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娘的!没伺候好老子还想问老子要钱?”一名面目猥琐的男人一脚把拉住他要钱的女子踢翻在地,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也不看看自己长得那样!瘦的跟死人似的,干起来也没劲……”
那一脚踢得重了,女子伏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只看得见她散乱污腻的头发,和凌乱不整的衣衫。
“赔钱的贱货!臭婊子!”男人往地上吐了口痰,系好裤腰带,打开门扬长而去。
这里是扬州最低等的一条窑子街。许曼丽一路行来,只看见倚着门剔牙的浓妆艳抹的老妓女,脸上厚厚的劣质脂粉像是随时都会裂开来;还有光着两只膀子嘴里叼着烟四处拉客的年轻妓女,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在大街上打人的嫖客,攒了钱来买快活的黄包车夫、码头工人和刚进城的农民。不时有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出言轻薄,她加快脚步,暗暗攥紧了口袋里的水果刀。
她依着梅姐给她的地址找到了一间小矮房前,沿路都是这样的平房,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床。管理这一片的地痞头子叫阿二,阿二是梅姐的老相好了,所以才肯告诉她。两年来她一边在夜总会唱歌陪舞,靠此赚钱到处求人打听安安的下落,却杳无音信。她换了个舞厅工作,碰巧遇到了梅姐,她说的那个女孩子和安安的情况差不多,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许曼丽找到了这里。
她刚要敲门,却听见木板床剧烈摇晃的吱嘎声,还有那种声音。她呆呆地站了很久,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不敢进去,安安一定也不希望她看到她这样。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听见男人骂人的下流话,赶紧往墙角躲好。几分钟后一个油头油脸的男人冒了出来,扬长而去。
看到那人走远了,许曼丽才闪身进了小屋。只看见一个面孔瘦黄,形容邋遢的女子伏在床上痛苦地喘息。她震惊了很久才揣测地、惊恐地、小心翼翼地问道:“安安?是你么安安?”她希望是,又希望不是。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那女子抬起头来,冷冷地瞧她一眼:“不是。你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十分刺耳,粗砾难听,安安绝不是这样的声音,安安的嗓子是像黄鹂一样宛转的。可是许曼丽看见了她的眼睛——黯淡无光,死鱼一样毫无生气,但是她认得出来,那是安安的眼睛。她扑上去抱住她,痛哭失声:“安安!你是安安!你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模样?是谁?是谁把你害成这样?你的嗓子怎么了?”
那女子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我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疯疯癫癫的。”
许曼丽还要说话,对方却激烈地咳嗽起来,抬手指着桌上的烟枪:“快!给、给我!”
“安安?你吸鸦片了?!你怎么可以……”许曼丽还没有说完,她已经痛苦地蜷成一团,抽搐起来。
许曼丽害怕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拿烟枪。“空了?怎么办怎么办?”她去抱她,这才发现对方裸露的皮肤上都是伤痕,狼藉猖獗。眼泪疯狂地坠了下来,落在她的手臂上。怀里的人有一刹那的安静,接着又痉挛起来,模糊的嘶声道:“烟!烟……”许曼丽松开她,边哭边道:“我给你去买,你等我。”看见她嘴角有白沫涌了出来,污秽不堪,胡乱地用袖子给她擦去,把她轻轻平放在床上,又说了一句:“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起身要走。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刚才那个嫖客又转了回来。原来他出去赌钱输了一把,想起刚才在那个妓女身上好像戴着一枚玉玲珑,就想回来抢。谁知进了门,撞见了一个娇艳动人的女子,心中邪念顿生。
许曼丽看见那个男人不怀好意地逼近,混浊的眼中满是淫亵的欲望。她有什么不明白的?舞厅里多的是这样的男人,只不过那些人衣冠楚楚罢了。她一边后退,一边去摸口袋里的刀。那人逼到床前,淫笑道:“小美人儿,陪大爷玩玩,大爷不会亏待你的!”许曼丽掏出刀来指着他,冷冷道:“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你!”
“哟,还是个泼辣货!”他咂巴着嘴,“哥哥我就喜欢这样的!”趁其不备,一把扭住她的手腕,把小刀夺了下来。“在大爷面前玩这个,你还嫩了点!”他笑的得意,臭烘烘的嘴就往她脸上拱去。
许曼丽假意没有躲闪,另一只手悄悄伸到背后,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刺到那个男人的左眼里,一顿一拔,整只血淋淋的眼珠子连着簪子一起掉在了地上。那人惨呼出声,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拿着刀疯狂地乱砍,许曼丽躲闪不及,被他砍中了两刀,眼看着他第三刀往她脖子上砍来,她闭上了眼睛。
却只听砰地一声,她睁眼,愕然看到那人已经倒地身亡——安安跪坐在床上,手里还握着一把枪,叫了一声:“姐姐你快走!”哐当,枪从手中滑落,整个人也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安安!”她痛呼一声,冲上去抱起她,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去。
街上的人见她满手是血,眼神近乎疯狂,都不敢拦她。她竟然一路无阻地跑到了码头边。许曼丽掏出怀里所有的钱,一股脑儿塞给船家:“开船,快!去三六坊子!”那船家倒是好心:“姑娘,你的手受了重伤,还是去医院吧。”背后巷子里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杀人了!杀人了……”她脸色一变,哀求道:“求求你老人家!我妹妹被一个坏人欺侮了,我刚才想救她,还被砍了两刀。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们!”那船家也是个有侠气的,当下让她们上了船,飞快地摇橹而去。
安安是为了她的病,才做了别人的情妇。但是许曼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对方好像很神秘,安安也只需要一个礼拜甚至是一个月去一次。她在病中眼见着安安一天比一天有女人味,笑容也日渐甜蜜,就知道她恋爱了。看她的首饰用度,皆非寻常之物,许曼丽很担心,劝过安安要及早抽身,不要陷进去了,金主哪有可靠的?何必捧上自己的一颗真心让人践踏?可是安安听不进去。后来她病愈,安安却一夜之间失了影踪,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安安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枪呢?”许曼丽慌的去捂她的嘴。“你还提枪做什么?我们好不容易逃出那个鬼地方……”安安却不理她,失了魂一样地双手四处摸索:“枪呢?我的枪呢?”许曼丽怕吓着了她,柔声问道:“安安,你要枪干吗?那个混蛋已经死了,你不用再害怕了……”安安嘟哝着:“他送我的,我的枪……我的枪在哪里?他教我打枪的……”许曼丽一愣,啪的一个耳光打过去,却是满腹的心酸——“安安!你醒醒!他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念着他作什么?!你这个白痴!你这个糊涂虫!”眼泪却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
亏得梅姐帮忙,她们在上海找了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本来她每日提心吊胆的,可是过了几天消息传来,说那个案子不了了之了,因为那块地方本就混乱,死的又是个小人物,无人关心。她这才放下心来。安安昏迷了十几天,她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帮她请了最好的外国大夫,用的都是国外最好的西药,才把安安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可是据大夫说,她这身子算是废了,当年因为嗓子被人下了药,声带灼伤了不说,还连带伤了肝肺……不但染了毒瘾,还得了脏病,需要做子宫切除手术,不然只怕是朝不保夕……
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厉害了,抱紧安安:“安安!安安!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安安却挣扎脱离了她的怀抱:“你说他的不是,你不是好人!你走开,走开!”
许曼丽这才惶惑起来,“安安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是谁了么?我是你姐姐啊,我是曼丽啊!”
安安瞪大了无神的眼睛,神情呆滞:“你是谁?你走开!我要去找他……”说着尝试着要下床,却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安安!”她撕心裂肺地痛哭——安安疯了,安安不记得她了。
为了巨额手术费,也为了积聚权力,她做了交际花。
安安的神智一直不是很清楚。做了手术以后一直需要用昂贵的药物。戒毒那会儿,她把安安绑在床上,默默地流着泪看她痛苦挣扎,痛极了就让她咬自己的手,安安几乎要把她的肉咬下来……这些都还好,她都可以撑住,可是有一天安安受不了了,趁她外出之际拿刀片割自己的手,足足割了十几道。幸好她回来的早、幸好。于是她想送安安去最好的美国人开的戒毒所。这又需要一大笔钱。她急得发疯。当时她还没有委身于人,有人提出一大笔天价买她的初夜,可是她很讨厌那个人,所以一直没有答应。那人急了,就派了手下想用强的。她永远记得那个漆黑的雨夜,那个清雅冷漠的少年,和那时狼狈不堪的自己。知道了原委,他给她钱,但是她拒绝。于是他说:“算我借你的。做交际花没有关系,但是你要爱惜自己。要有自尊心。”他真的借了一大笔钱给她,但是他很快就出国了。
后来安安神智渐渐清醒了,却始终守口如瓶,对过去的事只字不提。头两年安安还每每劝她放弃复仇的念头,到后来也不劝她了,只是经常用悲哀的目光默默凝望她。她常说:“姐姐,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把你害成这样。”她只是说,傻孩子,这是姐姐欠你的。你什么都不要管,你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人类的智慧是什么?等待和希望。对于许曼丽来说,就是等待复仇的时机。
再后来她有了很多很多钱,多到可以双倍甚至几倍还给他都没有问题。她也“结识”了许多大人物,他们有钱、有权,重要的是有用,可以助她复仇。她只跟过几个固定的金主,却都是最有权有势的,最有利用价值的。
几年以后来他从英国回来了,变得更加出色。她却已经污秽不堪,她的心是黑的,除了仇恨装不下任何善良与美好了。他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是感恩,还是爱情,这么多年以来,她早就连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她只知道一件事:她为了复仇,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除了安安,他是她唯一不愿伤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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