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只用了十五分钟。
红姐住在一片漂亮的小区当中一座漂亮的公寓楼顶层,楼有二十九层,我仰望楼顶无端想到,若是从二十九层的高度跳下,必定粉身碎骨。
在电梯里仍然这么想。
门铃按了七遍,红姐穿着浴巾手忙脚乱地开门。
蛮利索的嘛,红姐说:冲澡来着,听到门铃响起,身子都没来得及擦干。快进来吧。
打扰了。我换上拖鞋,随手关门。红姐走回洗手间,一边说道:不用客气,尽管当成自己的家就是了。
公寓看起来不大,但装修精致。开放式的橱房连着客厅,客厅只有一套米黄色的沙发茶几和一台大得惊人的背投电视。
电视往左即是过道,过道两侧总共三个房间,开着门的卧室和洗手间,另一间房门紧闭,不知作何用处。公寓稍显零乱,看得出主人不常整理。
我自顾坐在沙发,红姐以及红姐的公寓再一次让我感到亲切。女人梳妆打扮最费时间,我打开电视看《动物世界》,一面看着画面里雄鹿和雌鹿交配一面等着红姐。
为了赢得雌鹿的欢心,雄鹿们相互战斗,以鹿角为武器攻击对方。解说员的旁白:每到交配季节,一场声势浩大的情人争夺战便在雌鹿面前展开。雌鹿们只是不动声色地观望,对它们而言,失败者不值得以身相许,只有身体壮实并长有威武鹿角的优胜者才是它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动物世界》看完,广告看完,红姐终于走出洗手间。
久等了。红姐说。
没关系的,等多久都可以。
眼前的红姐换上了一身褐色连衣裙,既成熟又新潮的款式,与修长的身材相得益彰。脸上的粉底打得恰到好处,皮肤光滑白嫩而不失鲜活,配上简单的淡妆,以及清新的香水味,与之前披着浴巾的红姐全然判若两人。
我心里暗自感叹化妆给女人带来的生命力。
看什么呢?红姐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的长筒靴,坐在我身边把脚套入靴内。
《动物世界》,长有威武鹿角的雄鹿才是雌鹿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什么啊,这是?红姐带上墨镜,关掉电视。
红姐开甲壳虫到附近一家名为天外村的海鲜酒楼,点了满满一大桌菜,份量足够撑死一只鲨鱼。
胃口不错嘛。我说。
可以吃掉一只鲨鱼。红姐说。
如其所言。
酒足饭饱,桌上一片狼藉。红姐吃饭的样子相当爽快,只管认真对付眼前的美食,大口大口地吞咽,一语不发并吃得津津有味。若非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红姐会是这般吃相。
别介意,很久没吃得这么痛快了。红姐从包里取出烟,叼一支在嘴里点燃。
不介意的,放心。
话说回来,今天突然想起找我,有什么事么?
无聊得发慌,想找谁打发一下午。
红姐盯着我看了好一会:你怕是没什么朋友吧,学校里?
我垂脸一声苦笑。
仿佛想起了什么,红姐默不作声地抽烟,偶尔端起茶喝一小口。烟抽尽,红姐随手丢进汤碗,烟蒂在汤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咝。
我嘛,红姐缓缓开口: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地道的名牌学校。成绩好,学习认真,年年拿奖学金。但要说起朋友,却一个也没有,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颇感意外,上海交通大学?
交通大学,红姐说:收到录取通知书全家人包括自己在内都以为理所当然,没有出乎意料,没有'想不到这孩子能考上交大!',我妈反而问我'怎么没考上北大?',想像一下,考上交大后,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喝彩,谢师宴也没办,从收到通知书到离家入校只有一句冷冷的'怎么没考上北大?'。换作是你,如何?
肯定震惊全县,学校里发奖金,父母烧香拜佛,走到哪里都一片风光。
我也想那样,非常想,风风光光地炫耀,全家人欢天喜地。红姐重新点烟,吸了有半支,我默默等待红姐继续下文。
说下家里的情况。
红姐在调味碟里弹掉烟灰。一家四口,父亲是早年的暴发户,改革开放初期走私了一批彩电,就此成为正正经经的生意人。
没上过大学,却对我们严格要求,考试成绩稍不理想,不但饭吃不上,还得挨顿痛打。从腰里解下皮带,毫不手软地抽来。母亲冷眼旁观,只在打过以后说这是为我们好。
有个大两岁的哥哥,考上了清华,完全是打出来的成绩。因为是男孩子,所以打得更凶,用绳子绑在房梁上,几次打进医院,反正家里有钱,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
皮外伤,压根不算什么,父母这么认为。于是从小学到高中,和哥哥两人始终在成绩榜上名列前茅。考上清华的哥哥大学结束后到新加坡继续深造,之后一直在那边定居。
开有一家软件公司,找了个新加坡老婆,每月往家里寄钱。没多久,父母跟去新加坡,想让我一起去的,但我死活不同意。母亲打了几次电话,之后撂下一声'随你便吧',于是卖了房子,丢给我几万块钱,就这样走了。
至于我,毕业以后在一家外企公司担任采购,工作本身索然无味,谁的东西便宜就给谁下订单。和学习时一样,我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任务,很快就升到了助理,再升到经理。这样干了两年,两年后父母介绍了个老实的男人,约会过几次,挑不出对方哪里不好,理所当然地结婚了。
人生就是这样,一切理所当然,对我而言。
红姐说完,叫来服务员换上一壶清茶。服务员端茶进来,看到碗里的烟蒂微微皱眉,旋即婉尔一笑,退出包间。
我喝了口红姐倒给我的清茶,仍然意外于红姐的经历。
有交过男朋友么?高中或者大学。我问。
据你推测?红姐反问。
想必没有。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
红姐苦涩地笑笑:前面也说过,大学四年,一个朋友都没有。除了事务性地交谈,完全不知道怎样与人相处。中学留下的毛病,一心只读圣贤书,充耳不闻窗外事。直到新婚之夜,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长得不算差,长得不差吧?
很漂亮。
长得不算差,花啊情书啊也收到过,但是不敢分心,即使上了大学,对成绩仍然胆颤心惊,生怕名次一掉,皮带就抽到身上。
虽然明知已经远离家门,父亲不可能追到学校来下手,然而心理上放不开,挥不去的阴影,至今还能切身想起皮带打在身上那种辛辣的疼。挨过皮带?
没有,父母都是老实人,从不动手。
幸福的家庭!红姐显出羡慕的神情。
不用皮带抽打孩子的父母到处都是。我说。
唯有我家父母心狠手辣。红姐说。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说。
红姐盯着我看,蓦地发出一串长笑:小曼,你说话很有意思,越来越喜欢你了。
理所当然的?
这回没有'理所当然',发自内心的。'理所当然'就像命运的魔咒,子女遵从父母的意愿踏上既定的命运之路,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可言?
上完大学,父亲原本要求我读硕士,但我不愿意,女孩子嘛,差不多就得了。父亲第一次不再强求,这让我足足哭了一晚上,感动的!
一个人孤伶伶地完成学业,终于可以缓口气了吧,这么想来着。到社会上交多多的朋友,甚至想随便找个男人睡一觉好了,把多年来的积怨一古脑儿发泄出去。
然而不成,毛病一旦转为习惯,怎么也改不掉。打电话问哥哥如何是好,哥哥反倒笑话我,毕竟是男孩子,心理上坚强得多。
哥哥认为自己能有今天真得好好感谢父母。你能想像?挨了数不清的皮带,到头来还得心怀感激地答谢:谢谢您老的皮带,让我能有今天的成就。
红姐长叹了一声。
问个题外话好么?我说。
随便。
有子女么?
红姐沉默不语,再次点起烟,完完整整地吸尽。之后叫来服务员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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