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了所有围观的邻居们的脸。我没有看到我爸莫如意,只看到我爷,七十岁的莫清水,拄着一根拐杖,在抹着眼泪。
车开动了,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惊的司机手一抖。
“我的命咋那么孬呢!我的闺女呢?我的孩子啊!我苦命的闺女啊!生儿养闺女还不如是个五保户来啊!我的闺女啊!你闪死我了,你撇死我了啊!——”
泪盈于睫,却倔强的不肯滴落。
“妈,我走了。”
心里酸酸的,堵堵的,却怎么也滴落不下来,我心里的那些泪和痛。
是的,我就是我,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今天,我就要嫁给风行烈了。
在这之前,我幻想过许多次自己的婚礼。
在美丽的夏季,小径上开满淡蓝的、澄黄的各样的小花。吹打着喜庆悠扬的乐声的乐队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对可爱的花童,用那胖乎乎的小手,洒着鲜红的玫瑰花。再后面,就是穿着长长飘带纱裙的我,和我爱的新郎……
今天我嫁人了。
没有鲜花,没有乐声。
只有哭声,骂声。那是爸的咒骂和妈的眼泪。
没有祝福,没有欢笑,只有雨,来的是如此的轻柔,在车窗外,轻轻的滑落……
“妈的,又堵了。”
我听到司机模糊的咒骂声,被他塞进嘴的烟卷堵住了,只有一些梦呓般的咕嘟。
“过去,快,从这边过去。”
一个高大粗壮,光头的男人,站在了我的喜车前。
“退,你们退一下。”
男人不耐烦而蛮横的,挥舞着手,屁股正对着我喜车的前玻璃。
“怎么回事,啊,你们家人呢?姓莫的人都死了?”
司机终于扔掉烟屁股,把唾沫和烟雾喷到我的脸上。
“让她先过去。”
我面无表情的说。我早就认出来,那光头男人,是我们街章怡的二哥。今天也是章怡嫁人的喜日子。章怡是县医院的护士,嫁的是县一中的一位教师。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末满十八岁女子出嫁,名为花嫁。花嫁最为讲究。其中一条就是这出门子的先后。哪个喜车先出镇,哪个婚姻顺利,一生平安。就是亲姐妹,也是要争的。这可关乎一生的幸福啊。
我望了一眼车窗外,人挤人,全挤成了一片花。人们都是来看稀罕,看热闹的。哪个喜车先过这路口,一般首先要看这家父母的地位人气,二要看女子所嫁的婆家的地位人气,最后还要看当父母的为女儿出力的程度了。
喜车外,章怡的大哥、二哥,几个嫂子,还有男方家带来的那一大帮子人,他们如水般把我的喜车淹没了……
章怡的喜车过去了,在车窗对车窗的时候,章怡拉开了车玻璃,冲我做了一个祝福的笑脸。浓浓的新娘妆,满头的红色花朵,雪白的婚纱。一脸的春风得意。
我回她一个淡淡的微笑。
章怡的喜车紧贴着我的喜车开走了,一片泥花飞溅起来,在车玻璃上刻下了一片难懂的抽象画……
“妈的——”
司机又在骂粗话,他有点愤恨的发动着车子。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出街口的新娘。
是众人眼里,注定会婚姻不幸,生活困苦的倒霉蛋。
水,没过了车轮;泥泞,满天满地的泥泞;车在泥泥水水里,艰难的前行。就像我的人生,前面看不到希望,后面一片黑暗。
心里酸酸的,痛是一丝丝的,泪,是挂在眉睫,却一直无法滴落的。
我想哭,我应该哭,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不出来。
“你的手挺细啊!”
“你不大吧?还没长开吧,就嫁人了——”
司机的话,一句接一句的,越来越没有规矩,还有他的手,已经放在了我的裙子上……
我咬着嘴唇,我望着他,定定的望着他。
是的,是个人都会来欺负我。
十六岁的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也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做。
我只听说过,新娘子都要过这一关的,新婚三天没大小,在我们县这地方,什么人在这一天,都能和新娘子乱的。
我亲眼见过,同门的一个嫂子进门的那天,在闹洞房的时候,混乱的人,把她的裤子都给扒下来了……
我脑子乱的要命,我直直的盯着司机,死,那一刻,我甚至想到了,如果这个司机胆敢对我怎么样,我就直接把头撞在车玻璃上。是的,我已经有很多年都这样了,只要一遇到过不去的坎,我就随时准备用死亡来保护我,在这个世界上免于受到欺负。我知道,那是我的毛病,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也改变不了我自己。
司机的手拿了回去,可能因为我的表情太过吓人。
“你这丫头,真是没开化的。你家里人没教过你。最起码也拿个红包,哪怕是一包烟呢?”
那司机点拔着我。
家里人,我的心里一片冰冷,他们在做什么呢?我只能想象出,我妈刘兰英一定在用她那特有的大嗓门哭过后,抹一把脸,然后去厨上看师傅做席菜去了。因为,她总是说,那些做席的师傅是靠不住的。
而我呢?
我是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从这一天,我不再是莫家的人,我已经是风家的媳妇了。
风行烈的媳妇。
风行烈?
这个名字终于让我的泪喷涌而出,我哭了,在车内,我哭的一塌糊涂。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我用完了车内司机备用的一卷卫生纸,我脸上被泪水洗掉了所有的妆,下车的时候,我的鼻头和眼圈是红的,而脸上已经是清水一片,裸露着十六岁特有的水色和青涩。
“新娘子来了,快看,新娘子来了。”
“哎呀,这风小子怎么娶了一个这么小的媳妇。”
“是哦,听说还是一个学生。”
四周人的议论我全听到了。
可是,这些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人群里怯生生的扫视着,我在寻找着那个人,那个可以让我在这一片混乱和恐慌中,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哎哟,弟妹好水灵哟。”
“看,还脸红呢?”
“哈哈——”
一片嬉闹调笑声,我就像身处一个无望的陌生的世界里。
我只是机械的,被别人按着理仪拉扯着。下了车,进了一个陌生的房间。然后被一群陌生的人围着,被一群陌生的人评头论足。
一只手,伸过来,温热的手,握住了我冰冷的手,我看到了风行烈。
他的手温热,和他的笑容一样,奇异的安抚了我内心的恐慌。我明知他不是我的良人。可在这个世界上,此时我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他了,老公,他是我的老公,我不知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我就那样站着,一直站着。
我看到司仪的嘴,在动,一直在动。
他说了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见。
我的眼里,只有风行烈。
我只盯着风行烈,从我站的侧面,我看到风行烈修剪整齐的头发、挺拔的鼻梁,薄而微翘的唇。他偶尔转过来,对我微笑,眸子里是一湖幸福而坚定的水。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闻到了他的气息,那是春天青草的味道,那是秋天阳光的味道。
我呆呆的站着,一直到他转过头,望着我,微笑着,
“莫莫,跟我回家。”
风行烈紧紧牵着我的手,走过人群,走向那泥泞的大路,走向荒村中心的那幢几十年的老院子。泥在脚下挤压着,扯拽着每一次抬起的脚。
我跟着他,在这个荒村,我只能信任他。
夜晚,在一片薄暮里来临。
灯亮了,卧室被笼在了一片朦胧的红雾里。那是艳红的帘子包裹了灯光的原因。
我坐在喜床上,我听到了门被关上的声音。
“好了,从现在开始,这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风行烈走过来,在一片红色的光晕里,我看到他明亮的一双眼。
“莫莫,”
低柔的声音,风行烈的身子俯下来,一直俯下来,然后就是一双坚实的臂膀,紧紧的,紧紧的把我抱住了。
我又闻到了阳光青草的味道。今天一天是多么奇怪啊,风行烈,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没有血腥味的风行烈,真的好陌生。
衣裳落了,灯不知何时灭了,只有窗外淡淡的月光,照进来……
没有痛楚,没有恐慌,没有陌生,没有……
只有淡淡的屈辱,我这样算什么,卖掉了我自己吗?我妈为的是新房子卖掉了我。我呢?是为了六千块钱,是为了上大学那个梦想吗?这个男人,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泪静静的滑落,风行烈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他转过脸,看到了喜色的红光里,一双含满意眼泪的脸。
“你?”
他没有问出来,他害怕那个答案,虽然心里早就知道了那个答案,可他却不想听她说出来。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让你就这样做了我的新娘。莫莫,感谢你给我幸福,感谢你让我牵你的手,感谢你愿意让我给你幸福。”
风行烈拉过被子,盖住了我的身体,他坐起来,穿上衣服,抱起床上的另一条被子,
“我就睡在外面,害怕了,就叫我!”
他离开了,我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抖。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夜越来越寒了。
我哭了半夜,想了半夜,最后下了决心。
她的话。我怕她再次把我抛弃。可,我真的不是故意想骗婚的。我也是没有一点办法。我和你注定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会有交集。
,我转过身,慢慢走近大门,轻轻打开,最后看一眼熟睡的风行烈,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对不起我,可我只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你,风行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有来生,我一定会做你的妻,让上天把你我放在同一个世界里。
门轻轻关上了,
院子里,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树和菜,雨依然在下,不大,和着浓重的夜,有一种深切的悲伤。
我没有再犹豫,出了院子,消失在一片朦胧的细雨中……
红烛渐渐流尽了残红,风行烈静静躺在木床上,随着那门合上的一瞬间,他的心痛了,是一种他从没体验过的痛,随着那脚步声的远去,这些痛又细细的化作一点点的泪,慢慢从他的眼角滑落……
很久很久,他起来,走进里屋,梳妆台上,那展开的白纸。
他拿起来,简简单单的,并没有几个字:
风行烈:
对不起,我走了。欠你七万零三百块整。我一定会尽快还你。
我已经挣扎过,可是,真的不可以。我有我的命运,你有你的方向。注定没有交集。
最后叫你一声哥,妹莫莫敬上
2003年8月15日
风行烈把纸条细心折好,放在钱包里。对着钱包里那张二寸相片,他笑了一下。这是他收到那丫头的第三封情书了。不错,有进步,最起码一次比一次话多了,这次都会叫他哥了。落款再也不是冷冰冰的莫流离,而是温柔的莫莫了。
莫莫,你这丫头,谁准你自称妹妹的。你是我老婆,我风行烈的女人。我的女人,我不会再让你流泪。
几分钟后,大门又开了,风行烈背着一个背包,走出了院门,他知道,她在哪里。他也知道,他最该去哪里。
门铃被按响了,妈妈去帮一个老东家做生日宴,今晚没回来。只有董杰,在看着莫莫被风家的车接走后,没留在莫家吃饭,就回家了。家里只她一人,好不容易下半夜才睡着,就被门铃弄醒了。
从猫眼里一看,董杰吓的一跳,还以为是妈回来了呢?定神一看,没想到是莫莫。
“莫莫?先进屋。”
不管董杰怎么吃惊,进了屋,把自己的来意给她说了。
“什么,不可能,不,你不能这样做,你会害了风行烈,他会疯的。”
董杰才一听完,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然从一开始,董杰就不看好风行烈,为那夜的意外而生气。为我抱屈。可风行烈这一次,在这种情况之下,所有人都看的出来是我妈的一个骗局,他却娶了我。董杰的态度就转变了,说真没看出来,风行烈这小子还真行啊。够男人。
“你叫什么,先听我说啊!”
我把我的顾忌和董杰说清,董杰听了,咬着嘴唇,没说话。
停了会,
“你真想好了。”
“是,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对风行烈好一些。”
“你说的对。你又不可能放弃去上大学。你爸妈又那样想,风家那个线装老虎又那样厉害,你们注定过不一块去。只是风行烈日子以后就太苦了。”
“你明白了吧。董杰,我来,就是要给你说一声的。我走了。你帮我照顾风行烈啊。”
“你真要走啊。你一个人,能行吗?这样吧,我和我上海的同学联系一下,反正离开学也只有十几天了。让她先照应你一下,你能先去上海做点事,能挣多少是多少了。”
“风家的钱,我以后会想办法还的。主要是风行烈,你帮我照顾他啊。”
“好吧,你决定的事,是不会改的。从小就那样。”
那天晚上,我和董杰说了很多话,离开家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了。董杰一直把我送到了火车站。
票是董杰夜里就打电话,让我们一同学帮着买的。我们那个同学老爸是站长,搞到一张票还不是件小事。进了火车站,我只用了半小时,就坐上了车,离开了这片纠缠了我十多年的地方。
我离开了,只带走了属于我的那个包,里面有我的几件换洗衣裳,有我的录取通知书和一些证件。还有我妈放进去的六千块钱。
背起背包,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放在梳妆台上,我蹑手蹑脚出了门
我走过堂屋,看到木床上睡着的风行烈,半卷的灰色衬衫,宽松的毛边牛仔,一手横在胸前,乌黑不长不短的碎发,还有,那双闭上了依然让人感觉到一种寒意的眼眸。
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风行烈,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有勇气反抗我妈。我不敢不听
从此以后,这里的一切,再也不是我的了。
我把脸扑到冰冷的玻璃上,泪把玻璃冲出了一道道的小沟,那是我用心画出的风景画。
走吧,该走的总归会走。该来的总归会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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