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叶子璐不记得别人是怎么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的了,她拼命地伸长胳膊去抓颜珂,可是别人像拎小鸡仔一样地把她扛走丢到救护车上了。
她最后看见的是颜珂低着头,被夹在撞进去的驾驶座里,胳膊撑在副驾驶的两端,浑身都是血。
周围是一片混乱的人声。
她怎么也够不着颜珂,只好紧紧地抱住自己怀里的东西,直到医院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胡芊那份打散的资料包。
叶子璐伤得并不重,就是身上被玻璃渣子扎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口子,一条胳膊被撞得脱臼了。
车被撞到的瞬间,颜珂打了方向盘,避开了副驾驶一头,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
大家普遍认为副驾驶很危险,因为撞到东西的时候,司机会本能地往那一头打方向盘,其实这是没有道理的。
开车有时候和走路一样,如果对面突然冲过来某种危险的东西,人们虽然会本能地躲避,可是如果身边跟着自己的孩子、爱人或者亲人,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把对方先推到自己的身后。
叶子璐像,颜珂那么怂的一个人,连打架也不会,背着个不到九十斤的妹子走几步都要呲牙咧嘴抱怨人家超重,那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被生生地卡在凹进去的驾驶舱里,瘦骨嶙峋的后背承受了所有的力,他会有多疼?
会有多疼?
叶子璐坐在急诊室里,一遍一遍地回想方才的事,像傻了一样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让医生摆弄,谁也不理会,一直在细细地发着抖。
末了,她终于什么也想不下去了,脑子里像是爆炸了一样,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颜珂会不会死?
她并不是第一次接近死亡,却永远无法接受它。
它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更加伤害一个乐天主义者,哪怕是山穷水尽,也有柳暗花明,就算看起来再绝望,也还是有回转的余地的……可除了死亡。
童话故事里说,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冒险。可那是对死去的人而言,对于活着的人,死了就是没了,一切都结束了的意思。
叶子璐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在急诊室里面坐了多久,不知道黄昏是什么时候来的。
后来年轻的小护士推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放松一点,躺下休息一会,叶子璐就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她。
“颜珂呢?”她问。
小护士弯下腰,轻声细语地问:“您说的是和您一起送进来的那个人吗?”
叶子璐木然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不清楚,应该还在抢救。”小护士扶着她,想尽量让她躺下去,“小姐,你还是先……”
叶子璐像一块石头一样不为所动地坐在那,然后忽然诈尸似的站了起来:“我要去看他,在哪抢救呢?你带我去。”
护士:“哎,等等……”
“叶子。”
叶子璐听见有人叫她,抬起头,就看见了胡芊。
身后跟着梁骁。
胡芊几乎是气喘吁吁的,出的汗快把她的妆也冲坏了,看起来那么狼狈,她从来都是聪明的、优雅的、游刃有余的,叶子璐没有看见过她这样狼狈。
她看着胡芊,却说不出话来。
有那么一瞬间,叶子璐是怪胡芊的,如果不是她招惹麻烦,如果不是她……这些人家里的人情关系就那么的冷漠么?为什么她父亲还在ICU里,她就能和继母当街上演这种闹剧,双方随时随地准备对簿公堂?哪门子的女儿是这个做法?
哪门子的朋友是这个做法?
叶子璐动了动,她把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被血迹浸透了的文件袋拿在相对完好的手上,平伸着对胡芊伸了出去,冷冷地说:“你的。”
胡芊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慢慢的走过去,看起来像是被沾满血迹的文件夹吓着了,抬了一下手,很快地又缩了回去,胡芊在叶子璐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她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对不起……”
叶子璐漠然地看着她。
梁骁看起来很想说句什么,可意识到自己不大插得上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要不……你们先聊着,我去看看颜珂……”
“我也去。”叶子璐立刻抬起了头,“等等,带我一起去。”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胡芊立刻抓住了她的袖口,又在叶子璐看过来的时候小声说:“我……我扶着你……”
叶子璐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表情终于像是裂了一条缝,慢慢地变了,她停顿了两秒钟,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声说:“是不是……如果我没有激怒他们就好了?”
胡芊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别哭啦。”叶子璐用袖子胡乱抹了抹文件袋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没擦掉多少,然后往胡芊怀里一塞,又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边,“唉,别哭了。”
说完,她轻轻地挥开胡芊的搀扶,跟着梁骁往外走去。
这是不对的,叶子璐心里对自己说,怎么能都怪胡芊呢?
她浑浑噩噩,却又异常清醒,行尸走肉似的跟在梁骁身后,然后回想起这些年来,她总是在找理由,总是想方设法地怪别人、怪环境……
“这是不对的,”叶子璐心里木然地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激怒那些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要保护我,甚至如果不是因为我接下胡芊的烫手山芋……颜珂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他才刚出过一场车祸,心理阴影都还没来得及过去,开车的时候小心得不得了,怎么会再撞一次呢?”
手术室门口,她看见一对打扮得体的中年夫妻正站在那里,女的一直在哭,男的靠在墙上,拍着她的肩膀,大概是颜珂的父母,叶子璐脚步忽然一顿,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这时候,对方已经看到了他们,颜珂的妈妈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叶子璐的肩膀,一迭声地说:“小姑娘,你告诉阿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的会突然出这样的事故……”
叶子璐看着她通红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芊和梁骁赶紧一左一右地拉开了她,胡芊带着哭腔说:“阿姨,对不起,他们是被我连累的……”
等胡芊把话说完,有那么一刹那,梁骁以为颜珂的妈妈会抬手给胡芊一巴掌,她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连胡芊自己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她没有。
她是个真正高雅的女性,不是自持身份硬端出来的。
最后,颜珂的妈妈只是垂下目光,落到了胡芊手上沾满了血的文件袋上,然后重重地靠在了墙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声音沙哑地开口问胡芊:“你说,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胡芊无言以对。
整个医院都充斥着匆忙的脚步,不详的白布和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颜珂的手术不算失败,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接下来的一个月,他都没有清醒的迹象。
叶子璐把她的小熊放在自己的床头,期冀着也许有一天,嘴巴贱贱的熊珂会突然在她耳边大骂一声:“老子怎么又变成五短身材了!”
可是没有。
这一次,歪耳朵小熊同病床上的人一样,一直沉默。
那一天,叶子璐去医院看颜珂的时候,隐约听见医生对他爸爸颜先生说:“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他可能一直醒不过来。”
叶子璐脚步一顿,随后转身就走。
当天晚上,颜先生陪床的时候,惊讶地看见和他儿子一起出事的姑娘抱着一只丑八怪小熊走了进来,她把先是小熊安顿在了颜珂的床头,然后郑重其事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卡,递到颜先生面前:“叔叔。”
颜先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这是我的工资卡,密码是六个一,连工资再我现在晚上帮朋友做的笔译兼职都在里面,”叶子璐吸溜了一下鼻子,“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伤得这么严重,他要是一直这样,我养他一辈子,我知道您不缺钱,可是这是我应该负的责任。”
叶子璐说完,不由分说地把卡塞到了床头小熊的怀里,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跑。
等颜先生拿着卡追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影了。
他们谁也没看见,原本呆呆地坐在床上的小熊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它在原地晃了一会,突然艰难地转过肥胖的脖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床上那具多灾多难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塑料眼睛里奇异的光芒才逐渐暗淡下去,变回原本呆板的黑色。
传说每一只床头小熊,都是半夜的时候守护在孩子们枕边的守护神,它们忠诚又勇敢,能轻而易举地打败噩梦,白天的时候,就憨态可掬地坐在那里,好像看着它,就有什么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又过了半个月,颜珂在他自己的身体里睁开了眼睛。
正是一个周末,叶子璐站在床边和主治医生说话,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回过头去,手里的笔一下掉在了地上。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久,五分钟以后,叶子璐忽然像个被人抢了棒棒糖一样的小孩,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颜珂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动,只好用眼神表达他的不屑——行啦行啦,别哭了,都哭成傻逼了,鼻涕泡都出来了喂……
当天晚上,颜珂的妈妈闻讯赶过来,叶子璐已经神奇地和颜珂掐了无数场,一个用语言,一个用眼神。
见到接班的,叶子璐终于一跃而起,拿起一条湿毛巾匆匆擦了擦脸,然后草草地拎出散粉粉饼,对着窗户乱拍一通:“阿姨,那我先走了,还得加班呢。”
颜珂的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别太辛苦……”
颜珂用愤怒的眼神盯着她——我都这样了,你不能多陪陪我?
“看什么看?”叶子璐远远地对他挥了挥手,嫌弃地说,“我还得好好工作养你呢,好好当你的小白脸。”
颜珂:“……”
叶子璐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一下子又红了,随后,她含泪对颜珂做了个鬼脸,拎起包风风火火地跑了。
于是,那些看起来可怕的、似乎永远也无法战胜的敌人——顽疾、逆境、横祸,终于还是会被生命里另一些更坚韧的东西打败,比如梦想,比如感情,比如正视一切的勇气,或者责无旁贷的担当。
这就是引导一切走向一个好结局所需要的所有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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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诸位捧场,拖延症完结,祝妹子们战拖成功!
第十六章天行健
叶子璐本来想着,反正也出来了一趟,不如顺便去颜珂公司,把自己的打算和他说清楚算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进去,她就在广告公司门口看见了前呼后拥的颜珂。
颜珂带着墨镜,臭着一张脸,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身后的助理不知是腿短还是故意迈着小碎步,一路小跑地跟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地汇报着什么。还有个年轻小男孩,仿佛清宫戏里的小太监,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前面,给太后老佛爷打开车门,刚要上驾驶位,被颜珂一摆手拒绝了。
自从他出了那场车祸,就再也坐不下去别人开的车了。
叶子璐脚步顿了顿,低声嘀咕了一句:“捧臭脚的还不少。”
随后她还是决定不打扰他,改天挑个私下的场合再聚,默默地转身走了。
可是她不想打扰,不代表颜珂没看见她,隔着一条马路,也不知道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尖,叶子璐才走过红绿灯,就被从后面追上来的颜珂一把抓住了,她被吓了一激灵,脱口说:“闹鬼啊,干什么?”
“你才干什么,”颜珂不耐烦地把墨镜推到头顶,“干嘛见了我转身就走?”
叶子璐:“你不是忙吗,我反正也要回家……”
她再一次话音没落,就被颜珂拎住,连推再拽地拉到马路另一边,不由分说地决定了接下来的行程:“那行,我送你。站这等着。”
叶子璐抬手要叫住他,但颜珂已经走远了——她头一次知道,他居然还是个急脾气。
最终,叶子璐还是坐上了颜珂的车。
颜珂一边打着方向盘把车往路上开,一边意有所指地说:“我以为你是提前到公司来适应考察你的新东家呢,要不是你这么急着回家,我还可以介绍我的助理给你认识,一会大家可以留下一起吃个饭。”
颜珂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心里不是不紧张的,他头天晚上一时冲动跟叶子璐发出邀请之后,就没有一秒钟不惦记这件事,一会想着怎么帮她融入公司,一边又忍不住担心她拒绝怎么办。
一边七上八下着,颜珂心里又有点凄凉,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女的围着他转,玩命讨好他,什么时候轮到他这样挖空心思地讨好别人了?
“太贱了,”颜珂在内心深处狠狠地唾弃自己,“你再这样下去,地位何在?尊严何在?”
叶子璐顿了顿:“我……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
“嗯,”颜珂拼命在心里命令自己冷静——尽管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不冷静的,但凡叶子璐脖子上长着的是脑袋不是夜壶,她就知道该去哪找一份更体面、更有希望的前途,颜珂做着这样的心理建设,显得有些自恋地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叶子璐默默地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在窒息的沉默中组织语言,以防激怒颜珂。
颜珂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忍不住趁等红灯的时候偏头看了她一眼,深深地皱起眉,忽然之间有了不大好的预感:“不是……等等,你不会想跟我说你不想来吧?”
叶子璐蚊子似的嗡嗡了一声:“嗯。”
她这一应声,仿佛引发了一场冰河世纪,颜珂那边陡然没了声音,叶子璐忍不住壮着胆子偷偷看了颜珂一眼,可她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察言观色,这是她永远也学不会的技能。
下一刻,变灯了,颜珂一脚踩下油门,加速度大得叶子璐感觉自己分明是被拍在了副驾驶的靠背上,然后车子径直转入了路边,像启动时候一样停得戛然而止、毫无缓冲。
然后颜珂偏过头来,冷冷地看着叶子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叶子璐哆嗦了一下,声气压低了八度:“我……我是想……”
颜珂截口打断她:“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让你觉得这是开后门,丢面子吗?”
叶子璐忙说:“没有没有,真的……”
颜珂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提议,也第一次被人不认真地拒绝,简直怒发冲冠。他从来面白脸酸,自尊心强得没必要。
此时,颜珂完全听不进去叶子璐的解释,他无理取闹起来几乎是不分青红皂白,脱口说:“要不然就是你看出什么来了,打算躲着我!”
叶子璐简直匪夷所思:“我躲你干什么?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颜珂回头冲她嚷嚷了一句:“我现在根本不关心原因!”
叶子璐险些被他嚷懵了。
颜珂压根没看见她的怔忡,嘴里的言辞彻底失禁,接着嚷嚷:“你不来,以后我们怎么办?”
叶子璐呆呆地问:“什么?”
颜珂词穷。
他怎么看叶子璐这副不在状态的呆样怎么不爽,仿佛是为了让她也跟着一起不爽,颜珂猝不及防地捏住了叶子璐的脖子,像拎一只猫一样掐着她的后脖颈子拽了过来,以丧心病狂的简陋技术给了她一个充满仇恨的亲吻。
叶子璐惊呆了,直到颜珂的勇气再衰三竭,讷讷地放开她,她的表情仍然像是刚刚被雷劈了一道。
颜珂紧张得脸色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俩人大眼瞪小眼良久,叶子璐的反射弧才跑完了艰难的全程——她嗷一嗓子叫唤了出来。
叶子璐:“你个小贱人干什么啊?糊我一脸哈喇子!”
颜珂千般纠结与万般缱绻全都碎成了渣,他一脸崩溃:“我这是表白,你严肃一点行吗?”
叶子璐仿佛也是慌了,口不择言地叫道:“有用哈喇子表白的吗?”
一分钟以后,叶子璐被赶下车了。
她并没有破口大骂,因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也完全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男人,仅仅是表白失败,立刻就翻脸不认人,连最起码的风度都能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颜珂重新启动了车子,叶子璐才微微回过神来:“你……你……没有你这样的!”
颜珂把车窗拉下来,愤怒地说:“我真是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完,他居然说到做到,真的就在叶子璐面前把车开走了,将她一个人丢在了路边,叶子璐难以置信地追了几步,没留神这段崎岖如月球表面的路况,脚下一个踉跄,她那细高跟鞋冲她发了威,结结实实地让她扭了一下脚。
叶子璐“哎哟”一声,勉强扶住一棵树站稳,抬起头就看见颜珂一骑绝尘的车屁股,简直恨不得将高跟鞋脱下来,砸他个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叶子璐:“……”
她觉得自己的顾虑是正常的,和这种大龄中二病又自恋狂的男人怎么过?每天世界大战一场,被他扔在路边么?
叶子璐怒气冲冲地站直了,一瘸一拐地走到出租车停靠点,低头打开出租叫车软件,打算先回家再说,可是等了半天没人应,就在叶子璐望着不远处的地铁标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刹车响。
熟悉的越野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方才声称再也不想见到她的人臭着一张脸,像一只不爽的大猫,冲她微微一抬下巴:“上车。”
叶子璐本想表现出一点“宁站着死,也不跪着生”的革命气节,可是脚腕实在太疼了,出租车好像集体玩了失踪,她只“革命”了一分钟,就向反动派妥协了。她生着闷气,一把拉开车门,气鼓鼓地坐了进去。
颜珂把她一路送回了家,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到了叶家楼下,颜珂才找了个地方把车一停,转过身来看着叶子璐。叶子璐闷不做声地推开车门,转身就要硬骨头地下车。谁知一步没成行,她崴过的脚已经将她放倒了。
颜珂只见影子一闪,叶子璐就不见了,忙从车里探出半个头来。
叶子璐一手按着脚踝,五官纠结,疼成了这副熊样,还不忘百忙之中伸出一只中指,给了颜珂一个盖棺定论:“人渣。”
颜珂一只手叉着腰,看着她无言以对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他终于妥协,弯下腰,抓起叶子璐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行了,休战吧,上来,我背着你。”
叶子璐迟疑了一下。
颜珂的耐性果然如昙花一现,转眼就又不耐烦了:“快点,瞎磨蹭什么,我警告你啊叶子璐,别得便宜卖乖。”
叶子璐捏了捏他骨瘦如柴的肩膀,连讥再讽地说:“不是啊,我这不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么?不是怕您这个宝马特别系限量版给压坏了么?”
颜珂偏过头瞪她:“你贫不贫,到底上不上来?”
叶子璐二话没说,吭吭哧哧地爬上了他那瘦骨嶙峋的后背。
颜珂的背一点也不宽阔,大概是车祸伤了元气、他一直也没能养上来的缘故,这么稍微一弯腰,再加上背着手扶着叶子璐,后背上那对肩胛骨就突兀得跟俩凶器似的。
叶子璐找了半天没能找到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只好艰难地环过颜珂的肩膀,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用各一只手指头戳了戳他后背的骨头,嘴贱说:“哎,我说,颜少爷,尊驾是属骆驼的么?”
颜珂正背着她艰难地走着路——叶子璐虽然瘦小,但是好歹也是个大人,怎么也有八九十斤重,再加上她还很不老实,马猴似的在他背后捣乱,颜珂的额头上顿时欢快地冒出了两条小青筋:“闭嘴,再说话就把你从桥上扔下去,死肥婆。”
“你会成为女性公敌的。”叶子璐对这方面还是相当有自信的,一点也不在乎他调侃自己的体重,相当淡定。
颜珂痛苦地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憋在胸口间,就听叶子璐又嘴贱地补充说:“不对,你已经是了。”
颜珂一转身,做出了要把她扔下去的动作,叶子璐顿时嗷呜一阵乱叫,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胳膊很细,关节突出而坚硬,勒在脖子上绝对不好受,却让颜珂好生体会了一把被当成救命稻草的感觉,他有点变态地露出了一个万人迷的笑容,这才哼着国际歌,志得意满地继续往前走去。
叶子璐努力地绷着脸,绷了好一阵子,忽然在颠簸中想起了“古道西风瘦马”一句话,忍不住在瘦马背后笑出了声。
这匹马不单瘦,还有一身驴脾气,动辄尥蹶子……却意外的靠谱。
看起来分明那么弱气,却居然有摔断双腿后再重新爬起来的勇气和力量。
颜珂背着她走出树荫,阳光慢慢地变得强烈起来,大片大片地打在她身上,乍暖还寒的早春,即便是日光也并不暴烈刺眼,只叫人觉得温暖。
那种感觉叫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当她还无忧无虑,背着书包在傍晚放学回家的情景,那是多么温暖的日子,既不冷、也不热,悠闲极了,她从不考虑前途,也不张望来路,只要能在路边买一点小零食边走边吃,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一切快乐都是淡淡的,没有尖锐的起落,杳无疲惫。
好像只是一直这样走下去,就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发生。
一口悠长的甜酒回荡在颜珂突兀的骨头上,叶子璐忽然说:“喂,和好吧?”
颜珂哼了一声,过了一会,他像只闹脾气的猫一样,非常不高兴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就完啦?我的告白呢?”
叶子璐看着他,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再回到公司,叶子璐在进出了无数次的办公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面对着惨白的门禁刷卡器,她无声地对自己说:“我就是在复健过程中,从楼梯上滚下去了一次而已,我还没有输。”
这样做完心理建设,叶子璐昂首挺胸地推门走了进去,仿佛奔赴战场的女战士,有人抬头看她,有人虚情假意地跟她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叶子璐一一对视回去,那一刻,她调动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坦然经受了这一番风刀霜剑般目光的洗礼,自顾自地走回自己的工位,将一直面朝下扣着的“行政专员”翻开,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她的起点,但绝不会是她的终点。
有人经过的时候,会偷偷看她一眼,叶子璐全都假装没看见,她按部就班地低头翻开了一份文件,有条不紊地开始自己忙碌的一天。
然而很可惜,事总与愿违。
叶子璐他们出尔反尔的经理好像没有料到叶子璐竟没有辞职,在他看来,这种有点小才华,年纪又轻的姑娘,都免不了恃才傲物。
在时候她竟忍辱负重地留了下来——这通常有两个理由,要么她实在找不到下家了,要么她在憋着翻盘。她年轻,形象良好,能做事,也有学历,怎么也不像找不到工作的,那她肯这样屈就,恐怕城府不浅,也肯定有所图谋。
叶子璐他们这位部门经理,是办公室斗争的一把好手,社会上总有一些人,既不关心公司业绩,也不关心个人成长,专业就是和别人勾心斗角,一旦有什么事不顺心,哪怕再鸡毛蒜皮,再事出偶然,也觉得是有人在害他,在从中作梗。
为此,他总是在枕戈待旦,成日盯着手里屁大的权力,仿佛下围棋一样地和他的假想对头们玩着圈地游戏,将整个行政部安插得四处都是自己的同学亲戚,乌烟瘴气。
这样一来,叶子璐和她意外的隐忍,就成了经理心里的一根刺。
行政部门中,经理管着下属三个主管,主管又按其职能不同而分管不同的专员,叶子璐既然已经成了经理的眼中钉,她的日子是断然不会很好过的。
叶子璐重回公司第二天,经理就召集手下三个主管开了个短会,内容是近期工作安排会议,细致地将各部门负责的工作挨个点出,先是“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言明由以前负责相关事务的人继续负责下去,仿佛完全忘记了叶子璐的存在,继而又意味深长地指出,“最近部门内部人员变动较大,大家要踏实,不要受影响,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主管们都是一路跟着经理一路腥风血雨过来的,听话听音,一点暗示就明白了——第二天,他们就集体忽略了叶子璐,不安排她做任何事,只给她一些打印复印跑腿端茶的杂活。
这么一来,还真就有人以为叶子璐是个实习生。
一天傍晚快要下班的时候,一个不懂事的新人走了过来,对方初来乍到,人还没认全,只会对着办公桌上的名牌辨认职位,走过来敲了敲叶子璐的桌子。
那人的目光扫过叶子璐的名牌,有点怠慢地说:“小叶对吧?我们那里请公章的申请表没有了,麻烦你再给打印几份出来。”
叶子璐倒是没什么,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边的老孙先路见不平一声吼了。
老孙已经快退休了,是公司的元老之一,他资格老,年纪也大了,有时候倚老卖老一下,就是公司管理者也都会给他留几分面子,一般年轻同事没人敢轻易得罪他,老孙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人家以前在子公司是做办公室主任的,是你前辈,不是你的使唤丫头!你怎么说话呢?”
那位小青年被训得一愣一愣的,叶子璐连忙在旁边打圆场:“没事没事,这本来就是我分内的工作,应该的,我马上给你印。”
小青年得到了一个台阶下,在老孙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却也不以为然,嬉皮笑脸地对叶子璐说:“谢谢啊,叶‘前辈’。”
说完,他就甩袖撂脸的扬长而去了。
普通公司与机关单位就这点不一样,因为流动性的缘故,前者的人际关系总是赤裸直白得多,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极品同事,捧高踩低还只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叶子璐与人在办公室互相抓头发对骂的事都经历过,这种小摩擦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而是老孙,他拖着一条有点不灵便的老寒腿,慢吞吞地在叶子璐旁边坐下来,还在愤愤不平:“现在有些小孩就是这么没家教,一点也不懂尊重人,你也别老惯着他们,这都是毛病,得治!”
叶子璐一笑置之,没接话,直觉这个不平不是白抱的。
果然,下一刻,老孙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小叶啊,孙哥其实还有个事,想麻烦你一下。”
叶子璐比较上道,立刻回应:“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说。”
老孙搓了搓手:“你看,总经理现在要求我们按时收集各地子公司的运营情况,形成月报上报。孙哥也没在下面待过,子公司什么情况,我一点都不知道。你能力强,在下面历练过,来龙去脉都很明白,所以我想,能不能请你……”
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眼下经理摆明了给她小鞋穿,冷处理讪着她,就有老孙这种人趁机浑水摸鱼,偷奸耍滑,把自己的事推给她做,功劳自己捞。
叶子璐暗笑一声,却没往心里去,在外地两年多,她已经学会了圆滑处世,因此轻描淡写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样一来,反而是老孙老孙不好意思了,他用自己那有限的良心想了想,感觉自己好像确实有点以大欺小,于是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拿出了一个小袋子递给叶子璐。
看包装,里面应该是茶叶,包装精致,才撕开一个小口子,都能闻见茶香四溢,特别袋子边角上还缀着旅游区的名号,足可见价值不菲。
老孙讪笑着老孙:“那真是麻烦你了——你看,原来这都是我的工作,现在都推给你做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你嫂子上回去武夷山拿回的茶叶,味道不错,给你一袋,你尝尝,要是爱喝的话,我就下次多给你拿一些。
叶子璐连忙接过来,尽可能地把表情生搬硬套出“喜出望外”的模样,脆生生地说:“谢谢孙哥。”
老孙抬头看了看,发现四周没人,于是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对叶子璐说:“我明年就要退休了,这段时间怎么回事,我们大家其实心里都有数。那个谁对你不公平,我们也都知道,可是社会上不可能都是好人,总得有坏人和小人,对不对?咱们部门有些人认为你应该辞职,留下来太窝囊,可我不这么认为。”
叶子璐与同事关系从来不远不近,这几年为人处世方面尤其成熟后,越发懂得了说话做事留三分的道理,老孙突如其来的这几句话让叶子璐当场怔忡了半晌,良久,她才有些迷茫,又有些审慎地问:“那您……是认为我应该留下吗?”
老孙意味深长地说:“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再欢,也有他蹬腿的一天,你信不信?”
叶子璐心里一动,他知道老孙这个老混混,这么多年来从来不干活,毫无建树,但依然混得不错,这背后绝对有人脉的作用,老孙这个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知道了什么。
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下一刻,老孙又漫不经心地满口大道理起来:“走还是留,对你来说只是个很小的选择。人啊,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要咋呼,落到井下,也不要一蹶不振。一般年轻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可是你做到了。只有你有这份淡定的心态,不管你选择什么,以后都不会差到哪儿去,你信不信?”
对于这样的评价,叶子璐十分受之有愧,然而多余的话毕竟不便明说,于是她只是避而不谈,顺着话音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承您吉言,就您这句话,我得请您吃顿饭。”
老孙笑起来:“别,这声谢跟那顿饭都先留着,等你飞黄腾达了,记着我就行了。”这份月报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也难怪老孙会推脱,叶子璐在子公司一年多,深知每次总部负责月报的人打电话询问各种数据,她都是怎么样硬着头皮应付这帮什么都不懂的大爷们的。
首先这东西是公司决策层需要用的,关注点必须有一定的战略眼光,询问汇总的数据必须有逻辑有必要,还要做好数据处理工作,这样出来的报告才有价值。
她翻了一下以前月报的板式和关注点,果然狗屁不通,当下着手修改起来。
由于公司规模大,涉及的产业繁多,所以每个月的月报订起来都仿佛小一本书似的,内容庞杂,要梳理起来十分不易,此时已经接近一个月的中下旬,没法再耽搁,叶子璐为了修订月报板式,连续加了三天的班。
行政部门普遍闲散,每天她形单影只地留在已经黑灯的办公室里,都显得十分突兀。
有的人自己忙的时候看不得别人闲着没事干,同理,也有些人自己闲着的时候,看不得别人忙碌——后者比如顶了叶子璐主管职位的李主管。
这个主管位置是从叶子璐手里抢来的,李主管心知肚明,因此纵然她想表现得大度一些,有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关注她在干什么,尤其是她显得很忙的时候,叶子璐一忙,李主管的血压就会自动升高,浑身上下充满了危机感。
终于,叶子璐第三天留下加班的时候,李主管坐不住了,溜溜达达地走到叶子璐身后,一只手扶在叶子璐的座椅靠背上,仿佛表达亲密一样地伸长了脖子往她的屏幕上窥探。
这种行为实在是再讨厌也没有了,叶子璐正在往下拉表格的手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
“这个怎么是你在做啊?”李主管扶了扶眼镜,带着虚情假意的和颜悦色问。
叶子璐压抑住自己想要皱眉的欲望,低声说:“孙哥最近有点忙,我帮他做一点。”
“哦,哎呀,老孙真是的,怎么什么事都推给别人呢?”李主管发出一声演技略浮夸的感叹,伸手在叶子璐的椅子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一股浓郁的女士香水味道混合上她手心的汗味,莫名地显得有些刺鼻,叶子璐忍不住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李主管微笑里藏刀,话里有话地说:“你啊,就是太好说话了,不是你的责任,没有必要答应嘛……唉,还加班做得这么认真,咱们公司别的年轻同事都应该跟你好好学学,一个个的就知道削减了脑袋往上爬,不求名利好好做事的人太少了。”
叶子璐一只藏在桌子下面的手狠狠地握成了拳,幸好李主管秀完了她不多的优越感和智商,感觉也差不多了,心满意足地拎起她的手包,扭着屁股走了。
叶子璐坐在原位,缓缓地吁了口气,松开自己汗涔涔的拳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
这时,她听见一声轻轻的抱怨,叶子璐抬头一看,原来是本部门一个小姑娘小宁,小宁盯着李主管的背影,充满鄙夷地皱了皱鼻子,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声说:“傻逼。”
叶子璐没想到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居然在办公场所张嘴说脏话,顿时愣了一下。
小宁转过脸,对上叶子璐的目光,用更小的音量说:“下个月总部装修的厂家我都联系好了,还是托我同学找的关系,好不容易讲便宜一点的价格,人家轻飘飘一句话就给否了,你说她是不是傻逼?一天到晚就会溜须拍马,一个女人,整天打扮得也花枝招展人模狗样的,跟在老板后面点头哈腰很好看么?简直不要脸。”
叶子璐简直从口无遮拦的小宁身上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又熟悉又亲切,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小宁不耐烦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起里,走到叶子璐身边,扫了一眼她正在做的东西,伸出一只手指在叶子璐身上戳了一下,“你缺心眼吧,他们这么针对你,你还给他们干活?你一个月拿几个钱啊,够这几天加班晚归的打车费吗?”
说完,仿佛受针对的人是她一样,小宁义愤填膺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叶子璐抬头看了一眼她工位上一整排的指甲油和时尚杂志,忽然很想跟两年前的自己说一句话:“无论你受到怎么样不公正的待遇,无论别人带给你多大的痛苦和困顿,你因此而浪费的时间却是自己的生命。”
可是“两年前的自己”已经愤世嫉俗地走了,没有耐心听一个“缺心眼”的内心独白。
叶子璐摇摇头,低头在月报表格里的“总部管理成本”上加了个记号。忽然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一件事——那些来源于过去的虚妄的骄傲,以及来自未来的无谓的焦虑,其实都产于脆弱的、被外力一扭就跟着拧吧的内心,它们让她一直都忽略了握在自己手上的这一秒。
可是只有这一秒……那么短,却是这世界上唯一真真正正、没有半分掺水分地掌握在她手里的东西。
它转瞬即逝,却也举足轻重地决定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这样,在鸡飞狗跳中又过了大半年。
隆冬,窗外大雪纷飞。叶子璐正在核对一份表格,小宁踩着她那高跷一样的高跟鞋飞快地走到叶子璐的工位前,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掀起了一阵小阴风。
小宁气如游丝地冲她伸出一只爪子:“水……给、给我一杯水。”
叶子璐连忙从抽屉里翻出一瓶饮料来,拧开递给她,小宁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渴成了撒哈拉沙漠,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瓶,这才用力拍了拍胸口,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吐出了一口气,虚弱地说:“我……我缓过来了。”
接着,她往四周看了一眼,拉了拉叶子璐的袖子,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去大老板那送材料,你是没看见,大老板那脸青面獠牙的样,差点吓死我了。”
“大老板”说的是公司执行董事兼总经理,是个行踪飘渺的老板,旗下产业不止他们这一家,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半年不来露个面,这半年以来却不知怎么的,仿佛跟他们卯上劲了,一次一次地过来巡查,前一阵子甚至从别的地方搞来了一个专业团队,就等着年后对公司进行一次彻彻底底、剥皮见骨的内审。
小宁被气场强大的大老板吓得张牙舞爪的,像只炸毛的猫,叶子璐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宁年纪轻轻,身上有种自以为老成世故的特殊中二病,最见不得她这没心没肺的德行,立刻用力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还笑!你真是心有天地宽啊叶子——你不知道,咱们经理这回,我看是在劫难逃了。”
叶子璐心里有谱,表面上却做出一无所知的懵懂模样:“啊?怎么了?”
小宁再次鬼鬼祟祟地往周围看了一眼,弯下腰把叶子璐的耳朵拉近,用几不可闻的耳语说:“你没听说吗?他问题出大了,贪污索贿拿回扣,挪用公款什么的,罪名一桩一桩的——你知道秋天总部装修的包工队是他小舅子带的吗?那回他的好处费就收了这个数。”
小宁说着,神神秘秘地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叶子璐配合着她营造出来的八卦气氛,故意屏住呼吸,追问:“拿了八千?”
小宁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原地咳了个惊天动地,颤颤巍巍地指着叶子璐,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穷酸,打发要饭的吗?”她几乎忍不住要咆哮起来,“八十万!一百个八千!”
“什么?”叶子璐问,“真的假的?装修总共才花了多少钱?”
“嘘!”小宁用力拽着叶子璐的衣领,晃了两下,“祖宗喂,你倒是小点声啊——就是拿得太多,贪心太过,要不然怎么能被人发现里面的猫腻呢?你看吧,反正今年的年会是热闹了,也不知道谁那么神通广大举报的他。”
说完,这位心满意足地传播完了八卦,扭扭哒哒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恢复了正常音量,欲盖弥彰地开口说:“哎对了,年会材料我已经校对过,发到你邮箱里了,你再二校一下吧,大老板现在整个人都魔化了,咱们这可千万千万别再出错了。”
叶子璐笑眯眯地点头应下,翻开了年会材料——只有她自己知道,以前报送集团的月报中,是将“总部管理成本”塞进“其他”里隐藏的,因为默认行政机关的管理成本有限,叶子璐重新整理月报板式的时候,特意把管理成本从其他项里拆出来了,这样一来,成本控制板块里,总成本与细则之和的数字就对不上了,集团内控人员当然会打电话询问,名义上负责月报的老孙当然不会放过经理这样大的一个把柄。
他们公司这一年出了这么多事,叶子璐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年会现场会是个什么鬼样子,到那里一看,不出意外地发现气氛压抑如同葬礼。
所有人正襟危坐,不敢抬头。
大老板念完辞退通知,面如冰霜地抬起头来:“行政部部门经理解聘的事就这样了,法务部会就其应负的责任追究到底。希望大家以后都能以此为戒。现在进行年终总结会的正常流程——请各部门经理述职。”
秘书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带着趟地雷一样鼓足了勇气才酝酿出来的凛然,在大老板耳边小声问:“李总,行政部谁述职?”
大老板沉默了片刻,从桌上拿出一份打印出来的行政部年终工作总结,拿在手里翻了两页,突然爆发,狠狠地将那叠纸拍在了桌子上:“我都不明白你们整天都在干些什么?我给你们开工资就是为了让你们整天在办公室里争权夺势、划定小团体侵吞公款的吗?一个中层经理,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弄出多少破事,整整一个部门,年终总结连个可以汇报的人都没有!”
众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蝉,大老板冷冷地问:“这份材料是谁做的?”
叶子璐心里重重地一跳,不知道自己怎么踩中了老板的爆点,虽然经理倒霉了她很高兴,但这并不表示她愿意被殃及池鱼。
然而事到如今,指望有人保护她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各扫门前雪,有人出事巴不得看热闹呢,更不用说谁替谁出头。
果然,老板咆哮完,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子璐身上。
叶子璐知道逃避是没用的,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我……是我。”
大老板眼神如刀地看着她,活像审犯人一样质问:“年度数据,未来预期和最佳运营方案,你是凭什么得出来的?”
叶子璐咽了口口水,轻声说:“是……月报。”
大老板看了她一眼,转头对秘书说:“去把月报都给我拿过来。”
秘书颇有几分同情地看了叶子璐一眼,掉头出去了,气氛更加紧张,所有人鸦雀无声,叶子璐是唯一一个站起啦的,在沉默不语的人群中,叶子璐有种被游街示众般的压抑感,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在月报上做手脚的小伎俩被大老板看出来了。
然而下一刻,她又觉得自己没错,所有的数字都是调查属实,她只是做了一点微调,让隐藏的管理成本暴露出来而已,叶子璐自问工作并没有一分钟的懈怠,更没有一星半点的违规腐败,如果这都能让公司吹毛求疵地挑出毛病,那她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打定主意留在这家公司还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秘书一路小跑,片刻后,拿着足有半尺厚的一摞打印出来的月报回来了,她“咣当”一下松了手,所有的月报罗列在大老板的桌子上,叶子璐看见老孙不自在地晃动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又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大老板随便抽出一份,翻了两页,头也不抬地问:“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叶子璐:“嗯。”
大老板充满傲慢地冲她抬了抬下巴,宣布了一句让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决定:“那行,你,代表你们部门做年终汇报,不用按着原来的汇报材料,按着你自己写的来。”
叶子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李主管,大老板让叶子璐汇报,相当于让她暂代经理的位置,中层所有主管都被他跳过去忽视了。
果然,李主管的脸色比叶子璐还要精彩纷呈。
叶子璐犹豫了一下:“可……可我没有准备ppt……”
大老板皱皱眉:“没有ppt你就不会说人话吗?把白板支起来,再给她一根签字笔。”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没有回转拒绝的余地了,叶子璐忐忑地接过签字笔,站在了白板附近,她扫视全场,同时,所有人都在审视着她,叶子璐深吸了一口气,讲完这一次,她那本就一直容不下她的李主管是万万不能共事了,她做好了年后辞职的准备。
然而一时间,曾经在外地子公司里风里来雨里去的场景,调回总部后被人排挤、看热闹,犹在坚忍的场景,都挨个在叶子璐脑海里浮现。
“这是我战斗过的地方。”那一瞬间,叶子璐近乎悲壮地想。
她在这里拼过,忍过,勇敢过,自省过,起起落落,成长了太多,她在这里学会面对和坚持,从一个愣头青一样不成熟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这样,无论如何,哪怕是要走,叶子璐也不想走得灰溜溜的。
她站在讲台上,眼神逐渐平静了下来,拿起签字笔,清了清嗓子:“谢谢诸位,那我今天首先从各子公司的区位特点讲起……”
第十七章最好的我们
大年初三,颜珂陪着叶子璐在大雪覆盖的街上走,春节期间,虽然是节假日,但大街小巷反而显得比平时萧条一些,很多街头小店打烊后就没有再开,车水马龙的二环上空旷得没精打采。
走着走着,颜珂忽然有点没事找事地问:“你今天怎么想起找我一起过节了?难不成是被我长达半年多的诚意追求感动了吗?”
叶子璐真诚地回答:“对不起,我只记得自己惨遭了你罄竹难书的折磨。”
纵然天气寒冷,颜珂依然心情不错,罕见的没跟她计较,美滋滋地说:“你总是打击我的热情,万一哪天我突然没有热情了,放走了我这样一个高质量的帅哥,你上哪后悔去?”
叶子璐简直服了他:“你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打击你一下怎么了?”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停车场,颜珂帮她把手里的购物袋塞进后备箱,觑着她的脸色问:“那你叫我出来干什么?又失业了?我看你这次心情不错,没有上回反应那么激烈,难道已经失败习惯了?叫你当初狗咬吕洞宾……”
叶子璐难得没有对他挤兑自己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她听着颜珂的数落,嘴角忽然毫无预兆地翘了起来,露出一个难以抑制的微笑,径自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我升经理了。”
调令是当场落下的,那场年终汇报结束以后,大老板当着所有人的面签了人事任免书,告诉她年会结束以后就把自己的办公用具全部搬到新办公室里——对,她甚至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枯死的木头里会开出意想不到的花,连咸鱼都能翻身,逆境又算什么呢?
一时间,那曾经叫她觉得所有的努力都白费的地方,曾经叫她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一厢情愿地做白工的地方,原来……并不是真的毫无用处的。
经历,特别是某些艰苦的经历,对于一个人而言,是一比财富,有的时候看似毫无用处、看似只是自讨苦吃的多此一举,坚持到了头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得不到任何结果,却并不代表它就这的是个哑炮。
那些努力的结果也许会潜伏很久,才以某种人们想象不到的姿态忽然冒出来,起到人们想象不到的作用。
只不过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太聪明,太懂得趋利避害、又太溺爱自己而已。
当叶子璐松了口气,终于有闲暇跳出她眼下柴米油盐、担心今天忧虑明天的小圈子时,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的时候,她发现,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同样的困境,叶子璐觉得自己可能会比这次淡定得多。起起落落的次数多了,就不会很大惊小怪。
年轻的人有惊慌失措、迷茫忧虑的权力,因为时间和阅历注定会治愈这一切。
也许等他们老了,就会知道,人这一辈子,要是没有三起三落,那多半就是夭折,不算到头。
她也许没有那么的聪明,成不了霍金爱因斯坦,也许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华,当不成某个社会上的重要人物,也许没有那么大的魄力,敢顶着经济危机的逆流创业,甚至她无法出类拔萃地变成一个有钱人,说不定终其一生,她都只是个都市小白领,拿着一份略高于城市平均水准的、但相对有安全感又舒适的薪水。
可她已经学会了最重要的事——如何在平凡里优秀,以及如何在优秀里回归平凡。
时至今日,叶子璐终于明白她第一次失业的时候,尚还在世的父亲关于她“沉下心”与“自甘堕落”之间区别的疑问的回答。
“耐得住寂寞”和“消磨志气的认命”有什么区别?
“努力做好点滴”和“每日为琐碎无事忙”有什么区别?
答案就是看一个人把自己当成什么——如果把自己当成肥皂,就会在水的蹉跎里变少乃至消失,如果把自己当成神铁,就则会在风霜的磨砺中变成利刃。
颜珂骤逢喜讯,吃了一惊,同时,与这消息一样让他吃惊的,还有叶子璐淡定的态度,曾经,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要好生上蹿下跳一番,没想到现在也与了几分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姿态了。
他直起腰,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好半晌:“越级?”
叶子璐得意洋洋地背着手,站在他面前:“以后请叫我叶经理,嗯,叶总也行。”
颜珂刚要说话,叶子璐一抬手打断他:“不,等等,你先别开口。”
颜珂瞠目结舌地问:“为什么?”
叶子璐哼了一声:“你只要张嘴,必然没好话,今天先别扫兴,让再我高兴一会。”
颜珂笑起来:“我那是在逆境中鞭策你,在顺境中提醒你,忠言逆耳。”
叶子璐不理他,完美地保持住了自己趾高气扬的仪态,做出标准的小人得志状,转身去拉车门。
颜珂突然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哎。”
叶子璐回头:“干嘛?”
然后一只大熊凭空冒了出来,不由分说地被人塞进了她怀里,那大家伙足有一米二三,身材粗壮,叶子璐抱着它双臂不能合拢,视线被完全遮挡住了。
叶子璐又惊又喜,一嗓子叫唤出来:“啊!熊珂他哥!”
颜珂抬手抓烂了她的头发:“滚。”
他耳根发红,因为感觉这份礼物送得很蠢。
叶子璐却脚步轻快地追着他上了车,抱着大熊坐在了后座上:“下礼拜王小花结婚你去吗?”
颜珂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地说:“我可不去。”
叶子璐:“干嘛不去?你还在她包里待过呢。”
“我又不认识她,”颜珂敷衍地说,而后,他颇为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跟你去么……我又没名分。”
叶子璐呆了呆,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得开始思考另一件事了,那件事和颜珂也有关系——简称,终身大事。
且不论她的终身大事该指往何方,反正王劳拉的大事日子是接近了。
叶子璐被邀请作为伴娘团的一员,一大早赶去新娘家里帮她打扮准备,等新郎来接。
王劳拉的头发被高高地挽起,露出优美修长的脖子,她穿着婚纱,对着镜子戴项链的模样,让叶子璐忽然觉得,王劳拉就像是一个长出了洁白羽毛的天鹅,所有嘲笑过她是丑小鸭的家禽们,都会在这样的她面前瑟瑟发抖。
这一回,叶子璐险些已经快要认不出王劳拉了,她这大美人室友原来就一直热爱打扮自己,先天上来看,也确实是个美妞儿,可是以前,叶子璐总觉得王劳拉的那种“打扮”里面一直有种很乡土的气息,同样的衣服,穿在王劳拉身上,与穿在胡芊身上就是不一样。
人家一直说“人靠衣装”,打扮到了,自然气质就出来了,但直到见到此时的王劳拉,叶子璐才知道,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气质”,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的,并不依托于长相和衣装。
谁知道在此之前,这个又美又强大的精英翻译,只是个连什么叫护照什么叫签证都不知道、无望的暗恋高帅富、又焦虑又歇斯底里的柴禾妞呢?叶子璐本想和她八卦一下新郎的情况的,可是到了这份上,她忽然不想问了。
这样的王劳拉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宠爱,无论最后她选择了谁,那位男士肯定都是在重围中杀出来,并为她所欣赏喜欢的。
叶子璐忙忙叨叨地帮着王劳拉搭理婚礼上的琐事,直到婚礼正式开始,她才歇过一口气来,看着台上的司仪接过话筒,主持这一场传统又现代的婚礼。
司仪高声说:“现在,我郑重地宣布,英俊潇洒的崔先生和美丽动人的王小姐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我想……哎,新郎有话说,新郎要说什么?”
新郎官说不上高大英俊,但干净斯文,看起来还算赏心悦目,他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么的,脸有一些红,上前两步接过话筒,先冲台下深鞠一躬。
新郎官说:“我想谢谢诸位,谢谢小花的父母,谢谢今天所有来祝福她的朋友。这么多年,我们家小花不容易……”
他说到这里,仿佛唏嘘着什么似的,目光柔和地垂下,看着不远处捂住嘴、热泪盈眶的王劳拉,又补充了一句:“真的,不容易——遇到她,是我的幸运,娶她,是我的梦想,谢谢。”
说完,他再次深鞠一躬,仿佛带着某种虔诚而真挚的感激。
台下口哨与起哄声死起,最后归于一片雷鸣般经久的掌声。
这一刻,叶子璐不由得和王劳拉——王小花一样热泪盈眶,她们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而她现在,也终于可以这样说:那些看起来可怕的、似乎永远也无法战胜的敌人,比如顽疾、逆境、突如其来的横祸,终于会被生命中另一些更坚韧的东西打败。它们是梦想、正视一切的勇气、与责无旁贷的担当,这是引导一切走向一个好结局所需要的所有能量。
现场的气氛被新娘扔花束环节推到了高潮,王劳拉擦干净眼泪,拼命地冲叶子璐打手势,指点她占据有利地形。
单身的众人推推搡搡地笑闹成一团,旁边还有司仪高声的起哄架秧子:“都抢啊!都要抢!谁抢到了,谁就是今天的幸运儿,奖品是得到一个知心爱人!”
王劳拉转过头,对叶子璐比了个约好的手势,最后确定了一下她的位置。她们俩这桩暗箱操作,明显是练过好多次的,已经有了默契,王劳拉对准了叶子璐的位置,精准无比地将花球向她丢了过来。
叶子璐估算了一下,自己甚至不用挪动脚步,只要伸手就可以抱个满怀。
谁知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有节外生枝劫和的,明明叶子璐已经碰到了新娘花球的蕾丝尾巴,一只手突然凭空出现,粗鲁地按住她的脑袋,明偷暗抢地把花球掳走了。
叶子璐:“……”
她顶着一头乱发,愤怒无比地回过头去,果不其然见到了颜珂那个声称不出息的贱人。
叶子璐:“你不是说不来吗?”
颜珂像只真正的公孔雀,摇头摆尾地冲她做了个鬼脸,转头在众人的起哄中,对着台上的司仪大声喊:“刚才那话是你说的,算数啊!”
一嗓子吼完,颜珂转向横眉立目的叶子璐,在大庭广众与众目睽睽中单膝跪了下来,把新娘花球背在身后,又把他曾经附身过的小熊拿了出来,递到叶子璐面前,小熊脖子上挂着一个雅致的素圈戒指。
“嘿,”他笑眯眯地说,“我来兑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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