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春歌)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夏歌)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冬歌)
―――子夜吴歌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
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
……
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
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样悲凉无奈的故事,用她那清澈略带甜美的嗓音唱来,少了许多凄美,多了几分柔情蜜意。
一曲终了,台下如雷掌声一片,整齐而划一。
余安安朝台下微微鞠了一躬。临时搭的小舞台上灯光非常亮,明晃晃的照的人眼花。背上津津的濡湿了衣服,劣质的雪纺绸子刮在肌肤上,有些生疼。
她退到后台,公司的经理不知何时蹭了过来,痴肥的脸上因为肉太多,挤的眼睛像绿豆大小,塌进肉堆里去了,一不小心就会找不到。“余小姐,再唱满三十场,你和公司的账就清了——不过你看,现在你越来越受欢迎,公司的功劳不小啊,何不继续和我们签约,报酬方面嘛,加三成怎么样?”
余安安看见他不怀好意的表情,感觉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明星公司对艺人的待遇出名的苛刻,动辄打骂,且剥削克扣如蚂蟥吸血、
“经理,我不想唱了,姐姐不喜欢我做这一行的。”她的声音是甜糯的,即使是拒绝人,也显得像是娇嗔。那经理眯起眼睛,如今她可是公司的摇钱树,不再是年前那个四处借钱奔走的小丫头片子了。他还想继续诱说,舞台助理却在这时跑过来:“余小姐,吴女士请您过去拍照!”
她见到了第一夫人,和蔼亲切地拉着她拍照,还赞她歌唱得好。她道了谢,于是站在夫人边上拍照。镁光灯眩的她头晕,突然觉得边上一道灼灼的目光,带着迫人的热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她侧目,看见一张年轻英挺的脸,眼梢微微挑起来,双眉之间隐现佞戾;下巴一道凹,倒是柔和了脸部刚硬冷峻的线条。看见她的目光投来,那人微微一点头,她蓦地心惊,转头不敢再瞧。过了几秒她又看向那个位置,却不见了那人的踪影,只有几个记者在那里交谈。一切疑为幻觉。
过了几天,她也就把这茬给忘了。姐姐的病已有起色,医生说再调养一阵就大好了。有一天傍晚她从公司灌片回来,愕然看到家门口的小巷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漫天的晚霞如血,映得天空也成了赤金的颜色。
背靠在车门前的年轻人抬起头来,眼前的女子肌肤雪白,眼睛是两潭深汪汪的秋水,夕阳的光彩抹在她雪白的衣衫上,好像一树桃花,婷婷盛开的样子,清丽到了极致反生出几丝妩媚来。他一怔,迎上前去:“余小姐,先生请您去府上做客。”
余安安愣了愣:“你们先生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从怀中掏出一本证件来,递到她面前:“是鄙处的校长。”
她一看,那竟是军校的学生证。她再不谙时事,也听过这所江南江北独一无二的军校、和他们赫赫有名的校长。
余安安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可是我并不识得你们先生。程先生怕是弄错了吧。”她方才看到这人的姓名,故而此刻就叫了出来。
那人没有回答,白净清秀的脸上微赧,似乎透着一丝怜悯之色,默默地看着她。
她的脸腾地一红,沸也似的烧起来,心中却寒浸浸的,像是浸在冰块里一样。不一会儿手心里已全是汗,手中的攒珠小包几乎拿捏不住。包上的一鳞一鳞的珠片硌得手指生疼。
程副官看见她突然把包攥得死紧,知道她明白过来了,反倒松了一口气,免得他说破了双方都尴尬。慕容先生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军校尚未毕业,已是上尉军衔了,又是司令的近身侍卫,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位子。
他打开车门,微微欠身道:“余小姐,请。”今天这一位倒是特殊,没有丁点儿受宠若惊的意思,反倒吓得如惊弓之鸟。莫名叫人怜惜起来。程副官并不习惯执行此等差事,倒有点尴尬。
余安安往前迈了一步,这脚却长在地上似的,第二步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她听见那人近乎叹气般的声音:“余小姐,请不要让我难做。”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每一下脚步声都惊心动魄,敲击着她的耳膜。她敲门,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却是模糊的。手触到了门把,只觉得滑不溜手,根本无法使力。下意识的她希望这门永远打不开,待要走又不敢,只倚在门柱上发愣。正犹豫间,门却突然从里面拉开了,她一个惊吓,跌进了开门那人的怀中……
慕容皋看见她不住颤抖的睫毛,和咬得死死的嘴唇,不由得笑将起来:“程副官怎么跟你说的,把你吓成这样?”说着就撒开手。
余安安站直了身子,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他有着相当立体的五官,轮廓线条稍嫌生冷,目光中透着一股子肆无忌惮的阴戾……她认得那双眼睛,就是日前慰问演出时见到的那人。倒是没想到,北伐军副总参谋长还这么年轻。按理他也该有三十了……
慕容皋见她竟然挑这会儿发起呆来,觉得有些好笑。他找了个椅子坐下,随手一指:“余小姐,请坐。”
余安安回神过来,也不禁面红耳朱。她一双手来回绞着手绢,低着头,却不肯坐下。
他专注地盯着她的脸,直看得她缓缓偏过头去。
灯光映出她侧面娇脆的轮廓,美的渺茫,像仕女图上的古典美人,静静的立在芳草凄凄的彼岸。
他站起来,朝她走去。
余安安感觉到他过来了,心下又惊又怕,不由自主地向后跨了一步。不及抬头,就感到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正对上那人充满掠夺气息的眼睛,目光深处潜伏着暗流汹涌。他热热的气息拂在耳廓边:“你低头的姿态,真是楚楚动人。”她心慌意乱想要推开他,他的吻就覆了上来。
那种攻城掠池的凌厉气势,她根本无力抵挡。寻觅,霸道,辗转,抗拒,屈服,惊恸,前进,退却,沉沦。她几乎要被节节碾碎。突然颈间一片冰凉,她听到扣子滚落在地上的声音,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滑下来。
慕容皋听见她啜泣的声音,抬起头来,见怀里的女子两行清泪,迷惘的目光哀哀可怜,像极了一只误闯围场的小鹿。心中很奇怪的跳了一下。这种感觉让他不悦,蹙起了两道浓眉。
他松开手,拾起一件外衣给她披上。
安安的神智还不太清醒,只听见他说:“是我一时失态,吓着了余小姐。改天一定登门请罪。”接着好像有人走过来,耳畔一个沉沉的声音又响起:“程副官,送她回家。”
她回到家里,床上那人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声:“回来了?这么晚。”
安安含糊的应了一记,拉过凉被靠在姐姐边上,眼泪凉冰冰的粘在被角的纱罩上。
她伸出一只手,抱住姐姐。
第二天回家,姐姐正歪在床上等她:“安安,你在外边都认识了些什么人?送这样贵重的礼物来?”她接过盒子,里面是一挂沉甸甸的钻石项链,成色是极好的,从大小看就足有六克拉以上。她对上姐姐狐疑的目光,只得胡乱编了个借口道:“是一个导演,想请我拍电影。我还没有答应。”“是么?安安,演员这行太复杂,不适合你,你还是不要答应为好。”
“好。我明天就把链子退回去。”安安苦笑了一下:这样大的手笔,除了他还能有谁?她昨晚睡得不安稳,做了一夜的梦,有一场仿佛失足跌落悬崖,直惊怵了一身冷汗。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觉得:这一次,怕是在劫难逃。
次日就看到报上的新闻:总司令带着部队二次北伐北上了。安安才松了一口气。那程副官仍是隔三岔五地送礼物过来,从珠宝鞋帽到鲜花摆设不一而足,她都一一退了回去。对方倒也不强求。然而姐姐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如江河日下。汤药流水介地灌下去也不见起色。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特别惶恐,生怕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突然就弃她而去了。
这日在明星公司,她正在学谱,忽然觉得一阵心慌。然后就接到医院的电话。原来姐姐在家突然晕了过去,幸好程副官恰来拜访,才抢救及时。安安赶到医院,程副官告诉她她姐姐需要做手术,至于费用,那不是问题。安安本欲婉拒,然而经理贪婪的脸划过眼前——他几次旧事重提,几乎是威胁的态度了。不由得一时左右难为。终是应了。想着若是日后慢慢还给他,也就是了。
手术很成功。程副官帮忙请了最好的看护,极尽周全之能事。姐姐有一次问她:“莫不是你的追求者?”她自然一口否认。姐姐好像不信,温和地眯着眼戏谑地笑她:“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了?”然而话锋一转,又笑吟吟地:“瞧着也是个正派人——妹妹眼光不错。”正好这时程副官进来,两人倒闹了个大红脸。
安安也觉得这样平白无故安享对方的恩惠不甚妥当,可是她本就不擅言辞,哪里说得过别人的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况且人家并没要求什么,一来二去的,渐渐也就把这尴尬给忘了。
再见他已是三个月以后。北伐军大胜而归,部下个个扬眉吐气,连慕容皋冷硬的面容也时不时多了一点笑意,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光芒逼人不可直视。
在这种光芒下,安安觉得眩晕。此前程副官派人邀请她来听演讲,她不好意思不来。慕容皋发言结束时,台下的群众疯狂的鼓掌,有人喊“民主万岁!”的口号,人人脸上都是崇拜的狂热。她有些怔忡,这种气氛对她而言是陌生的。那是一个迥然不同的、让人炫目的世界。
这时有人请她去休息室。她去了。
那人笑吟吟地盯着她看,她很局促,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他给她带了许多礼物:一堆的土产和补品,一对小梨形精巧的绿宝石耳环;一对金刚钻打造的珠花;还有一个玉簪子,雕成一朵半开的芍药的样子,栩栩如生;一对有小铃的金脚镯子,末了是一个很小的盒子,普普通通的款式。他要她亲自打开。安安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对小巧的玉色子,稀奇的是六个面的点数都是红艳艳的,也不知是什么做的。见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慕容皋微微靠过来,热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诗?这骰子里面嵌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红豆。”
回去的路上,安安一直惺松的发着怔,刚才她问程副官他们司令是什么意思,程副官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古怪,隔了很久才告诉她,那句诗的原话是:玲珑骰子嵌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那人灼热且带着薄荷烟草和火药味的气息浮在鼻端,一直萦绕不去。知不知?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她又有何德何能?
夜里她做梦,做各式各样很奇怪的梦。直到做到一个梦——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她抱着妹妹在田间走,田埂很滑,她跌了一跤,妹妹在那里大哭,她觉得疼,可是哭不出来。然后妹妹不见了,她一个人在荒地里,周围都是雾,都是狼的眼睛。她吓醒了。醒来却发现房里有人——那人站在窗前,高大的背影挺直如松柏。安安以为她会害怕,会尖叫,可是她并没有害怕,也没有尖叫。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因为她知道是谁。刚才做噩梦的恐惧反倒消散了。她这会儿并不知道,她一生的噩梦才要真正开始。
慕容皋转过来。月光照在安安皎洁的脸上,雪一样纤细的眉目,大大的眼睛凝着一种圣洁的光彩。他牵牵嘴角,为自己再一次的心软感到不可思议。
“你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他说。
“哦。”安安低下头去。两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被子。长长的头发遮住她的大半个脸,闪着荧荧幽蓝的光泽。
“你姐姐,我和医生说了,过两天我就派人送她去郊区的温泉疗养。”
“嗯。”
“我听说你们经理……你放心,他不敢了。你想走就走,想继续唱歌,就找个像样点的公司。再请几个有名的音乐家。”
“嗯。”
“那你还是留在城里?想看你姐姐了,我派人送你去。”
“嗯。”
她一直低着头,慕容皋一时也想不出话来了。要走,又觉得不是他的作风。突然就气自己竟然在这当口磨叽起来,索性破釜沉舟直截了当问她:“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了:你到底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安安半天没有回答。他以为她是不愿意了,这倒是他罗曼史上的第一次滑铁卢,虽然自尊心有些受创,可是他也不愿意强迫对方。慕容皋似乎叹了口气:“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你。我走了。”
“等等。”安安见他转身要走,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慕容皋转身,疑惑地挑眉。
“姐姐的事,谢谢你。钱,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他语气有些生硬。一脚已经跨出了门外,却听见背后轻若蚊鸣的声音:“我、……你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在修改的时候看到这里,还是很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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