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医生问出这句话的下一秒,我的心腔就被一波沉甸甸的窃喜攻城掠地,瞬间不会做别的神情和动作了,只能一心一意地,傻笑。
还得用力控制着,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要在心里笑。
我不自在地用手指抠着袖口那儿的兔绒:“还没吃。”
江医生推了下门,确认已经关紧,这才顺着我的话走过来:“走吧,带你去吃饭。”
“去哪儿吃啊?”我迫不及待问。我已经压不住自己眼底的欣喜了,我的语气里也是淋漓尽致的欣喜,这就跟看见煎饼果子里被老板无意多放了一根火腿肠的感觉一样。
“去哪儿吃啊……”他拖长尾音,重复着我的话,连脚步都放慢,来配合他的思考。过了片刻,他略微倾低额头,迎接我的目光:“职工食堂,想去么。”
我像个饱满的气球被放去一半气:“是我爷爷住院时吃的那个?”我到现在都把住院时订的一日三餐戏称为猪食。
江医生单手插|进大衣兜里,放快脚程:“不,比那个好吃多了。”
“人民医院也太黑了吧,”我拉紧肩膀上的细包带子,跟着他往大厅感应门走:“食物方面还搞两极分化,难怪现在医患纠纷这么严重。”
“是啊。”他煞有介事地回,似乎很认同我观点,尽管我在埋怨的是他的工作单位。
江医生的脾性真的好好,温和,无争,充满善意。我这个半瘪的气球又一下子被填实了,我要和江医生去职工食堂诶,那边肯定全是他的同事,我的脑洞开太大,都想着过会江医生领着我打饭打菜,他的同事们揶揄、调侃他和我的情景了。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医院里头会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我和江医生在一起还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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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特别好,中午的日头像大花洒,把温水淋在行人身上。我跟着江医生一路走,换了一栋楼进去。
一并走上台阶,江医生先行一步掀开了用以挡门的厚重的透明帆布帘子,放我进去。
我从他撑高的手臂下边经过,像一搜小船滑过了稳固而放心的桥梁。心里那一张有关江医生的表格,立刻被写上“心细,体贴”两个词,这张表格里没有缺点,优点需要人为添格子才能填得下。
江医生跟在我后边,也进来了。他走在我身后,用不低不高,却足够让我听得清的音量介绍,“一楼二楼都是病员食堂,病房的饭菜就是从这里送过去的,”我注意着他的话,一边打量这里,此刻已经接近下午一点,一楼还是人声鼎沸,来用餐的人还真不少。江医生走到我右手边,转变路向,并提醒我:“走这边,职工食堂在三楼。”
“喔,好。”我看见面前一只透明观光电梯。电梯的左边站着几个年轻人,前一刻他们还在四下打望,似乎在焦急地找寻等待什么,但这一秒他们已经不约而同朝我这边看过来,脸上瞬间写满如释重负的欢喜。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江医生带的实习生。
“江老师,”果然,我和江医生还没走到那呢,一个女生就开始喊:“您老可等死我们了。”
“就是,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另一个女孩子附和。
“教授诶,我都快饿死啰,您差点酿成大错犯下杀生之罪啊,”这是一个男生说的,他还挺有意思地讲解:“杀学生之罪。”
他们分别交替着不同的措辞,但实际都是一个意思,咱们在等江老师一起吃饭,等很久了。
所以……江医生并不是要跟我二人小世界吃个小午饭,而是带着我来和他的实习生们一齐来顿大团圆餐吗???
脚下的路放佛变成了一潭沼泽地,我有点拔不动道。又像是踩在棉花上,偌大的失落感让我步伐虚浮。
都忘了怎么跟着江医生走到他们面前的了,我只听见他在我脑袋上方,平和地表达歉疚,说清缘由:“来晚了,今天上午病人有点多,拖到现在。”
我快速扫了眼电梯口那几个人,都是实习生,一起五个,三女二男,青春朝气蓬勃旺盛,原谅我想不到别的形容词,我没劲到都懒得仔细打量他们。
“没事儿,周二的神经内科人山人海那是众所周知,”还是那个有点搞笑的男生的嗓音,他马屁水平堪称一流:“为什么呢,那都是因为今天轮到江老师坐诊啊。”
有个披肩发女孩在按电梯,她回头的一瞬也注意到我了,问:“啊呀,江教授,这是谁啊。”我恐怕一辈子都模拟不出如此精确的口吻,能让讶然和娇嗔共存。
她同时还抚拍了两下胸口。
一惊一乍的,当你们老师在大变活人啊。
江医生介绍起我:“我手里一个病人的孙女,今天来挂我门诊,到这会还没吃午饭,我就带她过来了,”他的语气自然,措辞完美,缘由更是挑不出一点儿差错。他就这样,用简单平和的话语把我推给他的学生:“我年纪大,你们同龄人比较有话聊。”
“同龄人?”那个活泼男真是聒噪又好奇心旺盛,“我怎么看着像未成年高中生,小姑娘你多大啊?”
“过完年二十三。”我老实答,真得用劲克制着自己,才不至于让这句话像冰锥子一样戳出去。
在平常,有人问我多大,我基本都说二十二,才二十二,每个生辰都会在□□空间朋友圈里故意伤感“啊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十八岁生日了”,只为假作年轻而不是奔三。可这会,江医生在身边,我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显得大一些,只想在年龄差上离他更近点。
我真的不是小朋友,我目前所处的年纪,哪怕下一秒就结婚都是适龄不违法的啊。
“还真跟我们差不多大。”有个马尾辫姑娘说。
“嗯,她快毕业了。”江医生轻描淡写:“在南大上学吧,是吗?”他讲话端的是滴水不漏,周密审慎。他也许对我的学校记得很清楚,也许不是那么清楚,但这句话绝对是为了不落下我,把我扣留在大家的话题里,架持住他的学生对我的兴趣,同时也在善意地逼迫我,加入这些年轻人当中,和大家交流互动。
他越是这样,我的叛逆心理就越是强盛。
我轻轻嗯了一声,立刻划出一条三八线和他们楚河汉界:“不过我是学文科的,纯文科。”我跟他们不一样,跟你的学生是不一样的。
那个活跃男生压根没感悟到我的敌对心态,爽朗地笑着:“哈哈,活体文艺女青年啊。”
“一看就是啦,打扮得就挺小清新森林系。”披肩发嗲妹子望着我,评价。
操他妈的。乱给人加标签,真是不能忍了。
好在电梯门及时为我解围,我跟着江医生进电梯。就好比被强行塞进一个装满水的密封玻璃容器,他们是鱼,我是飞鸟,要多难熬就有多难熬。
包括之后也是,上三楼,听着他们点餐,跟他们吃饭,听他们喝啤酒侃大山,最后再目送江医生去买单。
江医生滴酒不沾,话也寥寥,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聆听自己的学生讲近日见习的趣闻和怨责,再适时给出温文尔雅的意见和笑容。
他真好,有这样的老师真好,我珍惜地抿着玻璃杯里的椰子汁,整张桌子上就我和江医生喝这个饮料,情侣款。
那个活跃鬼马屁精跟我坐在一起,中途,他还夹了个大杂烩里的鹌鹑蛋滚我醋碟子里,说:“你吃菜啊。”
我说:“知道了,谢谢。”
他:“又不吃菜又不吭声的,你也太文静太文科生了吧。”
我礼节性地咬了一小口鹌鹑蛋:“还好吧……”
你们老师难道从未教过你吗,有时候文静并不是真文静,只是一种沉默的抵触和抗争,是“大爷懒得搭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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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江医生和他的学生们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我终于也得以回归二人世界。
那种闷不透气的结界一下子消散了,名叫“江医生”的气流旋即闯进来,新鲜得让人心情愉快。
“吃得怎么样?”他走在我身边,客气地问我。
“挺好的,”我是指开头和结束,不包括过程,我补充:“我喜欢那个椰子汁,甜而不腻。”
江医生失笑:“菜不喜欢?”
“也喜欢。”
“头还疼吗?”
“不疼了,”答完我就后悔了,想拍嘴,顺口顺成这样,今天是不是没带智商出门,我赶紧装困惑:“好奇怪啊,吃过饭就不疼了。”
“应该是血管神经性头痛,”江医生临时诊断:“经常这样?”
“不经常,偶尔。”
“那也要多注意,你们学生经常熬夜,一日三餐也不规矩。”
“噢……”我偏眼去端详江医生,他的驼色大衣是敞着的,里面是黑色的针织开衫,开衫下边是白色衬衣,全身上下除了手表就没有别的装饰品了,他连穿衣搭配都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样儿。
稳重,沉厚。
我把黏在他身上视线强拽回来,憋了很久,才问:“江医生,那我算是患者了嘛?”
——那你能够回我的短信,接我的电话了吗?可以吗?
江医生没有再向前走,就这么突然地,停了下来,他没来由地问我:“你叫吴……什么?我记得你爷爷姓吴。”
“含,”特希望我的脸可以摆出一个□□聊天里面的“可爱”符号:“吴含,包含的含,”江医生的陡然询问点亮了我的倾吐欲,我只想一股脑儿地把个人信息全都往他那里塞:“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八字过火,性格直了些,要起个藏得住别完全表露出来的名字,于是我就叫吴含了。”
可我此刻的作为简直是在打脸。
“那好,吴含,”江医生偏低头来与我对视,声线变得正式而疏离:“你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吗?”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知道江医生的瞳孔黑漆漆的,有点严厉。我的胸口也被他看得阵阵缩紧,发疼,这个啊只能用低弱的气息卡出喉咙。
“知道吗?”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很平静,但目光分明抓着我,在催促。
我从心里那段慌张的空白里跳出来:“知道啊……我知道……”
“说说看。”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像削尖了的锐器。
“我知道你叫江承淮,离过婚,有孩子,三十一岁……”我说着这些道听途说来的基本信息,又背书一般,把他介绍牌上的内容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听说努力去把一样东西背七遍,就能形成永久记忆。
“就这些?”他问。
“不止……”其实我知道的讯息仅止于此,但我忽然想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我还知道,有个叫吴含的小朋友,喜欢你。”
表白,这算是表白了吧。我快要掉出眼泪了,直觉和预感强大到可怕,在反复提醒我,他这个态度是要拒绝你了啊千万别告白千万别,可我就是忍不住,隐隐约约的侥幸,像浮动在幽闭山穴里的光点,我跟自己赌气一般走过去,我不信它只是一只狼眼,而非一片桃花源。
“……就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啊……”我尽量放慢语速说着,为了显得自己稍有底气,底气,底气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江医生面前我就没有过这种东西。
江医生注视着我,问:“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吃饭吗?”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疑问句式,显得循循善诱,师者风仪,拉开距离感。
“为什么?”我僵硬地问。
“想让你见见更多人,”他不再看我:“你现在很需要清醒的思考。你爷爷一月十三号入院,二十三日出院,这中间只有十天,而我们只见过三次面。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喜欢一个经过你美化的,可以令你自我满足的幻想。如果你还不明白,那我就打个比方,比如,你只是单纯地对一个职业有偏爱和渴望,所以想找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像我一样的医生,或者警察,又或者西装笔挺的企业高管,”
“这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他说。
我愣住了,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个问题是美杜莎看过来的一眼,我变成了一只毫无生气的石头。
江医生只给了我十几秒,他就擅自为自己的剖析画上句点了:“所以我会带你来吃饭。你还年轻,相貌也很好,与其选择我这种身份特殊的男性,倒不如多认识一些年纪相仿的医学生,他们都是潜力股,今后或许比我要优秀得多。”
这番话,从一开始,我听得毛骨悚然。到后来,他的字眼就成了一下下敲打在我泪腺开关上的手。
每敲一下就加重力量,一下比一下重,我努力忍耐了好久,只为了不让那些挤在闸口的潮水涌出来。
可能是见我耷着头半天没反应,江医生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而就这一下,压死骆驼的这一下,我忽然就冒出了眼泪。
“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泪水以我无法理解的速度在脸颊上划出滚烫的路线:“你一开始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确被戳中了,开始怀疑自己的企图,到底是不是跟你所说的一个样子,其实根本就不是,”
我无语伦次地重复着,那种由内而外的哭腔根本遏止不住,在加深、加重着我的丢脸程度,“如果有长久的相处,我应该会用一堆条件来打量你,周密地思考。可是,没办法,就是因为时间太短,才十天,只有十天,一见钟情是最没办法的事,我只能靠着原始和本能的反应来喜欢你,这其实是最真实的,看起来好像很虚幻,很偶然,实际上比什么都真实朴质。只是因为你站在那了,我就喜欢了,”
中学有一篇英语课文,登山者说,because ti's there,因为山在那,他就要去攀爬。
我陈述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没敢抬头,哭起来有多丑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更不想让对面人看见,只一个劲揉眼睛:“江医生,你能这么快就回绝我,我觉得很高兴,”
一点也不高兴,好难过,从此以后,我如果都不能再见你,不能再找任何理由见你,我宁可你和我搞暧昧不清不楚玩弄我的感情。
我接着说:“特别高兴自己没喜欢错人,你是好男人,希望你以后开心幸福。”
收尾结束,我僵着双肩背过身,快步朝医院大门方向走去。真伤心啊,我一下下抽着鼻子,刚到站台,公交就像急着带我逃离一般如期而至,我走上台阶,刷公交卡,嘟——
僵硬的女声随即报出,学生卡。
鬼要你提醒我还是个学生啊,江医生都没来追我…………拜我的眼泪鼻涕横流所赐,车上的人都自动劈开一条道让着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一路上,我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看脚尖,不想向任何地方展示自己的脸。
太阳穴开始跳着疼。
这是偏头痛吧,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偏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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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间闷头闷脑哭了一下午,晚上爸妈还是没回来吃饭,我和爷爷奶奶弟弟就从简随意,下了一锅阳春面分着吃光了。
从吃饭伊始,到我刷碗结束,吴忧一直在吐槽我不管站着坐着都像一团负能量。
他年纪轻轻懂个屁。
八点我就爬上床,拒绝上微信,拒绝上扣扣,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就在手机上看言情,越虐越好,强取豪夺阴阳两隔妻离子散绝症车祸情侣终成姐弟兄妹,虐得越狗血越好。
大约十点多,手机在我掌心震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
我拉下菜单栏,点开,内容就六个字:
“小朋友,对不起。”
发件人是江男神。
这几个字长得就像告别。
我端详了那个短信一会,乌龟缩壳般,把自己的四肢脑袋全部埋进了被子里。
躲在黑暗里,我再一次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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