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上,第一次的,背靠背。一张床,那么小一片空间,可心与心,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距离却可能远过一道江河,难以逾越。
董宇航无法入睡,他知道,林菲也没有睡,不时深深地叹气。一时的冲动过后,心里是慢慢的悔意,愧疚。大多数时候,董宇航都是一个矛盾的人,他爱林菲,比她爱他更早,可他却按耐着,不肯先开口告白,热恋的时候,他对她的渴望与日俱增,可是面对她,他却不敢主动表达爱。相比林菲火一样炽热而直接的爱,他只能自诩自己是内敛的,深沉的爱。因为他害怕失去,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害怕她在属于她的世界里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追不上她,一个害怕失去的人,将永远是爱得卑微,困惑。
可林菲呢,为了他,连那个给与她一切的家庭都可以放弃,毅然决然地选择和他在一起,那一刻,董宇航的内心是雀跃的,快慰的,满足的,他一直那么默默幻想着,到最后,一切都再瞒不下去的时候,林菲会为了他,而放弃一切,可也只是幻想,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值得。而林菲,竟然真的那么做了,他的快乐中,带着深深的压力,和迷茫,送母亲回了县里,他一次对林菲说出了,我爱你。只是在激情的时候按耐不住,含糊地说出了,可是那一声我爱你,对于他来说,却已经是如此的沉重。
他发誓,会用自己的所有,去让林菲幸福,让林菲快乐。可事实是,他现在真的不具备那种能力,林菲喜欢名牌,他买不起,林菲喜欢社交,他却不能陪她。他用大把大把的工作,将自己的无能为力装裱起来,掩饰自己的失落感。
而现在,林菲也振作起来了,她意料之中地找到了自己的天地,和他完全不同的天地,她越成功,他的失败感就越大。他是真的不相信林菲吗,他是真的对周正心怀芥蒂吗,或许并不尽然,他只是无法在自己的心里,找到一个平衡点。虽然那些担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依据,可事到如今,却也是说不清楚了。
窗帘没拉严,露出一块边角,小区的夜色黑沉沉,林菲呆呆地看着,她此刻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委屈,脑袋里一片空白,身后的董宇航,或许已经睡了吧。他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刚才说得也很淡定,可她的心还是被刺痛了,她没有做错事,他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呢,为什么呢,而他相信与否,又能如何呢?林菲觉得自己很糊涂。
一双手臂从背后搂住他,原来,董宇航也没睡,他的胸口温热,心跳一鼓一鼓,她早已熟悉的节奏:“菲菲,对不起。”
“哦。”林菲哦了一声,没有动,任他从背后拥着:“没关系。”
“我想,我可能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如果……你觉得我是嫉妒,那就……算吧。”董宇航犹豫着措辞,不知如何弥补自己刚刚犯下的错误,林菲没有与他争,这让他心里更加惭愧:“是我没本事,问题都在我。”
“我说了,没关系。”林菲往董宇航怀里缩了缩:“也许你说得对,我可能是太得意忘形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很自负的人,凡事都只想着自己,不懂得顾及别人的感受,有了一点成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可是……”林菲翻了个身,面向董宇航,伸手摸摸他的脸:“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对不起这段感情的事情,相信我好吗?还有,我不许你说对不起我,是我缠着你,坚持要和你在一起的,如果和我在一起,让你觉得辛苦,我会很难受。”
“菲菲。”董宇航羞愧得无法自容。
第二天一早,董宇航醒来,觉得异样,扭头,发现林菲正撑着头在一边看她。
“今天是周末,怎么醒得这么早?”董宇航坐起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我饿醒了。”林菲愤愤地掐他:“喏,昨天晚上,我都没吃几口饭,都怪你。”
“我去给你做早餐,吃什么?”董宇航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荷包蛋。”
“十分钟。”
林菲坐在被窝里,小床桌上摆着荷包蛋,她舒适地享用着周末的早餐,董宇航在洗手间里洗衣服,洗了一会儿,他突然探出头来:“菲菲,你下周末有事吗?”
“不知道啊。”林菲嘴里塞着蛋,臭屁地看着他:“什么事儿,我check一下我的schedule。”
“哦,是我兼职公司的年会,可以带家属,我想……呵呵,问问你去不去。”董宇航憨憨地笑。
“我当然要去了。”林菲挥舞着小拳头:“去检查一下,你平时是否听话,哼!在那里?”
“就在我公司附近的一家会所。”
“很正式吗,要穿礼服吗?”
“呃……”董宇航愣了半天:“不用吧。”
“不是什么会所吗,那肯定要打扮一下的,你再好好问问吧,傻瓜。”
“哦,那我回头再问问。”
“耶。”林菲比出一个螳螂手。
周一,苏锦年在办公,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拉开,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个人,苏锦年没抬头,目前,他的办公室,敢这样不敲门就闯进来的人,也就那一个,他继续画花色。
半晌,也没人开口说话,只是样品架的方向,不停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苏锦年终于抬起头,看着那个几乎要把上半身插进衣服堆里的人,不满地问:“你要干什么?”
“找衣服啊。”林菲头也没回:“你说,参加公司年会,要穿什么好?”
“什么年会?”苏锦年不解地问:“我们公司的年会?我们公司的年会还早着呢,你发什么神经?”
“不是我们公司的,是我男人公司的。”林菲终于扭过头,征询地看着苏锦年:“大设计师,你说我要穿什么去,才能既不高调,又能给那些女同事一种威慑力呢?”
“看不出来。”苏锦年冷笑了几声:“你还对自己的男人挺有信心的。”
“那当然!”林菲嗔叫道:“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家董哥哥,高大英俊,重要的是,内在美你懂不懂?我当然要防着外面的野花野草对他有觊觎之心啦。唉,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我不懂哈?”苏锦年白了她一眼:“那你以后就不要问我。”
“好啦,我开玩笑的,快点,帮我选一身衣服嘛。”林菲一屁股坐到他的工作台上:“要不我就坐这儿不走了。”
“女人都是无赖。”苏锦年愤恨地站起来,帮林菲选衣服。
到了年会的周末,林菲以一身可以‘以假乱真’赝品香奈儿及包包,华丽亮相董宇航所在地产公司的年会,如期地收到了惊艳全场的效果,同事们拍着董宇航的肩膀,大赞他有福气。
董宇航的脸红了很久,林菲今天的这身黑色的长裙,算得上是比较保守的,没有露很多,但是身段却恰到好处地显示得淋漓尽致,再加上她的皮肤白皙,天生的好气质,在这些天天坐办公室的地产公司小白领中,简直有如鹤立鸡群。想着之后,同事们免不了要拿这个打趣他的,他虽然有点无奈,但心里总归是很高兴的,男人嘛。
例行公事地听公司的老总做了年度的总结,表彰了个人的成绩,颁发了奖金,自行活动,林菲立即被几个女同事围住了,知道她在苏茂集团就职,又是一身养眼的装扮,她们当然要跟林菲好好取取经喽,董宇航则和领导们在一起寒暄,总之他知道,林菲就是这样,在哪里,都不需要他去操心。
“这真的是夏奈尔吗,我的天,我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真的夏奈尔呢。”一个女同事唏嘘地看着林菲的裙子:“什么时候,我也能买得起一条,我就死而无憾了。”
“这……是假的。”林菲诚实地坦白:“我哪里买得起真的呀,我们家董宇航又不是大款。”
“不是吧?”另一个女同事不相信地叫道:“一点都不像假的,你看这手感,这做工……”
“是假的,仿制的。”林菲笑道:“我们公司打样的仿制品,做工确实是不错,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了吧,市面上倒是买不到,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可以送你几件。”
“真的吗?”女同事立刻露出那种王薇薇式的‘咱俩是闺蜜’的表情,林菲总是可以很轻易地打入任何一个圈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
“我可以要一套仿迪奥的吗,我可以付钱的,只要不太贵,我都能承受。”
“你们公司做LV的包包吗?”
林菲一句随口的大方,立刻将她变成了众多女员工中的焦点。她习惯了当焦点,娴熟地应对,谈吐大方,笑容可掬。
董宇航在和几个高层在一起闲聊,公司老总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堆女人,对董宇航笑笑:“小董啊,那个穿黑裙子的,是你的家属?”
“恩。”董宇航低眉顺眼地笑笑:“是我女朋友。”
“小董是真人不露相啊。”老板大笑,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膀:“难怪你平日对公司里的女同事看都不看一眼,原来私下里藏着这么漂亮的小女朋友,不简单嘛,啊?不简单。”
众人纷纷笑着,不简单,不简单。
一直站在一边,温和含笑的项玲,突然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了一句:“可不嘛,宇航的女友,可是高干千金呢,宇航的眼光很高的。”董宇航矜持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费解地看了看项玲,项玲面无表情地看着林菲的方向。
“哦?”老板诧异地看着董宇航:“高干子弟?”
“是的。”不等董宇航答话,项玲又说:“宇航的准岳父,是市纪检委的林副书记。”
“哦,是林书记的千金?”老板看着董宇航的表情,更加的深不可测:“小伙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董宇航仿佛听见不远处,有人在窃窃私语,找了这么个老婆,要少奋斗十几年的,现在的年轻人,心眼儿不要太多喽……
他咬了咬牙,苦涩地笑笑,低下头,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本来也不善于言辞。
林菲应酬了一圈,去洗手间补妆。
正对着镜子补唇膏,洗手间的门开了,项玲走了进来,她这天也颇为打扮了一番,同是黑色的裙子,可不论是做工,还是整体感觉,都不及林菲的恰到好处,不过比起从前的她,倒也称得上不俗了。
林菲从镜子里看到是项玲,头也没回,她觉得,项玲这种女人,表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内心城府却是最深的,功力心极强,若轮口舌,或许林菲还能和她斗上几个回合,可真是勾心斗角起来,恐怕不是对手,所以,就当不认识好了。
而树欲静,风却不会止,项玲径直走到林菲旁边的洗手池,扭开水龙头洗手,抬头看着镜子,两个人的脸,同时在镜子里面面相觑,林菲顿觉无趣,收拾包包,扭头就走。哪想到项玲竟然也跟着她走出了洗手间,两个人都朝着大厅走,不自觉就变成了尴尬的并肩平行。
“裙子真漂亮,果然是苏茂的公关,品位就是不一样。”走到了大厅的门口,项玲突然张口说话,尤其强调了那‘公关’二字。
林菲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和自己最亲近的董宇航尤是对她现在的工作有所怀疑,更别提项玲这种从来就对她心存不满的外人了,想必,在世俗的眼中,像她林菲这种人,就注定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能靠投机和走捷径过生活的吧,懒得跟她解释,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品味,确实是不错,有些人,学也学不像呢。”说完,似是不经意地瞟了瞟项玲身上那套礼服裙,又轻笑了几声。
“是啊,几万块一件的名牌,平凡人是学不来。”项玲丝毫不示弱,犀利地回道:“林菲,我真的很好奇,苏茂的薪水看来真是不少,你都能穿夏奈尔了,还有这个包包,要四位数吧?”
“哦……”林菲恍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正品是很贵的。不过呢,有些人,就算穿上正品,恐怕也像地摊货吧。”见项玲看着自己发愣,林菲又假装小声地说:“我这是……假的……不要告诉别人哦。”言罢,看着项玲,看看她这回还能回些什么。
“林菲。”项玲愣了愣,竟然也笑了,笑得非常的开心,基本可以用花枝乱颤来形容,好不容易把那笑平息了,才冷冷地说:“是不是假的,我们这种肉眼凡胎是看不出来的,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吧。”
“你……”林菲觉得,自己这些年的社交技巧,仿佛在项玲面前都是没有用的,不论她怎么不甘示弱,都斗不过项玲的小人之心,简直是,一物降一物。她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都会被项玲扭曲掉,还不如不说,可不说,心里又不甘,于是恨恨地又顶了一句:“看来你平时挺闲的,对我的事情这么关心,有那种精力,不如多赚点钱。谁告诉你我在苏茂工作的,董宇航?”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项玲看着林菲:“林菲,我和宇航没有这种情调谈你的事情,如果你真是清清白白的,就不会怕别人议论纷纷,怎么,你心虚了?”
“项玲,你说够了没?”大厅的门后闪出一个人,项玲的脸白了,董宇航皱着眉,林菲觉得,从来没见过董宇航那么生气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张开嘴巴,把人给吞了,他在那站了多久了,都听了些什么?林菲的嘴角勾出一个诡异的笑,还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项玲啊项玲,你也有这么倒霉的时候,平日里辛辛苦苦在董宇航面前乔装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就这么轻易现了形了。
“宇航,我是为了你好。”项玲很快收起了脸上的慌乱,楚楚可人地看着董宇航:“你是当局者迷,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这是我的事情。”董宇航不再看项玲,扯过林菲的手:“不劳你来替我操心。”
“她有什么好的,宇航,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吧,她这身衣服,你努力一辈子也买不起!”项玲见董宇航拉着林菲要走,突然觉得情绪崩溃,提高音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这是怎么来的,我不信你就没有怀疑过,你清醒清醒好不好,她根本就不适合你!”
“咳咳。”林菲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项玲的失态,让她觉得莫名地尴尬,凭直觉,和对董宇航的了解,这种情况,他通常会选择沉默回避,更何况还是一个女生。林菲也不指望他能替自己出头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只是这场面,莫名让人觉得有些荒唐,掉份儿,于是她手上使了使力,打算和他一起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而董宇航却没有动,他直视着项玲,仿佛是在审视,又仿佛是打量,项玲在他的目光中,越发的不自在起来,却还不甘心地回视着他,仿佛要与他一较高下。
林菲感觉到气氛不对,拽了董宇航两下:“走吧。”
“我再重申一遍,项玲,这是我的事情,不需要劳你费心。”董宇航握紧了林菲的手,一字一顿地对项玲说:“还有,我希望你不要再到处打听林菲的事情了,也不要再做一些让我们彼此都尴尬的事情,那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有,我爱林菲,所以,我相信林菲的为人,这个,永远都不会改变。”
林菲吞了一大口口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竟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我不是又喝多了,产生幻觉了吧。
董宇航最后对项玲说了四个字,好自为之。然后拉着林菲走进了大厅。
项玲的眼泪,滴滴答答地阴湿了脚下的地毯,她觉得用四个字形容自己最恰当不过,伤心欲绝,而后还引伸出另外四个字,我不甘心!
晚上回到家,林菲还是唏嘘不止,想起董宇航说的那番话,她就忍不住脸红心跳,到了睡觉的时候,依然是反复翻身睡不着,最后索性一把抱住董宇航:“董哥哥,想不到,你有时候,也挺厚颜无耻的,那么难为情的话说出来,都脸不红心不跳的,人家好感动好感动。”
“我说的是真心话。”董宇航捏捏林菲的鼻子:“希望,这能弥补我之前对你的不信任,造成的不愉快。”
“哈,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这种真心话,您还是少说一点吧,我是真的很肉麻呀。”林菲嘀咕道:“还不如做点坏事来得直接,又回味无穷。”
“恩?”
“嘿嘿。”
永远这么彼此相爱,彼此信任,好不好。
……
元旦前夕,林菲给田蓉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的近况,田蓉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连连说,一定会把这些话,都转达给林建民,马上就要过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父女俩别扭了这么久,也该打个圆场和解一下了。
回头吃晚饭的时候,田蓉就把林菲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跟林建民说了一遍,其中免不了多美言几句,林建民虽然从始至终皱着眉头,不过倒也没发火动怒,以他一贯的性格,这就是在给林菲台阶下。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田蓉听闻旁边的林建民,一直在不停地翻身,心中了然,小心地问:“要不,周末让菲菲回家吃个饭,让宇航也一起过来?”
林建民轻轻地哼了一声。
“两个孩子,现在都过得挺好,宇航虽然还在念书,但据说兼职的薪水也不少了,你那个宝贝女儿,更是不用你操心,我看啊,不如……就认可了这件事儿算了,两个孩子难得感情那么好,我们做父母的,就别在从中作梗了,我呀,现在真是一想起董嫂子亲自上门来给我们赔罪,我就后悔,哎,人心都是肉长的……”
林建民还是不作声,但是田蓉知道,他是在听的:“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去打电话,让他们回家来过元旦,回头呢,春节的时候,把董嫂子也接来,他们董家,虽然穷了点儿,但总归是本分人,你也就别再别扭了,我呀,想女儿想得……”哽咽得说不下去。
“睡吧。”
“好好好,睡了睡了。”
林建民虽然不松口,但其实心里却也舒坦了许多,本想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被他赶出家门,自己在外面碰碰壁,就知道错了,不过现在,她能活的不错,他倒觉得更欣慰。父女俩,本来就没什么隔夜仇,他也不是不想女儿,越是表面强势的人,内心就越是柔软,田蓉说让林菲回来过年,他是默许的。
这些天,林建民的心情都不错,每天都在掐指算着周末快到了,女儿就快回来了,他应该还是不肯给她好脸子看的,最好她能懂事一点,主动和他道歉。
到了周五,林建民一早起来,刷牙的时候,竟然哼起了小曲儿,田蓉在客厅里听见了,忍不住打趣:“女儿晚上就要回来了,有些口是心非的人啊,到时候不要感动得哭起来喽。”
林建民懒得和田蓉计较,吃了早餐,心情愉快地去上班。上午迎接省里来人的检查,中午陪同工作餐,一直到下午才回到办公室,刚冲了杯茶,还没坐下,咚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林建民觉得自己的声音里,都带着早晨那小曲儿的音符。
“林书记。”进来的是他的秘书小王,手里拿着一摞信件:“这是最近的上访信。”
“哦,放这儿吧。”
“还有……”小王放下了信,却不肯走,支支吾吾起来。
“怎么了?”林建民不解地看着他。
“这儿,还有一封……”小王手里单独拿着一个信封,信封已经被拆开了。
“怎么回事儿?”林建民问。
“这封信,没有署名,传达室的人就擅自打开了……里面的内容实在是……在单位里流传了一上午,快到午饭的时候才到我手里,听说,张书记也看见了,是他让我交给你的,他说……”
“他说什么?”直觉告诉林建民,不对劲。
“他说,让你看完了,到他办公室里去一下。”小王自责地低下了头:“上午我看见大家在一起看什么,很热闹的样子,我没有及时把信拿过来,是我的疏忽。”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等小王离开了,林建民才打开了信封,厚厚的一摞,内容很多,有信纸,还有照片,林建民的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茶杯被碰到地上,摔得稀碎,他仿佛没听见。
那信的抬头,用的是红色的打印体,触目惊心:高干千金的糜烂生活。
照片上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林菲。各种娱乐会所,高尔夫球场,与林菲的出镜率同样高的,还有苏锦年,其中自然不乏林菲与苏锦年亲密耳语的画面。
而信的正文,则对林菲上至服侍,下至鞋子,手边的包包价格,做了详细的注解,每一样都是时下里最昂贵的品牌,总和惊人。为了让某些效果更加明显,信中还罗列了林菲的履历和在校时的成绩,以让看信的人明白,以林菲这样的条件,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这样的行头的,其意自明。
林建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从身体的各个角落,直冲向头顶,他站起来,又噗通一声坐下,头晕目眩。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林菲下午和苏锦年请了假,去街上买了很多补品,之前已经和董宇航约好了,下课了直接回家,因为他抽不出时间,所以东西由她负责来买。熬了这么久,父母终于还是先做了让步,果真是事在人为,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看了看时间,林建民应该下班到家了,林菲打了辆出租车,充满希望地踏上了回家的路。老妈早就软化了,老爸应该还是一时不肯低头的,她只要态度好一点,多赔几个笑脸,说点好话,应该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说不定,接下来,老爸老妈就会开始研究她和董哥哥的婚事了,结婚哦,林菲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跳出这个概念,既兴奋又紧张。
到了家门口,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董宇航到了没,不管那么多,先敲门。
门开了,来开门的是田蓉,林菲本想直接扑上去,亲热地喊一声老妈,可是田蓉一脸冷漠拒绝的表情,让她收起了兴奋,小心地低了低头:“妈。”心里嘀咕着,怎么搞的,特意打电话让自己回来,干嘛冷着一张脸啊。
“进来吧。”田蓉让了让身子,也不接林菲手里的东西,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林菲吐了吐舌头,关上了门,换了鞋子。
林建民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信封,看也没看林菲一眼,林菲硬着头皮走过去,把手里的礼品放在桌子上:“爸。”
林建民还是没动,仿佛根本视林菲为空气,林菲委屈地看了看林建民,又看了看田蓉:“妈……”她想说,如果你们不欢迎我回来,我现在就可以走,可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静观其变吧:“宇航还没过来吗?”
啪的一声,林建民把手里的信封丢到了林菲的脸上,咆哮道:“你还有脸问宇航,你还有脸问宇航!看看你做的丑事,你是纯心要把我们林家的脸丢光了,才罢休是不是!”
林菲吓了一跳,差点坐到地上,脸被甩得生疼,狼狈地捡起信封,打开看了看,立刻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这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爸,这是……”见林建民红着眼睛看着自己,她又无助地看田蓉:“妈,我,这……”
“菲菲啊,不是妈说你,你要是真找不到工作,也就算了,回来跟爸爸妈妈说,总归能帮你一把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现在,这个事情,已经在你爸爸单位你传开了,你说,你这让我们……唉,林菲,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田蓉伤心地说。
“这信是谁写的啊,这分明就是诬告,我的那些衣服,都是假的啊,都是赝品……”林菲试图辩解。
“是这些吗?”田蓉踢过一个箱子,林菲这才注意到,客厅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黑箱子,那本是她放在出租屋里的箱子,怎么突然跑到家里来了,她进门的时候光顾着看父母的脸色,根本没留意到,田蓉把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从苏锦年那拿来的各种衣服鞋子和包包,田蓉痛心疾首地看着林菲:“这些是赝品?林菲啊林菲,你不要再耍小聪明了,这种谎话,你能骗得了宇航,你能骗得了我?”
“我……”林菲看着箱子,脑海中浮现苏锦年的脸,突然觉得无力辩解,只是问道:“我那的钥匙,你们是怎么……”
“我从宇航那拿的。”田蓉冷冷地说:“枉费我和你爸还想着,既然你是真心喜欢宇航,那我们就成全了你,可你……你现在做出这种事情,跟那个什么姓苏的鬼混在一起,你让我和你爸,拿什么脸再去面对人家母子。难道我们家,有一点恩于人家,就要让人家接受我们不干不净的女儿,啊?”
林菲觉得自己的腿肚子发软,那么说,这信,董宇航也看到了,那他会怎么想,他之前信誓旦旦说的相信自己,爱自己,如今又都怎么说,他现在人在哪儿?躲起来了,还是……
“小田啊,你把门给我锁起来。”林建民的声音颤抖,双眼发红,颤巍巍地指着田蓉:“今天我要让这个畜生知道,什么叫尊严,什么叫忠诚!”
“爸,你要干什么?”林菲看见林建民随手抄起一根棍子,朝自己挥来,顿觉不妙,忙朝门口扑去:“妈!”
田蓉站在门口,死死地挡着门,痛苦地闭上眼:“菲菲,你该受点教训了。”
“妈……”林菲万念俱灰,腿一软,瘫在地上,揪着田蓉的衣襟:“妈,让我走,让我走,求你……”
林建民手里的棒子,重重地挥了下去……
林菲从昏迷中苏醒,窗外的阳光刺得她双眼生疼,想要翻个身,头顶上传来一阵冰锥刺股般的疼痛,她忍不住呻吟了起来。
“菲菲,你醒了。”一双大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林菲的视线渐渐清醒过来,她看见了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
“董……”她想要张口说话,疼痛让她发不出声音,她想要看清一点,却也是徒劳,无力地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又是漫长,再度醒来,阳光已经退去,她的眼睛终于能够张开,一片白色,等她反应过来,能够意识到,自己是躺在病房里的,床头趴着一个人,应该是睡着了,林菲费力地伸手去碰碰他的头发。
“菲菲……”董宇航一个激灵,抬起了头,脸上瞬间浮现了惊喜,不过很快黯淡了下去,把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饿不饿。”
“渴……”林菲张了张嘴。
董宇航起身去,倒了一杯水,递到林菲嘴边,林菲舔了几口,终于觉得喉咙没那么干涩了。她搞不清楚眼前是什么状况,林建民和田蓉去哪儿了,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董宇航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只要一想,就觉得头生疼。
不能想了。
林菲是被林建民一棒子打到后脑勺上,中度脑震荡,在医院躺了一阵子,就被董宇航接回了他们的小窝,这期间,林建民和田蓉都没有再出现过,林菲终于能够回想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她是清白的,可是,她竟然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就算她能和父母解释清楚,那么,林建民的那些同事呢,那些一传十,十传百的人呢?
她知道,解释不清楚了。
如果说是谁的错,林菲想,也许真的是自己的错,自己不该太过得意忘形,不该和项玲发生口角,而董宇航,他也不该那么直接地警告项玲适可而止,说到这里,那封信的始作俑者,林菲大概已经心知肚明。她果然没有看错了这个女人,如此的卑劣,下作。
董宇航明白吗,董宇航相信她是被冤枉的吗?
林菲在养病的这些日子里,他始终守候在她旁边,为她端茶倒水,做病号餐,上课也不去,公司也不去,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林菲却感觉,他一直在隐忍着,晚上,林菲一个人睡在卧室里,董宇航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林菲很想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睡在一起,可是她觉得,这个问题,或许现在已经不需要问了。
后来,接到了苏锦年的电话,电话里,苏锦年的声音充满自责,没错,那些衣服都不是赝品,那都是绝对的正品,价格不菲。苏锦年说,做为周正最好的朋友,他只是想帮她一把,还有,很抱歉的是,他被性向传闻困扰,在父亲面前一直抬不起头来,也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女人,帮他充个门面,而林菲豪气仗义,背景也合适,所以……而这后果,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愿意替林菲做任何事情,以弥补自己的失误,只求林菲,不要将他和周正的事情,说出去。
林菲安静地听苏锦年说完,然后安静地挂断电话,她想,现在,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了。是的,她不会出卖周正,不会让周正陷入困境,所以这后果,就由她一个人来背吧,反正,多一个罪名,少一个罪名,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林菲现在想不通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什么董宇航能忍受这些,为什么他还不走,可她不敢问,她怕真相是,连她自己都羞于去面对。
可该来的,总归会来,该发生的,谁也避免不了。
过了人生中最最狼狈的春节,新年的钟声没有驱散任何陈年的不堪,正月初五,田蓉来了,来看林菲。
“菲菲啊,头还疼吗?”田蓉给林菲带了很多补品,痛心地看着林菲憔悴的样子:“你爸爸下手也是重了点,别怪他,他也是无奈……希望,你以后能懂事点吧。”
“恩。”林菲木讷地点点头:“我爸呢,他还好吧。”
“别提了,我真不想和你说。”田蓉的眼睛红了:“年前呢,你爸已经停职接受调查了。你也知道,他给公家做事,你的那些照片,影响实在是……唉,也不知道你是得罪了什么人,不过也好,有社会在监督着我们的一言一行,让我们及早发现,免得日后更不可收拾。放心吧,你爸这些年为官,行得正,做得直,这你也是知道的,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他的身体……还可以。”
“对不起……”林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她心里很苦,可是不这样,她还能怎么办,解释?算了。
“妈妈给你买了点补品,别忘了按时吃,你先躺着吧,我去和宇航说说话,啊?”田蓉说着,站起来,走出了卧室,并关上了门。
林菲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拧着结,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走到了门边,轻轻地把门拉开了一道缝。
客厅里,田蓉坐在沙发上,董宇航低着头坐在一边。
田蓉叹着气,声音有点哽咽:“你林叔叔最近血压一直很高,每天早晨起来都咳血,医生说他不能再抽烟了,而且需要静养,本来他是要亲自来的,可我觉得,他那身体,也不好折腾,来了看见屋里那个,免不了又动气,就没让他来。”
“我知道了,等林菲身体好些了,我会过去看望林叔叔的。”董宇航给田蓉递了一张纸巾。
“唉,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是我们没把女儿教育好,现在她这个鬼样子,我们却把她丢给你,我真是……”田蓉抽噎得说不下去,她这辈子,也没做过这么没皮没脸的事情,说过这么无耻的话。
“这是我应该做的。”董宇航淡淡地回道。
“宇航啊,我知道,这个话,我现在是没资格跟你说了,可是……”田蓉抹了半天眼泪,才吃力地说:“我和你林叔叔商量了一下,等菲菲的身体恢复了,你们……你们……你们就把婚事办了吧,你……你现在还愿意要她吗?”
董宇航沉默了很久,林菲狠狠地抓着门把手,手指甲快要挤压得断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听见董宇航轻声说:“我愿意。”
“对不住你了,宇航。”田蓉哽咽着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董宇航的语气,依然淡淡的。
林菲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回到了床上,躺下,闭上眼睛……
天气渐渐暖和了下来,林菲的头疼也没那么严重了,可以出门走动走动,董宇航也开始恢复了正常的作息,只是,他们住在小小的一间屋子里,却依然分居而眠,几乎没有什么交谈,甚至吝惜于眼神的交汇。
爱情吗,看似牢靠,看似永恒的,实际上,仿佛只是一念间,它就可以轰然坍塌,相爱的男女,一夜间,陌路。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生活在一起,而心却已形同天涯。
春暖花开,田蓉开始勤于在家里和林菲这边跑动,和董宇航商量结婚的事情,婚礼,大概是不需要办了,要买新房,装修,然后,领证,结婚。林菲听田蓉和董宇航说起这些事情,她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她觉得,自己人生的前二十年,一定是话说得太多,惹得老天都不满了,所以现在,她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每天形容枯槁地闷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偶尔下楼走一走,稍一吹到风,头就生疼,脑震荡的后遗症是很严重的,或许连带着,还有神经衰弱,自闭症,整个人性格的扭曲……
开始谈婚论嫁了呢,董母也进了几次城,林菲的惨相她虽看不见,但是盲人的感觉系统却是最灵敏的,感觉得到林菲的变化,变得沉默了,安静了,甚至有点,死气沉沉。多少还是耳闻了一些林书记千金的‘丑闻’的,董母虽然替自己的儿子觉得不甘,但,这或许,也是他们母子唯一能报答林家的机会了。而且现在林菲沦落成这步田地,也再责怪不起来,只觉得惋惜,昔日好好的一个千金大小姐,唉……
董母私下里声色俱厉地警告董宇航,不能看不起林小姐,要像从前一样善待她。董宇航点头,回答,我会的。
是的,他会的。就算林菲的事情,传得满城风雨,让他不论是在公司里,还是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做人,就算他每夜每夜都梦见林菲和那个豪门阔少厮混的画面,心如刀割,就算回想起林菲那些背着他偷腥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恨不能掐死她,他都无法放弃她,因为,他爱她,爱得太深,爱得如此盲目。而且,她已经受到了这么大的惩罚,林建民险些把她的颅骨都打裂,能捡回一条命,就算是幸运了。更何况,确实是他没有本事,不能给她她想要的,这世界上鸡鸣狗盗的人事那么多,没有几个下场会这么惨烈的,林菲受到的惩罚,已经足够了。
他爱她,带着恨,带着同情,带着厌恶,带着怜悯,如此的复杂,放不下,放不下。而且,田蓉求他,娶了林菲吧,你若是不要她,还会有谁要她?他也无法拒绝林叔叔和林阿姨的请求。种种原因,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娶她,好好照顾她。
尽管,他一时还无法做到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但他会做到的,他会的……
结婚的日子定在六月一日,林菲的生日。每个女孩,青春年少的时候,大概都做过这样的梦,六月新娘,盛夏的阳光,翩翩飞动的婚纱,满座的亲朋,耳畔的祝福声,庄严的进行曲,相爱的人,牵手步上红毯,梦,如此的美好。
而林菲呢,随着婚期的将至,她的精神状况,却越发的急转直下,一整夜一整夜地不能睡,医院开的镇定药物,一瓶瓶一罐罐地吃下,也不能缓解。掉头发,洗手间,枕头上,大把黑色的青丝,绝症能将好端端的活人,生生折磨致死,可这个世界上,比绝症更狠毒的东西,更多,比如,绝望。
没有人能救她,生理上的病,吃药能解决,手术能解决,心里的洞,却无法去填满。她想嫁给董宇航,她想和他共度今生,白首偕老,但绝对不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不可以是带着报恩的心,去娶恩人下贱的女儿为妻,没有爱,他没有爱了。
林菲无数次地对董宇航说:“不要娶我。”
董宇航的回答永远是千篇一律的:“我娶你,因为我爱你。”
他爱她,多可笑,他爱她,可是他再也不肯碰她,甚至不爱看她,他嫌她脏,她怎么能向他证明,她是清白的,一切都太迟了。他不会相信她的,他不会的。所以,她现在这副鬼样子,行尸走肉一般,从前那个披片麻袋都能惹来喝彩的林菲,死掉了。
有时候,林菲在抗抑郁药物的催眠下,浑浑噩噩地想,就这么嫁给他吧,也好,至少,这样就能永远都在他身边了,他会信守诺言,永远守着她,至于有没有爱情,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是的,这样也好。如果真的能这样,也好。但愿吧。
可林菲有预感,从前得意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自己竟然有如此精准的第六感,可是现在精神紊乱的时候,终日无人交流,整个人却仿佛出奇地敏感,林菲觉得,一切不会就这样匆匆地结束,结婚吗,她不甘心吗,委屈吗,可这不会是终结。
新房已经装修好了,只等领了结婚证,他们就要着手搬过去了。董宇航已经将出租屋里的东西都打包了起来,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总觉得既然还没有个稳定的窝,就还是简单点好,可真的要搬了,却发现,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计其数。
每一件,都写着不尽的回忆,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心头酸涩,睹物思情,是最矫情,也最伤人的事情。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结婚的前一天。董宇航去公司交设计图稿,临走前,竟然在林菲额头上亲了亲,他已经没有吻过她,虽然只是这么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却让林菲的心里莫名温暖了起来。是吧,他们明天就要结婚了,结为连理,从此相守一生,不论他心里多么不痛快,总是要慢慢适应这种身份的。
是的,他们一起努力。
林菲一个人在家,想睡,睡不着,醒着,头痛欲裂,她想,自己这样的状态,大概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丑陋的新娘了吧。怎么办,她不想那样,虽然不会有一个热闹的婚礼了,虽然这场婚姻如此的不堪,但她希望自己能好看一点。
对着镜子,看着头上稀疏的头发,林菲难过得无法名状,自己怎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难怪董宇航都不愿意看自己了,难怪他对自己没兴趣,谁会对一个鬼有兴趣?
也许真的该振作一点了,林菲,振作点。
电话铃响,林菲去接,是田蓉,例行公事地问了问林菲的身体状况,然后田蓉说:“你董阿姨一会儿要进城来了,明天你们办完手续,我们两家人就变成一家人了,你下楼去接接她,她眼睛不行,上楼不方便。”
“哦。”林菲挂了电话,简单地打理了一下,就下了楼,在楼下的花圃边,看着野猫觅食,又看着蚂蚁搬家,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都暗沉了下来,只觉得双脚发麻,还是没有看见董母的影子。林菲觉得有点头疼,站不住,于是上了楼。
还没打开门,就听见屋里电话急促地大叫,林菲去接,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哎呦,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才接电话呀!”田蓉在那头发疯一般地叫道。
“我……我下楼去接董阿姨。”林菲讷讷地说。
“别接了,你董阿姨出事了,你马上到医院来,第一医院,你爸和宇航都在这儿呢,你说你,出门怎么连个手机都不带!”
林菲挂了电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小区外,打车赶到了医院。
她到的时候,董母的尸体已经送进了停尸间。董宇航抱着头,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言不发,林建民的身体虽然很虚弱,还是强撑着帮忙打理后事,田蓉看见了林菲,也不作声,看了一眼董宇航,叹气,捂着嘴巴走到一边。
林菲走到董宇航旁边,看着他,看了很久,才幽幽地唤了一声:“董……”
“菲菲。”董宇航听见林菲的声音,终于抬起了头,他没有哭,只是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变得黯然一片,失去了活力,他看了林菲半天,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林菲逼近,空洞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林菲那张枯槁的脸,林菲连连后退,最后贴到了墙上,无路可退。
许是感觉到不对劲,田蓉也走了过来,横在了董宇航和林菲中间,忐忑地看着董宇航:“宇航,你别,别这样……别吓着菲菲。”
“对不起。”董宇航的心,仿佛被绞肉机搅得粉碎,那种痛,丧母的痛,无法承受,他整个人仿佛矮了许多,母亲听了邻居的讲的祖传治头痛的秘方,在家连夜熬了汤药,撞在小罐里进城来,要带给林菲喝,她就要做新娘了,她这个做婆婆的,给不起她什么值钱的衣服首饰,她只想表达自己的关心。
车子到了市里,她下了车,怕汤药凉了,捧在怀里,没有住拐棍,过马路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扭了脚,一时爬不起来,偏赶着红灯亮了,一个酒后驾驶的司机不长眼,直接撞了过来,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咽了气,怀里还抱着那个破碎的小罐子,汤药和血液,混在一起,分外的讽刺。
董宇航觉得,自己辛辛苦苦营造起来心理建设,决心忘掉不光彩的回忆,和林菲共同组成一个家庭,好好过日子,这一切,都轰然坍塌。母亲死了,含辛茹苦将他养育成人的母亲,就这样去了,还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还没有享受过他这个做儿子的一天的报答,就这样去了,就为了一罐汤药,就为了向她那个未入门的媳妇,表达一个做婆婆的关怀,就为了这个……
董宇航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继续了,他和林菲,不可能再有幸福了,就算他可以忘掉她的那些肮脏的过去,但是他永远都无法抹去母亲惨死的画面,那和汤药混杂在一起的,母亲的血肉……
不能够了,他做不到。他和林家,从此,恩断义绝。
田蓉担忧地看着董宇航:“宇航,你别太难过了,你妈妈的后事,我和你林叔叔会帮你操办好的,至于你和菲菲的婚事,我们就再拖一拖吧。”
“不用了。”董宇航摇摇头:“不用了,林阿姨,对不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菲菲,我们分手吧。”分手,这两个字,他只说一次。
林菲点着头,不停地点着头,一直点到头痛得刺骨,视线不清,她笑着,仿佛能听见心底里头,一块石头噗通一声落地,她不停地重复:“好,我们分手,好,我们分手,分手……”然后,她一头栽了下去。
再度醒来,已经是在父母的家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建民和田蓉把她送到了M市郊外的精神疗养院,接受正规的精神治疗,她的病根,在心里,而心病,没有药可以医。到最后,不会放弃她的人,只有她的父母亲,请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永远是你的父母。
周正和王薇薇,都来看望过她。前者是痛心疾首的,后者带来了自己的喜糖。苏锦年也来,来一次,被林菲打跑一次,她虽然病着,可是爱憎还是分明的,她忘不了,自己变成这样子,就是这个苏锦年一手造成的,可说到底,也是她贪图一时小利,一时的小聪明作祟,才让人钻了这个空子。
可不管现实如何狼藉,林菲却始终没有想过死。她不要死,她的心里有伤口,她的头疼日夜不休,她每天都要靠药物才能勉强入睡,可她就是不想死。她为什么要死,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怪就怪,她太高调,又不懂得自保,惹来别人的觊觎之心,惹来别人的嫉妒,还有,她太过讲义气,宁可把自己逼入绝路,也不忍心出卖周正这个朋友,不忍心让他身败名裂。
但她始终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虽然,她不曾和任何人解释,愿意相信她的人,不需要解释,不愿意相信的,解释也只是越描越黑。有什么用,她只想让头疼和精神衰弱好起来,她要好好地活着,为了一口气。
董宇航,她算是看错了他,她可以为了他,放弃一切,哪怕不惜和父母亲决裂,可他却轻易地放弃了对她的信任,仅凭那几页纸张,几张照片,和那些衣裳,就将她彻底否定,在她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也很争气地,给了她最大的耻辱,最后,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一脚把她踹开。她恨,她不会原谅他,正因为这种恨,和这种不能原谅,所以,她更好好好地活下去,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她赌他,会有后悔的那天。
林建民复职了,经过调查,他没有任何经济上的问题,而林菲和小开有染,那属于人家家庭内部问题,男未婚,女未嫁,三角恋也不犯法,涉及不到一个官员的职业操守层面。而且调查还查出了很多善举,比如,一路资助贫困少年攻读硕士,就是其中之一,组织上不但不罚,反而需要嘉奖,当做典型来学习。而匿名信的举报人,也终于被查了出来,还是M大的女硕士,这年头,学历与道德水准,可能不成正比,举报人受到了学校的批评处分,延期颁发学位。
林菲的状态,渐渐好了起来,最显著的表现就是,苏锦年来看她,她没有把他打跑,而是饶有兴致地问了他好多出国留学的趣闻,把苏锦年惭愧得都快要哭了。
甚至林菲还问周正:“周兄,你觉得,我将来适合做什么职业?”她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坐在疗养院的走廊里,身边不时游动着一些痴傻而喃喃自语的人,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让周正捏了一把的冷汗。
周正想了很久:“你觉得,金融行业怎么样?”见林菲发愣,周正挠着脑袋说:“我大学时候学的是法律,可是我觉得那种枯燥的条文,你肯定不喜欢,学经济呢,比较宽泛,将来从业的时候,选择余地也很大,至于别的,我也不懂了,回头我帮你问问。”
“哦。”林菲点点头:“那要学数学吗?”
“要的。”周正又慎重地想了半天:“肯定要的。”
“那你下次来看我,给我带两本高数书好了。”林菲低头拨弄着手指甲:“我晚上睡不着觉,可以看看。”
“上帝。”周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精神病人,谈话和思路,比他还清晰,那种初中算术都算不灵光的脑袋,竟然要看高数书?亦或是说,他这种正常人,是无法领会精神患者的思想的。
不过下次,周正还是让苏锦年,给林菲搞了两本高数书送去了。为了林菲的事情,周正几乎和苏锦年闹到分手的地步,如今苟延残喘着,没有分开,也是林菲开了金口,不要为了她而自责,她就是天生的倒霉蛋,活该交了损友,如果你们分手了,那我的罪岂不是白受了。
所以现在,苏锦年是彻头彻尾,成了林菲的奴隶,就算林菲让他去死,他也在所不惜。林菲接下来开始自学高数,苏锦年自荐帮忙,可事实上是,他一个学服装设计的,这方面也是一知半解,两个人经常为了一道题,在疗养院的石凳子上吵得不可开交,害得最后,医生一看到苏锦年,就要为林菲准备镇定剂。
一年后,林菲出院了,因为病的原故,出国手续颇费了一番苦功夫,不过没办法,谁让她爸爸是林建民,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最后,申请到了美国的一所学校,出国。
过程很曲折,不过最终,她还是走了父母为她设定的路,也有她自己的努力,如果不是疗养的这一年,林菲也不相信,自己竟然能啃下厚厚的高数,其实,她也不是那么笨嘛。
临走的那天,到机场送别,田蓉含含糊糊地问过她啊:“菲菲,宇航想来送送你,你看……”其实林菲接受治疗这一年,董宇航已经流露出悔意,只是不敢去看她,现在知道她要走了,才提出想送送她,她这个当妈的,也只好为他传达这层意思。
“算了吧,我讨厌他。”林菲摆弄着行李:“替我跟他说拜拜,哦,我不在的时候,要拜托他照顾你们两个了,等我心情好,再跟他说谢谢吧。”
“好吧。”田蓉叹了口气:“菲菲,你要出去了,换个新环境,重头开始,过去的事情,我不指望你都能忘了,但如果你有空,好好想想,每个人其实都会犯错,不可能凡事都错在别人,人呢,不能把恨揣在心里一辈子,妈妈希望你幸福。”
“我会幸福的。”林菲踏上了飞机,飞机起飞,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我一定会幸福的。”
于是,美国,四年,匆匆而逝。现在,她回来了,她找到幸福了吗?
喜欢假如我不曾爱你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假如我不曾爱你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