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这日子矜回房,眼前的景象让她不由得低呼出声——房里的白漆英式大床上拢了一罩重重迤逦的轻纱帐幔,柔软缥缈,似云似梦,纱罗上镶着缕缕浅金色的丝线,烟粉金的流苏连着珍珠坠曳地绕在床的四周。浅绯色的灯光笼在上面,褶褶光华如瀑布飞泻流淌,间或点点碎金跳跃,绚烂漫延了一室。
屋里焙着熏香,佛手柑淡淡的味道萦饶鼻端,如丝絮袅袅,让人恍然如坠梦境。直到听见一声细细的“喵呜”,子矜才回过神来。循声拨开了幔帘,里面赫然是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一只眼睛像澄黄的玛瑙,另一只却如墨绿的翡翠,透着几分妖艳的诡异。通体美丽的毛发理的一丝不苟,没有一点掺杂,就好像一匹柔白的绫罗,长长的披在身上。只见它懒懒地看了子矜一眼,复又合上了眼帘。子矜把它从床上抱起来,这才发现它脖子上还用珠链挂了一把翠玉小梳子,顺手解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
这时翠墨敲门而入,见了子矜手上的猫,欢喜的叫了一声:“好漂亮的猫!”子矜把手上的猫递给她,边问:“谁布置的床?”
“除了老爷还能有谁?今儿下午几个工人进来忙了半天。老爷还说,你回来之前谁都不许进来呢!”子矜见她对着那只猫又摸又捏,爱不释手的样子,因道:“原来你喜欢猫。既如此,不如给它起个名字,就叫默默吧?”翠墨惊喜的抬头:“真的?”子矜微微一笑:“那我就把它交给你照看了。”
此时白舜华进来,翠墨福了一礼就要抱着猫出去,她此时着了一件青绸掐牙背心,面若皎月,鬓若刀裁,搭在波斯猫上的一双素手整洁光滑。白舜华微微多看了她一眼,转头却笑着对子矜道:“这帐子好不好?”子矜吟吟笑道:“好虽好,也太富丽了些——我又不是什么公主。”
“你喜欢就好。那波斯猫还是今日俄罗斯的大使送我的礼物,怕你无聊,就带来给你作伴。还有一只吧儿狗。”
想来便是适才香玉手上抱着的那只了。她不以为意的笑笑:“还好你没送我狗。”
“你曾经说过不喜欢的。”他微笑着看了她一眼,“人都说狗忠诚,偏你说那是愚忠。”
“原来你还记得?”子矜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那点子奴性怪惹人嫌的。”
白舜华却突然话锋一转道:“翠墨和你是同岁吧?”
子矜一愣:“是啊,她比我小两个月。”
白舜华沉默了一下,抬眼却见子矜略略不安地盯着他瞧,忍不住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子矜面上几不可见的一红,轻声嘟哝了一句:“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收了笑容,缓声道:“我知道你与她素来亲厚,她和你处久了,心气也必是极高的。周家几次来提亲,我都婉言谢绝了,今次他家公子又亲自前来,我瞧着他确有诚意,人品也端方。——又是正室,所以才同你来说。”
子矜回过神来:“你是说前年丧偶的周大公子?”想着多半是翠墨去周家的那次撞见的。
“就是他。你且问问她的意思再说。”
过了一会儿翠墨又来房里,子矜就一五一十同她说了,末了又道:“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不碍事的。不过周公子人还不错,是个老实人,年轻又有才干,你不妨考虑一下?不用急着给我答复。”
翠墨虽然脸上飞红,却是很坚定地摇摇头。
子矜见她回绝得这样快,不由得狐疑道:“翠墨,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见翠墨低着头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她心中喜忧半掺,因循循善诱道:“是哪家的少爷?必是常来我们家的吧?还是外头偶尔遇上的?”
翠墨摇摇头,只攥着手里的绢子不说话。
“难道——是府里的?”
她还是不说话,这次却没有摇头。
子矜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了上来:“难道是大少爷?”
翠墨愕然抬头,见子矜一脸紧张,嘟着嘴道:“怎么可能?他睫毛比我还长,眼睛比我还大,连头发都比我柔亮……再者依着大少爷这股子‘百花丛中过,片叶都沾身’的性情,我吃饱了撑的,这不是自寻烦恼么?”
子矜闻言不禁噗哧一笑,不知道大少爷听到这番精彩的言论,会是什么表情?却突然想到:若不是大少爷,那便是……她惊愕的看向翠墨——心中的不安丝毫未减,反倒更浓了。
翠墨垂下眼睑不敢直视她的目光,突然轻声道:“这香太浓了。”说着起身走到窗边的小几旁,打开紫金香炉鼎的的双耳小盖,拿起旁边的簪条,拨弄了两下,复又盖上。
她迟迟没有转过身来,侧目看去,她线条优美的肩膀微微抖动,竟是仿佛在啜泣的样子。
子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饶是她心思再机敏,于此事上却是纷乱如麻,了无头绪。犹豫片刻,终是默默的起身走到她身后,翠墨转过身来,脸上犹有泪痕,说不出楚楚动人。子矜掏出绢帕替她拭泪,柔声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若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人,你就终生不嫁了么?”
她点点头,莹润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种美丽的光华来,亮晶晶的眼中闪耀着坚强和执着的碎芒,灿烂非常。子矜在心底黯然太息了一声,良久方道:“你去歇着吧,别想太多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千万别闷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
翠墨有些怔怔的,一抹愧怼浮现在她脸上:“对不起。”
“傻丫头,这又不是你的错。”子矜爱怜地替她抿上鬓角的一缕碎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这叫什么事儿——这府里一个两个,都是死心眼的。”
转眼冬去春来。
冰雪消融,湖畔溪侧,杨柳折枝,第一抹鹅黄的嫩绿探出枝头。地气渐次回暖,金陵春,竹外夭桃艳梨,竞相缤纷。
白府。
庭子里的梨树花开,团团锦簇,素白似雪,粉灿如玉,如同凝了漫天的霞光碧影。
忽而一阵春风,花朵纷纷飘落,漱漱如雨。
有一片花瓣像鹅毛一样随风徐徐飘起,荡悠悠的,飘进了敞开的窗子里,轻柔,落在一只同花瓣一样洁雅无暇的手上。
一样娇嫩的花瓣,不一样的容颜,就如这等待季节里的寂寞梨花开落。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如果母亲还活着,今天就是她的第四十二个生辰。因为知道父亲会在今天去拜祭母亲,所以昨日她陪着白舜华去了母亲的坟上,两个人静静的坐了很久,回去的路上他才问起她小时候的事,她一时怔忡,竟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印象中母亲并不爱说话,偶尔兴致来了,就会教她念诗词,那时候她还小,总是背了就忘,只是有一阙,因着母亲当时脸上的怅惘之色,她一直记得。人生若只如初见。只若初见,淡淡四字,就道尽了一生的苍凉。
然而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有时候不经意间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断,仿佛也已经很茫然了。那些遥迢的梦和芳香,在风中凋零,坠落成雾一样湿凉的气息。从墓地回来的时候,在街角看见了他们,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然而那样和煦的容色,想来日子应该过得平静吧。夕阳下,一切都娟美如画,几乎完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她轻轻的把白色花瓣捻起,打开梳妆台前一只暗红色压金线缎面锦盒,放进去,复又合上。
我们都曾经年少,都曾经头角峥嵘,笑容如桃李春光般明媚鲜妍。都曾经固执的以为,总会有那样一个人,在未来的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方,等你。是的,总会有那样一个人,让你可以在他面前卸下伪装的坚强,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落下泪来——不管梦想有多远,生活有多难熬,心中揣着这样小小的企盼,总会有勇气继续走下去。然而时光的线条梳过,多少次绿肥红瘦、直到春光渐老,才明白爱和失落只在一线之间。渐渐学会泰然处之,被侮辱被损害被辜负被背叛、每一个人都是这样走过。渐渐的,挫折再多、痛苦再深,也不再愆尤他人。无论雾雨雷电,还是霓彩流霞,皆可坦然迎对,心意自平。生命太短,世界太大,唯有体验才是使生命完整的惟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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