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苏维在学校里教完了课却没有回家,等到林尹然下班,将他拦了下来:“林老师,你一会儿有空吗?”
林尹然异常惊喜:“我没看错吧,Dolores,你主动约我?”
苏维很沉静:“林老师,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你知道……”
林尹然打断他的话,笑容狡黠:“不管你要问什么,先请我吃饭吧。”
苏维沉默了两秒:“好。”
两人来到一间环境清幽的中餐馆,苏维主动拿过菜单点了几个林尹然喜欢吃的小菜。林尹然托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还是这么体贴。”
林尹然有八分之一的北欧血统,他的外形虽与传统的中国人几乎无二致,但他的眼睛异常漂亮,仿佛流光溢彩的棕色宝石一般,曾有人说过他的眼睛就是一味催眠的良药。他和苏维在美国认识,一个学精神分析学,一个学经济,从入学的第三年起林尹然开始疯狂的追求苏维,回国后为了苏维进入了同一所大学执教——事实上以他的家事和本事而言,这无异于下基层体验生活。
苏维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林老师……”
“叫我Jack。”
“……Jack,我记得你很喜欢养植物,你知道菊花的象征吗?”
林尹然皱起漂亮的眉头:“菊花也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是你某个病人的问题吗?”
苏维点头:“他害怕白剑云。但这盆菊花是他自己买回来的,我想知道菊花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联想?”
“白剑云?高贵、圣洁、洁白……这很难说,具体事例具体分析,也许这个病人突然开始害怕白色,也许他对条状的花蕊突然感到敏感……”林尹然突然一顿,面色不善地问道:“是那个叫大黄的小屁孩吗?”
苏维十分无奈试图避开这个话题:“除此之外呢?没有什么特别的象征吗?”
林尹然将餐布往桌上圆睁:“Dolores!他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你约我竟然是为了他!”
苏维头疼地扶额:“Jack,他是我的病人……”
“嘿!”林尹然异常愤怒:“他在追求你没错吧,我可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你整天对我爱理不理,难得主动找我,竟是为了我的情敌。噢,苏维,你可太让我伤心了!”
苏维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良久后艰难地开口:“关于那次的催眠,我很抱歉……
林尹然平静下来:“不关催眠的事。亲爱的,我很清醒,我知道你们那一套心理暗示的狗屁理论,但我并没有接受任何心理暗示。我说过,那只是一场玩笑,我没有当真,你却当真了。”
苏维疲惫地摇头:“关于这个以后再说吧。我现在更关心我问你的问题。”
林尹然叹气:“我不知道那个小屁孩为什么害怕菊花,我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个只能你自己去观察和发现。我只能说,不同的人对白剑云的理解是不同的,或许它包起的花蕊象征着秘密——我不能给你任何确定的答案。”
苏维回到家后,坐在书房中发了很久的呆。
大黄坐在他附近,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与催眠术有关的书籍,看到兴起,不由挪到苏维身边问道:“医生,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使用催眠治疗?我觉得,”他晃了晃手里的书,“这些内容实在是太神奇了!”
苏维摇头:“并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容易,大黄。我不太喜欢对人进行催眠。如果采用谈话治疗可以治愈病人的话,我更倾向于采用这样的方法。”
大黄不依不饶地缠问道:“为什么?难道催眠不是更容易接近患者的潜意识吗?”
苏维微微皱眉:“我以前……有过一次不太好的催眠经历……很失败。”
大黄撅了撅嘴:“那又怎样,失败是成功之母,总要累积经验吧。”
苏维微微苦笑。
大黄仰起脖子,同情地看着苏维:“医生,我终于相信你是个糟糕的心理医生了。”不等苏维回话,他连忙表明立场:“当然,我不会嫌弃你的!最好你太糟糕,于是以后都只能治疗我一个人了。”
苏维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许久后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大黄的头发很软,手感非常好,苏维只做了几次这样的动作就喜欢上了这种触感。这实际是一种很亲密的动作,有违苏维认为自己该和大黄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则,可同时他又自我安慰这样能降低大黄心里对他的戒心,于是他便放任自己这样做。
距离上次测试过了一个礼拜后,苏维又让大黄画了一张“房树人”的图。这一回大黄画出来的画和之前明显不同,房子多了门窗,线条的粗细也均匀了。
苏维只看了一眼,眉头立刻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抖了抖手里的画,面色不善地问道:“你查过?”
大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嗫嚅道:“我、我一时好奇,就上网查了一下这个测试……”
苏维摇头叹息:“你太了解这个测验,你的心理防御机制就会做出相关的伪装来。很遗憾我不是一个优秀的精神分析师,你做到这个程度的东西,我很再分析你的内心。”
大黄羞得脸色通红:“对不起……医生,以后我会忍住好奇的。”
苏维说:“看来我要禁止你再自学心理学相关的东西了。你非常聪明,如果你变得比我更高明,你的伪装我无法看破,我就不能再治疗你了。”
大黄连连摇头:“我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苏维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恢复温柔:“好了,我要去学校了,你要跟着去吗?”
大黄点头。
两人换了衣服出门,来到学校中。
苏维在上课前有洗手的习惯,恰巧大黄也想上厕所,两人一同来到教学楼的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一个男生背对着他们,正巧脱下了自己的长袖T恤,露出肩上手臂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青色花纹。大黄和苏维只有在香港的黑道大片中看过这样满身刺青的人,不由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大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惊恐,竟是连退三步。
那名男生侧过身,斜睨了他们一眼,将胳膊凑到水龙头下,平静地解释道:“刚才考了流体力学。”
只见他胳膊上的“刺青”在搓洗中渐渐化去了。定睛一看,那满身的“刺青”居然是密密麻麻的公式。
苏维一边哭笑不得,一边疑惑地思考大黄过激的反应。
那名男生洗完了一只胳膊,抬头看了眼镜子,突然愣了一愣:“……路霄!”
在身上抄满了公式的男生名叫任小千。
苏维上完课后匆匆赶到草地上,只见任小千和大黄并肩躺在草坪上,双双发着呆。
苏维走上前,任小千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苏老师。”大黄则是高兴地跳起来:“老师!”
苏维支走了大黄,单独和任小千谈了一阵。任小千和大黄住的很近,初中高中在一所学校,任小千比大黄高几届。用任小千的话来说:“我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吧。”
任小千给人的感觉有点冷,不苟言笑,苏维初见他时乍感觉这是个很严肃的人,但多一接触便发觉他只是表情不丰富,为人倒也不失冷幽默。
任小千双手插兜,回忆往事时显得有些怅然:“那时候他父亲还没去世,他就已经很冷淡,话不多,从来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后来他父亲去世以后,他的脾气就几乎没有人受得了。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听别人说话,如果有人打扰到他,他会毫不客气地将人赶走或是自己逃走。大概因为我话不多,他才会和我走得比较近。”
苏维从他身上感觉不出他的大黄的敌意,便排除了大黄对他害怕的可能。然而大黄初见他时表现的十分惊恐……苏维目光一转,瞥到任小千手臂上未洗净的蓝色墨渍,突然想起了大黄尾骨上那一块奇怪的疤痕。
“他的后母虐待他吗?”
“在他父亲去世以前没有。去世以后……经常。”
回去的路上,苏维停了几次车买了些东西,他从一家花店捧出一束白色菊花的时候,坐在车上的大黄吃惊而夸张地笑了起来:“医生,你这是做什么。”
苏维钻进车厢,很平静地将花束递给他:“送给你。”
大黄惊喜地接过:“送给我?医生……你终于发现我的好了吗?”
苏维皱着眉观察他的表情:“你有什么感觉?”
大黄故作娇羞地低头拨弄着菊花,突然闪电般凑上去亲了苏维一下,复又垂眼,轻抚菊花,笑而不语。
苏维的脸色几番变幻,最终凉凉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是菊花。”
大黄笑得好不狡黠:“这是医生送我的花。”
僵持了许久,苏维终于忍无可忍地骂了句“fuck”,油门踩到底,飙车而去。
回到家,苏维发现家门口摆着一束鲜艳的玫瑰,皱着眉将它捡起来翻看,却没有在上面找到送花人留下的只字片语或署名。
大黄不大高兴地凑上来,手里一捧白色菊花被娇艳欲滴的玫瑰衬得花容失色:“医生,这是谁送给你的,那个坏警察还是坏老师?”
苏维并不关心这花出自谁手,进了门后随手将它丢进了垃圾桶。方才还愁眉苦脸的大黄立刻高兴了起来。
等苏维从卫生间出来,只见大黄不知从何处找出一个玻璃花瓶,正小心翼翼地将那束菊花插|进花瓶中。
苏维皱眉:“把它丢了吧。”
大黄立刻将花瓶搂进怀里:“不丢!”
苏维忍着耐性说:“丢了吧,招虫。”
大黄依旧坚持:“不丢。”
苏维不耐烦与他纠缠,漠然地绕开他走进书房,在笔记本上写着的菊花、白色等词上画了个X。
过了一会儿,大黄走进来,可怜兮兮地在苏维脚边蹲下:“好吧,医生,我承认知道你送我花只是为了试探我。可我是真的喜欢你。”
苏维叹了口气:“什么样的喜欢?”
“我和医生在一起的时候心会跳的很快,我会一直偷看医生,我想一直呆在医生身边。我在家里做饭的时候,想到医生能吃我做的东西,我就会很高兴,一点都不觉得累。”
苏维摇头:“大黄,你这是色|情性移情……”
大黄突然跳起来搂住苏维的脖子,将自己的唇往上贴,舌尖撬开他的牙关横冲直撞地闯进去。苏维大约是呆了,任他亲了十几秒后才用力将他推开。
大黄跌坐在地上,嘴唇微微颤抖:“对不起……可是苏维,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在跟你回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心理医生!”
苏维过了很久才起身走到阳台边,留给大黄一个挺拔背影:“作为心理医生是不能接受病人的感情的——在结束疗程五年后,心理医生和病人才可以结婚,这是异性之间的规定。如果五年之后你还保有你现在的感情,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五年……”大黄苦笑:“医生,你这是在敷衍我。好吧,五年就五年吧,我有这样的信心。”
直到大黄离开,苏维才自嘲般自言自语:“一见钟情?这种可笑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每过一段时间苏维都会检查大黄的笔记本,看他记录的梦境和一些隐隐约约、他自认为有价值的想法。
最初大黄有过被奇异的怪兽追逐的梦境,后来他的梦境越来越凌乱,几乎没有成段的东西。
大黄好奇地打量着观看笔记的苏维的表情:“医生,从我的梦里能看出什么呢?”
“被怪兽追逐,往往说明你做了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大黄微微一愣,神情很迷茫,却并没有感到心虚:“违背良心?我……我在背地里骂那个坏警察算吗?”
苏维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大黄的头发很软,苏维进来似乎迷恋上了这样的动作。
“未必是你,这是你潜意识的体现,或许是你的另一人格。”
大黄自嘲般苦笑:“另一人格……杀了自己的后母吗?给她下老鼠药?”
苏维看着他记录的之后的梦境,因为那些梦实在太无章法,很多地方大黄都无法用语言表述。苏维不住摇头:“大黄,你的心理伪装越来越厉害了。”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潜意识在不断传达信息。而潜意识是被意识系统排斥的内容与过程,害怕、性幻想、攻击欲……这些不符合道德的动机、不合理的欲望和私欲会被人压抑在潜意识中。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超我’,它就像是警察在你的脑中巡逻,为了避开警察,潜意识向你传达信息时就不得不伪装。”
“儿童懂的最少,所以他们的梦境几乎不作伪装。而成人的梦会有许多伪装。愿望越强烈,越可怕,梦的伪装也就越厉害。”
大黄咬着下唇:“这说明什么?我看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这有关吗?医生……我真的不知道我潜意识里到底埋藏了什么想法,我只知道我希望你每天能多一点时间陪我,我能多一点时间看到你。”
苏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像替小狗顺毛一般顺着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大黄低声问道:“医生,我不知道另一个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他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吧。你还愿意相信这一个我吗?”
苏维说:“我信。”
大黄笑了笑,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将脸枕在他的膝头,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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