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床头柜上那铜镀金嵌珐琅四明钟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被薄聿铮伸手按掉,他看了一眼时间,不过才五点,竟是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定了闹铃。
亦笙正是年轻贪睡的年纪,昨天晚上又是累坏了,因此虽是她自己定的闹铃,却浑然没有听见,倒是让行伍多年的薄聿铮立时清醒了过来。
此刻房间内依旧是一片昏暗,晨光透过帷幔透将进来,只有微薄的亮色。
他籍着这抹亮色看去,身侧的妻子沉沉睡着,安静又温柔,清丽的小脸略略的偏向他的方向,唇色是轻轻浅浅的红,长眉亦似烟华,青丝如墨,一路蜿蜒。
他的眉头心间,俱是一柔,抬手替她拂去脸颊的几丝乱发。
动作虽微,却仍是牵动了被衾,她那一段雪玉般的秀颈便隐隐绰绰的现了出来,云鬓雪肌,温软含香。
他不由得想起了昨夜她在他怀中如花绽放的样子,掌心微微的热了起来,她娇美的肌肤上那温软滑腻得仿佛要将人手吸住的美好触感,让他的手指,留连得不舍放开,缓缓的,缓缓的摩挲。
尚在睡梦中的她不安稳的动了动,一张小脸猫儿一样在枕头上微蹭了下,却仍是倦得醒不过来。
他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到底是心疼,于是便只倾身在她眼睑处轻轻吻了下,不舍得吵醒了她。
长期的戎马倥偬,他早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然而此刻,她在他身旁安睡,呼吸温暖而绵长,他心底只觉得安宁又圆满,视线竟也不愿稍移分毫。
不由得在想,古时“自此君王不早朝”的句子,竟也非全然的戏文之说。
他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晨光中,凝视着沉睡中的妻子,那一刻,时光隽永而悠长。
到亦笙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睁开眼睛,尚带了一丝慵倦,然而慢慢的,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蓦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急忙去看床头柜上的钟,却见已经是近九点的光景,她捂着脸哀叫一声,重又重重的倒回到了床上。
“怎么了?”
耳畔传来了他带笑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一转眼看到他倚靠在床头,正好笑的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蓦然想到自己方才的动作全被他看见了,又不受控制的想到了昨夜种种,她的一张俏脸“刷”地一下烧了起来,心内羞窘极了,一时情急,也不及多想,竟一把拿了被子将自个儿从头到脚捂了个严实。
他好笑的看着被子里的她,又担心她把自己闷坏了,遂伸手去拉那被子,嗓音微微含笑,“亦笙。”
她其实刚把被子盖上,便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实在是太孩子气了,懊悔得要命,恰好他又来拉被子,她便也不再闹腾,乖乖的任由他将被子掀了开来。
她的一张脸,晕着胭脂颜色,娇滟欲滴,看着他极不好意思的开了口,又带了些小小的埋怨,“我明明定了闹钟的,你也不叫醒我,你看现在都几点钟了,一会儿我们怎么出去?”
他笑,“你想怎么出去都行。”
她瞪他,“哪有儿媳妇新婚第二天睡那么晚才起的道理,旁人非笑话我不可。”
况且她本是想得好好的,还有事儿要做呢。
他看着她这样微嗔的娇俏神态,微微含笑,“你是我的妻子,做什么都没人敢笑话你。”
她又嗔了他一眼,抱着被子坐起身不甘心的去研究床头柜上那四明钟,“我明明定好时间的,怎么就没响呢?”
他看着她煞费苦心的对着那钟捣鼓,微笑道:“响过的,我把它按了。”
她一下子又赧然起来,“这样呀……我怎么会睡得这样沉,竟然连闹铃响了都没听见。”
又是抱怨他:“那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他还是微笑着看她,“闹铃刚响,我便把它按了,你听不见也自然。你昨天累了一天,没必要起那么早。”
“原来是你,我就说,我怎么就睡得跟猪一样了呢,”她伸手捶了他一下,“讨厌死了,你把人家的计划全打坏了。”
“什么计划?”他略感意外。
她有些懊恼和遗憾,“我本来打算今天给你和爸爸妈妈做一顿早餐的。”
他失笑,“厨房里有的是人,用不着你来做这些事,更不用特意早起。”
“我愿意做不成吗?”她微恼的瞪他,又带了点小小的骄傲,“我在墨梯的时候烹饪课的成绩就是顶好的,在法国的几年又亲自实践了不少,连我的老师都赞不绝口呢,可惜你今天没口福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也不敢再耽搁,连忙起身就往衣柜那边走去。
她虽婚后是要随夫家一道去平阳帅府的,可这上海的宅子里却仍是置了不少衣服,有娘家给她置的,也有冯夫人替她置的,中式西式的都有,竟也挂了满满一衣柜。
她想着这个时候不好穿太清素的,便挑了一身海棠红百蝶穿花的旗袍,拿到手上脸却忽而红了起来。
她心念转了几转,又想叫他闭上眼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矫情,可即便经过了昨晚,让她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换衣服,她却总是害羞的。
薄聿铮就见了他的小妻子站在衣柜跟前,一手拿了件旗袍,晕红着脸,半晌不见动静。
他笑了一笑,起身就朝她走去,一手去拿她手中的旗袍,“这件不错,过来,我帮你换上。”
她吓死了,又是羞又是窘,也顾不得矫情不矫情的了,直推了他背过身去,“别闹,快转过去,不许转过来。”
他一面笑着,一面由着她将自己转了个面,倒也听话得站住不动。
她见了,方放下心来,连忙站到敞开的衣柜门后面,背对着他褪下睡裙,又将那旗袍换上。
她选的这身旗袍,是一套斜襟礼服,那一个个盘扣一路蜿蜒,她越是想快些扣好,可是偏偏,越是着急,就越是手忙脚乱的。
“好了吗?”他一面含笑问着,一面却已转过了身。
她背对着他自是看不见,只低了头忙忙地去扣襟前最后的那三颗盘扣,一面急急应道:“快了快了。”
话音还没落,就见他已经走到她面前,她红着脸不肯抬眼,手指却越发的不听使唤起来,越是急就越是扣不上。
他笑出了声,径直伸手向那流金珍珠的盘扣,“我来。”
她不好再挣扎,只好松了手任他的手指在她身前游走,自下而上,先是扣好襟前的两个,最后来到领口。
指间的珍珠莹润有光,他慢慢的将那盘扣扣上,抬眼,只看见她低低垂着的娇羞面容,一片芙蓉颜色,不由得微笑,“好了。”
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又小声道:“我先出去了,你换好衣服快些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他知她仍在害羞,也不迫她,笑着点了点头,她便低着头开了房门往外间走去。
那外间早就候着好几个老妈子和小丫头了,见她出来,俱是满面含笑,“少夫人起了。”
一面说着,一面忙忙的替她张罗梳洗。
不一会薄聿铮也出来了,一身合体的黑色西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又有着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二人洗漱完毕,便见昨夜送点心给薄聿铮的那个帅府丫头端了两个粉彩描金的托盘进来,每个盘上都放了个白釉瓷杯,她将托盘放到两人面前,笑道:“大少爷少夫人趁热喝了吧。”
亦笙接过,一股子参味和着热气便冒腾了起来,她明白惯常在新婚次晨,一般的大户人家都是会送一杯人参汤来给新人补身子的。
便也不好说什么,只默默的将那参汤喝过两口便重又放回到托盘里。
又有人来布早餐的,有粥和中式面点,也有饼干煎蛋一类西式早餐,由着他们去挑,那来人笑道:“夫人交代了,就让大少爷和少夫人在屋内用早餐,不必急着下去。”
话虽如此,亦笙却如何坐得住,随便吃了点儿便去看薄聿铮,“你吃好没,咱们下去吧。”
他见她吃得这样少,本想让她再多吃点,却见她眉目之间的那一抹焦灼,料着她坐不住,于是笑道:“走吧。”
到了楼下客厅,只有冯夫人一个人在沙发上看报,见了他们下来满面含笑,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两人叫了一声“妈”,便到她身侧的沙发边上坐下了,亦笙又问:“爸爸呢?”
“在花园里练太极呢,”冯夫人笑答,又道,“怎么起得这样早,昨天那么累,也不多睡一会儿。”
亦笙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已经很晚了。”
冯夫人笑,“晚什么,我和你爸爸是上了年纪睡不了,维麟和景芸他们向来都是起得晚的,这不,还在睡着呢,你们也该多休息一阵子才是。”
亦笙还未开口,薄聿铮便是一笑,“她今天早上定了五点的闹铃,还好被我按了,说是要起来做早餐呢。”
冯夫人闻言又是感动又是欢喜,只觉得这个儿媳妇极是乖巧懂事,更难得的是,这么一位时髦小姐,竟然愿意下厨房,当下疼爱的握了握她的手,“傻孩子,有这功夫你多睡一会儿,聿铮娶你进咱们家可不是让你做这些的。”
亦笙微笑道:“我平日里也是懒得动,本想着今日勤奋一下让爸爸妈妈尝尝我的手艺的,结果还没做成。”
冯夫人笑:“你都到咱们家了,还怕没机会吗,不过偶尔一两次就好了,我可不舍得累了你。”
又起身道,“你们坐一会儿,我去看看你爸爸练完没有。”
那冯夫人说着便往后花园走去,亦笙站着送了几步,便又折转身回来,见薄聿铮正在看报,便叫他,“绍……”
刚发了一个音节,却忽地想起父亲之前说过的话,连忙将那个“之”字咽了回去,又改口唤了一声“仲霆”,却到底因为第一次唤这个名字,自己都感觉怪怪的,连下面的话都没接下去。
他也察觉到她的不习惯,放下报纸笑了一笑,“你怎么叫习惯就怎么叫好了。”
她笑了起来,“那怎么行,要是让妈听到我给你混起名字——虽然是你自己混起的,可总归要说我的。”
他也笑,眼底柔和却也微微黯淡,“不会,绍之也是我的字。”
她怔了下,在他身边坐下,“我只知道你的字是‘仲霆’的。”
他点头,“我到帅府以后,为着怀念我生父母,父帅没有给我改名,依旧让我姓薄,可是却新给我取了字。父帅之前有过一个早夭的儿子字‘伯渊’,因此便给我取字‘仲霆’,并将维麟的字由‘仲豪’改为‘叔豪’,以示我从此便是冯家的一份子。”
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当中却又含着外人难以体会的情感,停了片刻,又再开口:“至于‘绍之’,是我生父给我取的字,只是现在已经没人叫了。”
他的声音依旧很淡,神色也没有任何异样,他的事情她也只是从报道上知道了个大概,并未了解太深。
可是这一刻,她心底却被一种酸楚微涩的情感所缠绕,看着身侧的他,明明是如刀刻一般深峻硬朗的轮廓,坚毅如山,却无端的叫她的酸酸柔柔的起了心疼。
她伸手去握他的手,每一个字音都轻且柔,却又奇异的让他的心平暖安稳。
“那我往后都叫你‘绍之’,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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