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宁洗过了澡，只穿着件真丝的睡衣，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把白天里客户指出的问题一一做出详尽的答复，以及自己能想到的操作误区，都作了备注记录下来，打算整理出来再一并发到客户的邮箱。

　　邮件刚刚发出，就见有新邮件提示。点开来，是Richard，多日不见的他竟然又露面了。

　　“听说F市的初夏，是最美的时候。这清凉的夏夜，更会让人沉醉，流连于曲折深巷，竟不知归路。来吧，与我一同，看冰轮初转，云绕群星，碧海白沙，凤凰花开……”

　　门铃响起，曾小宁从电脑上抬起头，低低问道：“哪位？”

　　隔着厚重的门板，那个温柔的口音，仍然能够清晰分辨：“是我，Richard。”

　　曾小宁懵懵懂懂的站起身，走近门边。她听得到自己均匀的呼吸，却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似乎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准备好，该如何面对这个自电脑中走出的，曾经相识的面庞。

　　“我刚刚听人说，面朝大海，看凤凰花开，我们就会做幸福的人。”他对着紧闭的门低声笑道：“现在凤凰开得正艳，既然幸福这么容易得到，为什么我们不要呢？”

　　“跟我一起去看吧，小宁。”他的声音又蛊惑般响起。

　　曾小宁回过身细致而缓慢换好了衣服，打开房门，李思全就站在面前，耐心地微笑。换了休闲装束的他，除去了往日的庄重，倒看起来分外年轻：“我找到了既可以面朝大海，又能看凤凰花开的地方，就在离这不远的坡路上。那儿，不仅凤凰花开得正好，还有一树一树的鸡蛋花……”

　　“你，知道我在这儿？”曾小宁打断了他。她很抱歉没有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立即跟着他脚不粘地的跑去看花要幸福。

　　“知道。我是想要知道你的行踪，这个，很简单。只要打一个电话到你的公司问问就好。”李思全收起笑容：“怎么，你介意我找你？”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打我的手机问我？”曾小宁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式。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李思全的笑意重新回到眼睛里：“倒没想到让你身上的小刺又立起来了。”

　　曾小宁咬咬嘴唇：“好，那我们……走吧。”

　　走过弯弯曲曲的栈道，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坡路之上，眺望墨蓝的天幕，星光闪烁，一轮皓月正与云朵缠绕不休。火红的凤凰花在夜色中仍旧不掩它的卓越风姿，绚烂夺目。一如那个站在树下的男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装束，他的光彩，都不能被夺走半分。

　　晚风袭来，将调皮的云朵吹开，清辉静静流泻而下。海水抖动出层层细密的波纹，保持着平稳的节拍，扑打到岸边，仿佛正在演奏着舒缓的小夜曲。

　　可是，曾小宁在这潮汐声中，竟昏昏欲睡起来。她看向黑苍的海面，半睁半闭的眯着眼睛，只觉得这一切，似乎全部都触手可及，却又是那样的不真实。

　　“累了？时间还早啊，”李思全看着在微风中玉立的女人，问道：“难得这样好的月色，你想要回去睡觉？”

　　曾小宁在梦游中惊醒，回头看他，摇摇头：“时间还早？那我们走走吧。”

　　“前面有家酒吧，我们过去坐坐。”李思全走在前面，曾小宁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因为来的时候想着是公务出差，并没有做游玩的准备，只想着办好了事情马上回家转，所以就只穿着一双高跟鞋。

　　李思全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曾小宁一眼，她正小心翼翼地向坡下挪动，李思全笑着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肘，慢慢行至平路上。

　　李思全所说的酒吧，就在一个在群树怀抱中的古旧的临海别墅中。那个被营造出怀旧氛围的大厅，有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屋顶，星光与月色一并洒入，混合着迷幻的室内灯光，令人毫无知觉的渐渐沉醉。小舞台上，一位抱着吉它的歌手正弹唱着《7days》：“星期一我遇到了那个女孩，星期二我们去喝酒，星期三我们相爱，星期四到星期日我们开始冷静……”

　　曾小宁点了西番莲汁慢慢吸着，李思全手里把玩着红酒杯，默然无语。

　　直到那个歌手反复唱了三遍，换上了另一位爵士乐手，李思全放下酒杯，方道：“我可能年纪大了，不想要从星期一开始，到星期日结束的那种恋爱……那种刺激。”

　　他轻晃酒杯，缓缓啜下一口：“我想要一份可以相守得日久天长的情感。小宁，你就是那样的人。只要看上去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长情的人。”

　　他的眼中，有温柔的情愫在缓缓流淌。歌者的声音逐渐消退，落入耳中的是从不远处传来的波涛拍岸声。

　　西番莲汁原来也可以让人醉，曾小宁窝在舒适的沙发里，望着李思全背后的柱子发呆，那上面，镶嵌着不规则的镜子碎片，里面有被分割得四分五裂的自己，她尝试着在那里面找出最完整的自己。可是，找不出来。

　　周围的人，不知道都是何时离开的，当爵士乐换成了如歌如泣的小提琴曲，曾小宁才发现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也不见了。只有悠扬的琴声一点点靠近，直到那个拉琴的人停在眼前。

　　曾小宁抬起头，一手按着琴弦，一手抑扬顿挫地拉动着琴弓的李思全站在桌前，正沉浸在克莱斯勒的一首《爱的忧伤》中，跳跃的音符正从他修长的手指下流淌出来，如歌的行板盘旋在寂静空旷的大厅，比他的声音更加蛊惑，却又如清凉的湖水一般，澄澈明亮而又不失深邃。

　　“不必急着给我答案，”放在琴弓，李思全拉起仍在半梦半醒中的曾小宁的手：“我不要你在梦中给我答复。想清楚……我可以等。”他笑了，笑得那样自信从容，高贵优雅。

　　“爱之于我，不是一蔬一饭，不是肌肤之亲，是疲惫生活的英雄梦想。”李思全的笑容逐渐退却，只余下认真而坚定：“杜拉斯的这一句话，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自以为很明白，可是，直到现在，我才能够深刻理解它。小宁，你能懂吗？”

　　他的视线，越过了曾小宁的头顶，仿佛他的问题，是对着一个飘荡在空中的灵魂。

　　出门时，夜幕更深更重，星星没有了，月亮又躲起来——台风来了。

　　狂风在繁茂的树木间肆虐，伸长了它带着海腥味的涟涟水袖，还没走出一半路，突然来临的雨点已经砸在地面，水花顿时泛滥四溢。

　　两人没有回头，只在空旷的雨幕中奔跑，终于停在一个骑角楼下，看着积水沿着屋檐连线而下，曾小宁提着自己的鞋子，光着脚站在那座老房子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她那高跟鞋的鞋跟，在刚才的一阵急跑中，断掉了一根。

　　李思全开心地大笑着，说道：“除了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跑，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在暴雨中狂奔了，小宁，没想到与你在一起，竟有这样让人惊喜的意外。”

　　看着还在喘息不定拧着头发上雨水的曾小宁，他才意识到：“小宁，你的脚怎么样？有没有蹭破？你等一下，我先去给你买双鞋子，找雨伞来。”

　　曾小宁摇摇头：“没事儿的，我上班常常要赶时间，总到跑上一段的，这点距离，还没有我从家跑到车站一半远。”

　　李思全的笑容收起：“小宁，我不会让你再去赶公车的。”他敲开身后的房门，买到一双半新不旧的拖鞋和一把雨伞，与曾小宁迎着狂风疾雨回到宾馆。

　　那一夜，在宾馆浴室里泡在热水中的曾小宁，越泡越清醒，再躺在松软的大床上时，睡意已经全无。

　　涨落不定的潮汐，在她的思绪中越走越近。

　　李思全的表白，曾小宁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也许是前日朱立夏的提醒，也许是自己也已经察觉。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在他温和的面容下，有着太多密密匝匝的隐秘，那是她走不进去的世界——是他的世界太深不可测吗？

　　李思全的世界，绝不会受柴米油盐的拖累，也许就是那种让人羡慕加上嫉妒的，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般的日子。多少人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如此急速流逝的时光里，美好的风景，再不允许你就此错过。

　　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就见何乐与米奶奶两个人相处得都开心快活。

　　吃饭时，需要曾小宁提醒多次“专心些，不要总东瞅西瞧…不要总是掉饭粒……”的何乐，干干净净，如个小绅士般挺直了身板坐在餐桌前。吃东西时也不再挑食，连原来最不喜欢吃的青菜葫萝卜都能大口地放到嘴巴里。

　　看着曾小宁惊奇的眼神，他道：“大米奶奶带我去看了种地的伯伯，他们都很辛苦，汗珠都从草帽檐下冒出来，身上的背心的是湿的，所以不能浪费——”

　　“大米奶奶带我去解放军叔叔的食堂，他们都是这样整整齐齐的坐着吃饭，吃得又快又干净——”

　　而端坐在餐桌另一面的米奶奶，也开心得不得了，原本雅致含蓄的微笑，变成了畅快的大笑，看着曾小宁正托着下巴细瞧自己的儿子，她道：“乐乐这孩子真懂事又乖巧，而且整天能把人逗得不行，还会给我讲笑话，看看，我这几天皱纹都笑得多了好几条。你以后下班也不用急着往回赶，我先帮你接乐乐回家，这个不用算工钱。”

　　第二天一大早儿，曾小宁将已经提前整理好的报告放入包内，追赶地铁去上班。才一进了楼层，就觉得大家的眼神都有些怪异，有勉强打过招呼的，就躲闪着目光退到一边忙活自己的事情，有的干脆就退后半步，立即向后转，当做没见到。

　　这是怎么了？曾小宁迷惑不解加上忐忑不安地进了自己部门，先见到离门最近的小王正好似钻进电脑里，嘴里嘟囔着，努力地看什么东西，一脸的愤慨。

　　“小王，你是要把电脑吃了怎么着？”曾小宁的一句话让聚精会神的小王吃了一惊。

　　“……没，没啥……”小王说完，却将转椅向后开滑开，扬起下巴，示意曾小宁去看电脑。

　　屏幕上，朦胧不清的背景，五彩的灯光下，一男一女对坐的侧影。

　　曾小宁俯下身去，正对上电脑——虽然影像有些模糊，可仔细分辨还是看得出在那旋转的灯光之下，女人露出大半张脸，削尖的下颌，微闭的眼睛，卷翘的睫毛，轻启的朱唇，都透露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诱惑。而男人，是接近完美的侧脸，饱满的额头，英挺的鼻梁，眼角和嘴唇都在诉说着柔情。

　　那正是台风突然来袭的夜里，F市的酒吧，李思全与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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