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开始下雨，是那种冬日阴寒的缠绵不清的雨，小而密，寒而冷。

　　A市帝景翰园小区，15栋101室，复式花园别墅，门被一阵粗鲁的踢打声蹂躏着……“哪个啊，踢什么踢？不知道这门多少钱吗？坏了，你们赔的起吗？”

　　刘香美手里托一个鲜红的蛇果，扭着胖身子，走近可视话机那里，只瞧了一眼，啪，手里的蛇果掉到地上，脚是一步也挪不动了，只扯着一个变了调的嗓子叫，

　　“扬扬，老风，扬——”

　　“出什么事了？”

　　一身家居蚕丝棉衣的风德仁站在了二楼楼梯口，望着变了脸色，一手指着防盗门，嘴张着，腔都直了的老婆，一脸困惑。

　　“妈，你还愣着做什么，是哥，哥回来了！”

　　一阵风的，二楼上跑下来风轻扬。跑过去，打开防盗门，外面一阵寒风带着湿重的雨气，扑进温暖的客厅。

　　一身看不出颜色的棉大衣，沾着不知名的污渍，滴滴拉拉的水，在雪白的地毯上汇成了一条肮脏的小溪……

　　“这孩子，你怎弄成这样？你啥时候回来的，回来了多久，在哪淋这么湿，不知道躲躲雨吗？怎不打电话让你爸去车站接你？没打个的吗？又不是走着回来，怎这么湿呢？啊，看这病了可怎办，快脱下来……”

　　两道漠然冰冷的目光，刘香美的声音突然被剪断了。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这么多年来，这样的目光见多了，可她依然控制不住从内心深处升起的那种恐慌感。

　　“为什么？”

　　风行烈的目光落在风轻扬脸上，风轻扬淡淡一笑，他从不惧怕风行烈的冷眼和拳头。因为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知道，这冷漠的背后是多么深的寂寞。

　　风行烈全然不在意身边的母亲，和楼上的父亲，他们早在当初决定放弃他的时候，他们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他只盯着风轻扬，就算全世界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明白风轻扬一定知道他说的意思。

　　“你不是看到了吗？你觉得我应该帮助她，还是你觉得她会接受我的帮助？”

　　无声的相视，慢慢的，一个自嘲的笑浮在风行烈的唇角，是的，他的莫莫，岂能让别人碰，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弟弟。而他的莫莫，又岂是一个轻易会接受别人帮助的丫头。

　　只是，这个笑的灿烂的家伙有罪，这家伙居然看着他的莫莫如此憔悴，他判了，这家伙就得有罪。

　　呯！

　　“啊，你，你为什么打他，你怎么能打他，他是你的弟弟啊！你为何每次都是这样，不打架你会死吗？你——”

　　刘香美尖叫着，扑过去，扶住倒地的小儿子，看到鼻子处两条黑红的液体流出……

　　是的，他该打，风轻扬，他真的该打。

　　风行烈打人的手习惯性的抬到鼻子处，吸了一下。另一只手却一直在口袋里，紧握着他的手机，掏出手机，盯着那个短信，那里只有五个字：我看见她了。

　　时间是2006年12月17.而他收到这五个字，却是12月20，那些天，他的手机一直关着，他的世界一直混乱着。为了一个思念，为了一个不能回的理由。直到大年三十那一天，新的钟声敲起的时候，他才坐在酒吧里，打开手机，撞进眼里的直接就是这五个字，那一夜许多人见证了一个疯狂的黑衣男子从酒吧，一路到车站的疯狂行动。他就这样来了，坐了三天的火车，他就这样来了。下车只打了一个电话，只问了三个字，她在哪？电话是打给风轻扬的，当然风轻扬的答案虽然让他意外，意外的是他的莫莫居然没有考上。可也让他安心，他的莫莫，真的还在。

　　他去了有着他的莫莫的学校，他去时学校正好响了下课铃。他站在那里，一眼就从人群里发现了低着头的，他的莫莫。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遥远的他的莫莫，那个低着头，小猫一样畏畏缩缩的莫莫。那是他的莫莫吗？穿着单薄的风衣站在风雪里，他的眼里已经没有这个世界了，只有这个世界之外的那个人潮中犹如乌龟缩行的该死的丫头。

　　棉大衣，是他三百块从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身上扒下来的。站在那里，他突然想到那丫头看到他这样子，一定又不知会唠叨什么，他才伸手扒下了那个男人的棉大衣。那个男人不知是被他的行动吓坏了，还是被他丢进前面车筐里的三百块钱打动了。居然吭也没吭的骑着车子从他身边逃开了。

　　他穿着尚着男人体温的棉大衣，直到风雪把他整个变成雪人，那个丫头才抬起青黄的小脸，睁一双惶恐的眸子对上他的脸，可见那丫头走的有多慢，多心不在焉。

　　可恶的留着长发的家伙，他居然可以看着他的莫莫那个样子，他真的该挨揍。只是，什么叫每一次都是这样，你不打架会死吗？

　　风行烈的目光漠然的落在刘香美脸上，眸子深处，黯了一下。她还是这样看他。从小到大，她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句，你不打架会死吗？

　　是的，他不知道他不打架会不会死，他只知道，只有他打架了，她才会这样瞪着他，仿佛每一次都第一次才见到他一样。没有这样，也许她根本就想不起来看他一眼吧。

　　“妈，我做错了事，该打。哥回来就好，快给哥放洗澡水，哥一定累了。也饿了。”

　　风轻扬接过刘香美递过来的纸巾，塞住两个鼻孔，洁白的脸上，谦恭的笑，几道血迹尤其醒目。

　　“你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扬扬说吗？还不快去准备。”

　　风德仁的话不紧不慢的响起，刘香美伸过去想要摸一下风轻扬脸的手落下来，转身走去准备了。这些年，有钱了，也人到中年了。要说起来，她最依恋的是小儿子。最不放心的是大儿子，最害怕的反而是成了老板之后，性格愈发捉摸不透的自家男人了。

　　“扬扬，你先陪着你哥去收拾吧，一会吃饭。”

　　说完，风德仁消失在楼上。

　　客厅里转眼就剩下兄弟俩。风行烈没说一句话，转身就往门外走。被风轻扬一把拉住，

　　“你还往哪里走？回来都回来了，跟爸妈一起吃个饭，你就一会都不能忍？”

　　“有你就够了！”

　　风行烈依然没有回头。

　　“你还是恨爸妈，多少年了，你也看到，这么多年，他们不一直都在试着补偿你吗？当年他们是做错了许多事。可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哥！”

　　风行烈的眉皱起，牙战栗的声音，一直传到他的脚底。

　　往事不堪回首，多少屈辱无法启齿。

　　十年前，深圳简陋的出租屋深深的巷子里，一群十几岁的孩子，叫骂着，踢打着蜷缩在巷角的年仅十岁的风行烈。只因他们辱骂放学归来的风家两兄弟，说他们的爸爸名里是装修工，暗地里一肚子里坏水。吞了这些孩子爸爸的工钱不还。还睡了张娃的妈。他们骂了不算还让风家兄弟也照样骂，让风家兄弟穿上一件花衣裳，装成女人，轮流被几个孩子抱来搡去。性软的风轻扬穿了花衣裳，更像一个漂亮的女娃，众孩子更是起哄，性子刚烈的风行烈哪里受得了这般屈辱，他拒绝做一切。所以每一次都被打的很惨，而回到家，招来的又是妈妈刘香美的一顿不分清红皂白的责打。那时候，风家生意刚起步，深圳快节奏的生活，魔鬼般的规则压的两夫妻喘不过气来。惹事生非的大儿子风行烈当然是挨打最多的那一个。

　　温顺的风轻扬渐渐得到众孩子的认可。可性烈野气的风行烈，当然是被打的一次比一次狠，孩子的世界，有时候无知的近乎残忍。一次风行烈被一个孩子一砖头砸破了头，走回家，爸和妈正收拾好了，要出去做生意，风行烈还没开口，就被他爸一脚踢进了屋，“老子做死做活还不都是为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不知上进的东西！”

　　门重重的撞上了，谁也没有看到，门撞上的不是墙，而是倒地的风行烈的头和半个肩膀，出租屋门背后挂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掉下来，一个勾针带着织就的半件毛衣，在风行烈的额头划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孩子，面对暴力，如果他不想死，只能用暴力反抗，风行烈的大名就是从那以后，一天天积下来的，一积就是三年，三年他已经成了学校里打架的大王了。再以后，就没人敢再打他，而他却一直在打架，打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架了。他成了大人眼里的烂孩子。

　　十三岁那年，父母的生意已经有了好转，但在那花钱如流水的深圳，他们只能供养的起一个上学的孩子。烂孩子风行烈理所当然被送回了老家，跟着孤寡的奶奶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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