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邢家树回来的那天,紫楠给妈妈办了出院手续。有人说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奋斗一辈子就是为了抗起“三座大山”——教育、医疗、养老。此言不虚,算下账,让她不禁忐忑,要是没有何立文慷慨解囊,凭她和姐姐,怕是玩儿命也扛不动。想想妈妈接下来的治疗,她又拿出那存折看看,一时间思绪碎成片片,竟自呆了。
“我回来了”是家树,听到他进门,放下箱子,走过来。
要在往常,她应该欢呼着去门口迎接,不,应该早就去了机场接他。
“你在家?没去你妈那里?”
见妻子坐在床边出神,他放下手里的电脑包,从身后拥住她。这样的拥抱她曾经是盼望的,可是现在——
“马上就去,现在离不了人侍候,我拿些衣服就走。”
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他松开手,绕到面前坐下。
“对不起,出了这事,碰巧我没在。没能帮到你。——费用我已经借好了。”他掏出一张卡:“这个时候,应当以你妈妈的病情为重,所以,我要回了咱们的钱。”
紫楠咬紧牙关,还算有点意志力,没有哭。
“不用了,兄弟姐妹都出钱的事。倒像是我妈太会选时候生病了。要说对不起的,该是我。”
邢家树呆住,拿着卡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好把它搁在床边。
“你生气了?其实,这本来就是突发意外事件。我,这些日子基本上都在实验室的时间多,手机讯号不好,所以——”
“是,我理解。没关系,这是我——妈”,这两个字她加重语气,不争气的泪水开始漫上眼眶。
“我自己负责,不会影响你家买房。这钱你还回去吧。琪琪借给我的,她是大款,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她起身,打开柜门往外拿自己的衣服。
“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结婚时为了说话方便,不是共同商定管你妈叫‘你妈’,管我妈叫‘咱妈’吗?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称呼的,如果你在意这个,以后反过来就行了,何必为这个字眼儿生气?!”
泪水还是掉下来,紫楠加快动作,收拾好了,拉上提包拉链。
“我不知道,要是换成这是你妈,如果我是跟你一样的表现,你会怎么样?我妈是我妈,你妈是你妈,反正,我从来没有真的当你妈是我妈,你也从来没有当我妈是你妈。”这绕口令让她自己也有点发晕,“算了,太乱了。我不是个愿意跟人斗心计的人,你知道的。”
“我也不是想斗心计的人,我父母的态度可能不太理想,可是必竟两家这几年没有太多的接触,不可能很熟络。我告诉他们,他们就过去探望,还能怎么样呢?再说,你妈——,咱妈住院时你应该直接跟他们说,他们不可能视而不见。”
“他们给了我三万块钱,我领情。”
刚刚在父母那里,知道他们去医院时只拿出三万,就猜到妻子会不高兴,果然。
“这,——我承认是他们——,三万太少了。我也说过了,所以,这卡上的十五万都拿回来。”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
眼泪已经失去控制,不想在他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忙提起包:“我已经借到了足够的钱,不劳你们费心了。”
妻子摔门而去,那张卡还放在床上,像是一个向他冷笑的符号。
家树在原地转了两圈,有些沮丧,重重地倒在床上。片刻,抓过那卡片,捂在脸上。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的时候,他长叹一声。
跨出去,在身后碰上防盗门,紫楠跌跌撞撞下了楼。出租车司机有些惊讶地看着双手捂住嘴还是哭出声的女人,犹豫片刻,才问:“您去哪儿?”
“是不是花了这么多钱,你们也困难啊?妈想过了,那个什么起搏器妈不安了,这多年没那个,妈不也好好儿的?安个机器在心脏里,想想就怕人。”看见女儿哭过的样子,孟妈妈心里不忍。
好想扑在妈妈怀里大哭一场,可是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妈妈也不再是坚强的依靠。这一股酸楚摁下去,紫楠笑一下,把那个存折放在妈妈手里。
“我有准备的,你就安心治病吧。安了起搏器,就跟以前一样了,可以干家务、煅练,我姐还等着你给她带孩子呢,现在这样病病歪歪的,怎么行?”
妈妈看到那个数目,眼圈发红:“楠楠,你怎么有这么多钱?你们两口子结婚六年,能攒下这么多?借了琪琪的?她用的也是婆家的钱,不好长借不还啊。能省的就省了,别再让她作难。”
‘这是我家里的钱,不是厂里的,不是餐厅的,所以,没人等它急用,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他走了也有半个多月了,没有任何联系,这么多钱交给自己,没有任何手续。为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碰碰她的胳膊,紫楠才回过神来。
“呃——,妈,你不用管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穷。嗯,家树回来了,单位有事,今天可能就不过来了。他妈知道您的病以后还要治,也让他带来些钱。放心,琪琪没有这样大方。”
开了门,来的是邢家树,紫楠慌忙向屋里喊一声:“爸,家树来了,醋没了,他陪我一起买去”,就拉着他下楼去。
“我跟妈说医疗费是你和你家里出的,你不要穿帮了。”
看看她没有表情的脸,他别过头去:“这算什么?”
“不算什么,就是为了哄她开心。本来跟我爸说的也是这样,可是你父母去了医院,就瞒不下去了。”
“难道他们知道,不该去看一下?你真的不觉得,一开始就应该通知他们?也省得编谎话。”
谎话。是啊,这些天围绕这钱,她是来回的在编谎、圆谎,不胜其累。幸亏冯琪琪在坐月子,并且还打算去欧洲度假——这是她生下男孙应得的奖励。否则,要是她大驾光临,一语捅破天机,真不知自己还怎么编。
“我没办法解释,可是我当时真的觉得,他们不会帮我的。”
“他们对你做过什么?打过骂过?还是吵过?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相信他们?我们是一家人,怎么会弄得,——宁肯跟别人去借,都不找他们?”他抹一下脸,苦笑一声:“倒底他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啊!”
这就是整件事诡异的地方,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僵了半天,终于有点理清思维。
“你说了,他们来了,可是,讲了一堆自己的难处之后,给了我三万块钱”,又有想哭的冲动,按着鼻梁一会儿才忍住:“这还不够手术费的一半。我真的,我——我凭什么相信,相信他们会帮我?”
轮到家树无言,自己的父母自己了解。
“那,我拿回来的钱,你真的不用?这总好过去借钱。”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欠了更大的人情,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还清。”想到大小姑子和妯娌的尖牙利舌,心中着实发憷。
“求求你,家树,我真的、真的害怕一家人却有无数事非、还要斗智斗勇的生活!我不在乎欠朋友人情,人家也不催我还钱,这样反而自在一点儿。你把钱还回去吧,我要照顾妈妈,可你还要常回去见他们。”
总得买瓶醋回去应景,她朝院里的小超市走去。
“我承认他们有时候的确是太现实太功利了,可是他们必竟是我的父母,是你的公婆,就算有什么,真的无法沟通?”他跟在后面。
想起他自己在他们家尚且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紫楠觉得这话好笑:“我想,我如果一天不生下一男半女,就一天不算你们家的人吧?!女人之于男人,几千年了,还不一样是生育机器?琪琪生了男孩,才可以宣告初战大捷,母凭子贵,威风顿长,连我在电话这头都可以感到她气焰嚣张。”
她站住,阳光下,邢家树文雅有气质,还是那个六年前让她倾倒的男人,可是,走了六年,却好象没能向他走近一步。
“我没有什么学问,班门弄斧。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一首唐诗,是个没名气的女诗人写的,叫《八至》,就记得两句——至深至浅清溪,至亲至远夫妻。”
她仰头看看天,忍回到了眼边的悲伤。
“这些事不要再说了,也不是几句能说清的。你去了这么长时间,今天回来,就说这些,不累吗?吃顿安生饭吧。做西湖醋鱼给你,不加辣椒。”说完进了超市,他无语垂首。
以前回到家,她会喋喋不休地的说‘吃了饭没有,是不是很累,先洗澡还是先睡觉’之类无什么现实意义,又一次次重复的话。现在很安静,可是,太安静了。把外套扔在沙发上,突然就想起她会拣起来挂在柜子里,且一面嘟囔“随便扔,起皱了明天怎么穿?”于是拿起来,学她的样子挂在卧室柜子里。
紫楠,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在这个家里忍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要忍下去?!他们再不好,总是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僧多粥少,难免有争执的不是?我们都以为退一步就可以了,可是,退无可退的时候,该怎么办?
自言自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竟成了唯一可以释放自己的方式。邢家树倒在床上,四肢摊开,正恹恹欲睡时,那个特设的与别的都不同的铃声响起。愣一下,忙爬起来,打开衣柜,从外套里兜掏出电话。
“你的问题解决了吗?女人都是要哄的,要关心的。这个时候,你要是无所表现,会让她永远恨你。”对方显然听一声“是我”,就知是他,连招呼都不用打,直接讲话。
“没有,她不肯要这钱,让我还给父母。看来,她已经恨了”,家树摇摇头:“我的爹妈,我真的没辙了,太——算了,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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