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雨季来,只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雾蒙蒙的天空有一轮极淡的初阳,阳光透过藤蔓的枝叶扶疏撒下来,给园子里的一草一物都笼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青色的石壁上满缀着色彩明媚的朝颜,在和煦的晨风中频频点头。
白公馆高耸的白漆铁栅门向两旁齐齐打开。
子矜在二楼听见车子的声音,和楼下恭敬嘈杂的交谈声,知道是白舜华回来了。她将将整理好仪容,赶下楼去——
只有他一个人。三姨太并没有一道回来。
她有点失望,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他负手而立,朝阳照在他身上,平添了一道落落的影子。看见子矜跑出来,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我回来了。”
下人散去之后,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子矜很自然地想起昨晚的事来,脸上就红了红——白致远说了,要她都交由他处理。她于是就没有说什么,何况,也太难于启齿。
白舜华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问她什么,倒说起三姨太的事来。子矜的电报起了作用。如今尘埃落定,一切都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利用钱凤君对白家的亏欠心理,绝了她轻生的念头。
子矜想了想,还是开口了:“翠墨这次的确做的不对,我已经说过她了。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所幸结局是好的——所以可不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你不明白。”
子矜抬头,看到他平静的眼。知道很难说服他了。
“不,我明白的。”顿了顿又道,“我都明白。——可是,一个人是多么的寂寞。有个人作伴,总是好的。”
“她还年轻、有大好的前程,何必孤注一掷呢?”
“子非鱼。你不能代鱼下结论。”
“真是说不过你。”他很无奈的笑了一下。虽然好像脱离尘世般置身事外,可是笑容依然温和如初。
“——总之,是不行的。”
“啊。”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子矜失望地低下头去。
“以后的路还长。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他的眼中似乎蕴含着种种玄机,有些冷,可是又是慈悯的。
“是呵,将来的事,谁知道呢?”翠墨她,其实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她于是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走过长廊的时候,听见窗外风吹过树叶的寂寂声音,缓慢而清晰。
知了在枝头反复谱写着单调的乐曲,作这季节最后的吟唱。公园里铺满了它们的雀跃声,除了湖边的风荷亭。
顾名思义,风荷亭四周当然有荷。湖里接天的莲叶,新生的绿嫩嫩的叶子,掩映着未开的花骨朵,一盏一盏,像亭亭玉立粉面含羞的豆蔻女子,风过的时候垂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绿色的水波慵懒的荡漾,红色翅膀的蜻蜓在空中低舞徘徊。
初秋的阳光正好,明晃晃的铺了一地,一直跨进亭子里去。周围没有树木,只有一丛一丛的小黄花,迎着风怒放。
亭子里的两人正在交谈,左首一人面容沉静:“父亲要去美国了你知道么?”
另一人不以为意地挑眉:“成全了你们,他可不就该走了?我倒是很好奇——”说道此处他不怀好意地去瞧对方的眼睛,“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不用笑我。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对方显然不愿继续这一话题,闲闲开口道,“下礼拜许小姐就要跟着五爷去香港了,你何不劝绿珠一起去了?”
“难道我没有劝过?”他苦恼地唉声叹气,“第一次发现口才好完全没用。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这也是活该。”
他揉揉鼻子:“不说这个了。找你说正事呢——父亲要是走了,财政部谁来管?”
“我们家原就不是‘皇室’那派的,这一年坐在这个位子上、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瞅着?再者如今各个派系又斗的厉害——东北那里谁都不愿去打,争权夺利的事倒个个抢破了头;到时候一定又是一滩浑水。何况上次我们已经把慕容皋给得罪了。退一步说,我们家也正好藉此机会退出来。”
“你说的也对。不过上次的谈判、慕容倒是很赏识你的才干,你也不是没有机会。”
“有得必有失,那个位子太冷,还是让那些老头子焐去吧。父亲这些年还不够累的?就说你罢:我看你这几年看似活得潇洒,实则比谁都累。”
对方的背影微微僵了一下。
“你该不会、还在想着那个人?”
这次他凤眼里的笑意完完全全散去,只余下一线不易察觉的沉痛。
“她都死了好多年了。我不是叫你忘记她。可是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他抬手挡住有些扎眼的阳光:“我这不是过得挺好,你怎么也和父亲一样罗唆起来?”
白致远看向他——他总是这样把所有情绪都掩藏在笑脸后面。阳光好像总也照不到他的身上。就如同暗夜的使者,暧昧不明,又那么神秘莫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没有再劝他哥哥什么。
一晃太阳就躲到了云层后面,地上的影子霎时变得有些惨淡。
子矜一早就知道白舜华要去美国了,可是没想到会这样的快。
“上个月热河北线一带战事失利,这边又要派人去和日本人谈判——如果我再不走,只怕这件事会落在我头上。”
“可是你若是走了,谈判桌上换了旁人岂不更糟?”
“不,上面早有指示,并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
“那去谈判的人可不就成了卖国贼千夫所指了?”原来是有人要找替死鬼。
“我不是在乎名声——我去了美国,只怕作用还大些。”
子矜也大约知道白家同欧美各国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么说来,白舜华并不是去隐遁了,而是……
“但是财政部呢?财政部怎么办?”
“江山代有人才出呵——无需我担心这个。再说了,总统现在并不是很信任我,再拖着不走,只怕没什么好事。”
“也是,那……”白舜华绝口不提带她走的事情,那么就是已经……
见她有话难以启齿的模样,他微微笑了:“你这傻孩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致远一年前就跟我说了。”
“说、说什么?”她张口结舌。
“我很高兴。”白舜华眼中是淡淡柔和的光芒,落寞不再,却依然温存。“从私心上来讲,我和你母亲当年的遗憾可以由你们来弥补,我觉得颇为欣慰。”
“除了你们性子太过相像让我有点担忧之外,我想我可以放心地去美国了。有什么话,不要总是放在心里,该说的时候还是要说。”
“将来不管是留在国内也好,去国外也好,总有办法,大不了可以改名——不要因为世俗的眼光,误了自己的幸福。”
“国内局势莫测,大战一触即发,你们要小心行事,尽力而为。有什么困难,要一起去克服。”
“其实我最不放心的还是致立,他这脾气看似无害,其实要命的很……”
他叮咛淳淳,仿佛是真的永无相见之日一样,子矜越听越伤感,几次忍不住想打断他却都被他制止了。末了白舜华又道:“对于日本人——要小心应付。”
黑木被派到东三省去了,现在驻南京领事的日军中佐石井刚男传闻是一个更为狠毒残佞的杀人魔王,在长城以北屠杀了许许多多的中国人。
子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的不带‘她’走吗?”
白舜华没有回答,那就是拒绝了。她叹气:“那到了那边谁来照顾你呢?——隔了那么远。”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何须人照顾?”似超然物外、可是眼角眉梢还惨存着抚慰世人的温和。
虽然心中做过千百次的设想,可是一旦别离真的在即,竟还是如此的忧愁。她眼里泛起朦胧的水雾,有泫然的泪光。
“哭什么?没听人说过吗,分开是为了下一次相聚。”
然而一别就是经年,谁知相逢又是何时?再见你,以什么来爱你,以沉默以眼泪。
白公馆的主人、南京市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前财政部部长,竟突然辞职走了。这在南京城里掀起了不小的轰动,什么样的揣测都有,到了最后都演变成了对下一任财政部长人选的猜测。至于为什么没有带走自己的姨太太,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要她留下来打理白家的产业,有的说是白舜华另结新欢抛弃了她,甚至还有人猜测四姨太莫不是被休了。可是子矜依然住在白公馆里,只是出席的场合少了。白家愈发低调起来。过了一阵众人看到白家依然风平浪静,媒体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人走茶凉,这一切都和离去的人无关了。
白公馆里顿时显得冷清了许多。白舜华走的头几天众人都有些沉默。
“姐姐,如果我跟着去美国,你会不会觉得我……”
“不会。”子矜打断她即将要出口的话,“不过我不能说我支持你。”翠墨神色一黯。
“可是我也不会因此而看轻你。”
如果不去尝试一次,会觉得不甘心放弃吧?非要得遍体鳞伤那一天,才会死心。
有所坚持的人才值得尊敬;因为害怕受伤而却步,有时候不是睿智、只是软弱的借口。
她曾经问过翠墨:“为什么呢?真的如此爱他?”
翠墨的答案让她有些惆怅,她说——她一直在那仰望的角度,直到有一天,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那些微的情愫累积起来也能如此强大、如此丰沛。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可是如果她不去努力,她怕她将来有一天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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