋在小白怀里,泪珠子淌的小白薄薄的衬衣立马就湿透了。
“小白,我想我嗲了,我真想我嗲。”
小白轻轻拍着林枫姿的背,胸口热热的。他也曾经历过失去父亲的痛苦。尊敬了二十多年的父亲,被查出贪污受贿,而且把贪污来的钱养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儿子。而那个告发的人,是自己的母亲。
近三十年的同床异梦,小白一想,就觉得背脊发寒。
那一年,小白的人生天翻地覆,濒临崩溃。在接到父亲自杀的消息后,他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为那个男人流过一滴眼泪。不是不痛苦,只是那痛苦里参杂了许多其它的情绪,所以那个男人的葬礼他都没有去参加,这么多年来,也没回北京看过他一眼。对于父亲的情感,小白远没有林枫姿表现得这样纯粹,但是却比林枫姿来得更加凄厉无助。
“还好,那时候有你。”
小白眼睛酸涩,把林枫姿搂得更紧,心里喟叹了一句。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庆幸,抑或是其他的情绪。
林枫姿还在压抑的抽噎。
小白记得林爸爸是01年三月走的。那时候林枫姿正在给二年级讲《西方设计史》。小白那时候大四,很少有课,因此带了电脑去林枫姿上课的教室做刚刚接得一个广告策划的私活。等下课了骑车载林枫姿去医院看林爸爸,钟妈妈跟林爸爸一个病房。
课间的时候林枫姿接了个电话,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然后继续谈笑风生,一堂妙趣横生的课结束之后,赢得满堂掌声。林枫姿像往常那样站起来欠身致谢,却没能如愿,在满室振聋发聩的掌声中,刚刚欠起身就栽倒在讲台上。
小白跑上讲台,林枫姿躺在那里,眼神空洞洞的。
小白把她抱到怀里,林枫姿半天眼神才聚焦到他脸上,嘴唇扇合,却吐不出一个音节。小白抖着手拍她的脸。林枫姿嘴唇在动了动,终于吐出几个音节。
“我嗲死了。”
小白陪她到医院。主治大夫姓张,因为钟妈妈的关系跟小白很熟,却拉了林枫姿走到一边,才一脸沉痛的说了什么。然后林枫姿脸色灰败,满眼的凄厉。
张医生说,病人是半个小时前去世的,让林枫姿节哀。
林枫姿沉着的办后事。乡下不兴火化,但是城里很难买到棺木,不能把林爸爸装殓,又联系不到回家的汽车。小白想了想说:“要不给顾大哥打个电话吧。”
林枫姿摇摇头,“他在日本谈项目。我去找小龙,安斐有车,看他能不能送。”
给小龙打了个电话,然后去安慰出门给林爸爸买米粉回来的林妈妈。林妈妈站在那里,米粉砸在地上,淌了一地。小白认得,那是苏家巷“大同”米粉店的米粉,林枫姿给林爸爸买过好几次,林爸爸很喜欢吃。
没一会霜姿也来了,安斐带着小龙开着车过来。小龙用力的抱住林枫姿。
林枫姿说:“死鬼,抱这么紧,我喘不过气了。”声音调侃,脸上却没有平时的笑意。
小龙叹了口气说:“小林子,一切有安斐在。你别担心。”林枫姿坐直了身体点点头说谢谢。
然后安斐亲自开车送了林家一家回老家。
小白要跟她上车,被林枫姿骂了回来。林枫姿说:“你跟着做什么?回去上课!”
第二天,小白托了唐倩薇照顾自己的母亲,买了张站票,去往那个小站,到了那个县城,在小小县城的码头上望着大大小小的客船茫然了那么一会儿,挨个的去打听。
他不懂当地话,当地人又不会说普通话,正在那里比划,过来几个头上绑着白色麻布的黑瘦男人,唧唧咕咕一阵,小白只听见“棱薨姿”三个字有些像小龙生气的时候骂林枫姿的话,就问他们说的是不是“林枫姿”。
男人仿佛舒了口气,咧着嘴点头。小白说我是林枫姿的学生,来看她。一个男人朝他说了句什么,拉了他走上当中一条大船。舱里背篓箩筐堆积,上面都扎着白麻布,里面装着猪肉蔬菜。连天阴雨,船舱里一股木头的霉味,混着土烟的味道,夹着猪肉鸭鱼的腥味,小白的呼吸停滞了几秒。
拉他的男人找了个地方,用看不清楚原来色彩的抹布擦了擦长条木凳,示意他坐下,然后唧唧呱呱的说话,小白一句也没听懂,大意无外乎是关于林枫姿的遭遇。男人说了几句,带动全船人的情绪,七嘴八舌的,有人感叹,有人同情,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嬉笑,也有人指着小白语调飞扬,大有深意。
到林家的时候,小白愣了半天。现在贴上大红对联的柱子上是白色的挽联,堂屋里没有电视,放着林爸爸的棺木,上面用五色彩纸以竹子为支撑扎了很高的灵堂,当中放了一张林爸爸笑的祥和的照片。大门口放了两个团铺。五六个穿道袍的人在灌木旁边吹拉弹唱。
来往穿梭的人头上都扎着白色的麻布条,林枫姿一身白布麻衣,头发也用长一块白布遮住,正在跟四叔商量什么。白色的身影有些萧瑟,眼睛却还是大大的很清澈,没有哭过红肿的迹象。
见到他来,反倒皱着眉训他:“你怎么来了?钟妈妈不用人照顾了?课不上了?”
小白说了自己的安排,林枫姿才展开眉头,拉了他到堂屋前,点了三根香给他,“来了就给我爸磕个头,也算相识一场。”
小白依言磕了头,林枫姿在旁边还礼,然后带了他去休息。林妈妈由霜姿陪着,正在偏房里哭。寒姿肿着眼睛帮四叔安排人事。林枫姿忙了会,又去偏房劝林妈妈,说的是方言,小白没听懂。只是见林枫姿脸上一直挂着笑。
到晚上又做了场法事,咚咚呛呛的器乐声和道士嘹亮绵长的吟唱声中,林枫姿接过道士手里的竹竿,上面挂了三条白布,领着霜姿寒姿,跟在道士后面走道场。
林爸爸走的时候不满六十,按当地风俗算不上是寿终正寝,本只能做三天的法式,林枫姿坚持要做七天。
于是,小白便一连待了七天,看着林枫姿忙前忙后,劝林妈妈,安慰霜姿寒姿,答谢前来吊唁的宾客,走道场,跟道士勘查墓地风水……都是她一人来做。
顾晴觞到第五天才出现。
林枫姿看了看林霜姿,想来是她打的电话。小声问顾晴觞:“不是在国外谈项目么?”
顾晴觞叹了一声说:“叶子,我是你丈夫。出这么大的事,我不在你身边,本来就很对不起你。要不是霜姿告诉我,我连岳父大人的葬礼都没赶上,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他?”
林枫姿只是笑笑。
那几天淋淋沥沥的下起了细雨。林枫姿脸色越来越灰败。有一天晚上在阁楼上突然对小白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这里有一个传说,人死的时候下雨,那是老天爷在替他惋惜。小白,我爸,碰上我,真冤。”
等小白想问清楚的时候,林枫姿已经去跟四叔商量下葬的事情了。
最后一天道场结束,林爸爸上山入土。林枫姿一边劝慰林妈妈,一边指挥着抬棺木的十二个人。林爸爸的墓紧挨着林枫姿的爷爷的墓。
等把林爸爸的棺木放进墓穴,鞭炮齐鸣,道士高唱祭文,各方亲戚围在墓穴边放声齐哭,小白一直看着林枫姿。那时候她也只是劝慰众人,没落一滴眼泪。
让霜姿寒姿拉住了林妈妈,接过铲子,把第一铲土散到林爸爸的棺木上。其他抬棺木的人一齐动手,林妈妈已经哭得虚脱,靠在霜姿身上木呆呆的望着渐渐垒起来的新坟。林枫姿再砌上第一块砖头,其他人便一齐动手砌坟。砌好了林枫姿叫寒姿上到坟上,栽了一株万年青。三姐弟到坟前磕了头,拜了三拜,鸣了炮,才扶了林妈妈下山。
小白看了她五天,没见过她流过一滴眼泪,也很少听她说话,晚上睡觉,也是陪着林妈妈。林枫姿越正常,小白越是担心。正跟顾晴觞商量林枫姿是不是打击过渡,林枫姿恰好过来给他们添棉被,笑着说我很好。顾晴觞不知道为什么被她劝回武汉了。顾晴觞走的时候,情绪似乎很低沉。回到学校后,有一天林枫姿去苏家巷“大同”米粉店吃米粉,吃多了辣椒上了火,烧坏了食道,一连一个多月不能讲话,她还不肯去医院看医生,非的有人陪着才行。
从那之后小白发现,林枫姿爱发呆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对着某样东西兀突的傻笑。后来林枫资辞去教书的工作进了公司,没日没夜的忙碌,在公司受了气没见她红过眼睛。
后来林妈妈来长沙住院,林枫姿的眼睛只肿过那么一次,那次霜姿的眼睛也肿了。
05年林妈妈去世,也没见林枫姿哭过。发呆的毛病突然间好了起来,但还是很怕去医院。
最近这几年生活宽裕了,又有了仲夏,林枫姿变得开朗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受仲夏的感染,林枫姿很容易感动,很容易伤心,很容易红眼睛。老是动不动就泪眼迷蒙,小白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把01年和05年那些该流却没流出来的眼泪都补上。
小白曾记得林枫姿在《等待依然》里的序言里说:
感受亲人的死亡,是一种钝痛。
就像在酿一种酒,越久越烈,不像茶叶,越冲越淡。
感受情感的流逝,也是在酿一种酒。
怀里的人越哭泪越多,大有湘江泛滥的趋势。
林枫姿瓮声瓮气地说:“小白,门关了么?”
小白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的门说:“关了。怎么了?”
“那就好。别让外婆听见我哭,她今天也高兴,别让她担心。”
“嗯。”
“也别让霜姿和寒姿知道,他们今天也很高兴,别让他们担心。”
“嗯,你安心睡吧,我谁都不说。”
小白替她盖了条毯子,看她一脸水迹,给她轻轻地拭干了,斜眼瞥见窗户旁边似乎有人,小白低低一笑,在林枫姿脸上亲了一下。
林枫姿估计是哭累了,沉沉的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
小白小声地嘀咕:“睡得这么沉……”
那年林枫姿扶着林爸爸的灵柩回家后,小白接到林霜姿的电话。
霜姿说:“小白,你来帮帮我姐吧。从长沙回来,八个小时的汽车,三个小时的船,我姐一直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眼也一直没闭过。”
林枫姿失眠神经衰弱的毛病,也是那时候出现的。
喜欢完美世界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完美世界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