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匆匆即过。
方町已经将合同发到邮箱里,隋心拿给于斯容过目过,于斯容请律师看了确定没有问题,和方町的合作就此达成。
一转眼,就到了请柬上的日子。
隋心思来想去,决定穿一袭深色的小礼服出席,款式颜色既不会太抢眼,又不会显得不重视。
临出门前,隋心和秦朔通过气,秦朔告诉隋心,几十桌酒席,男方亲友只有两桌不到,隋心就被安排在其中。
隋心听了,不免唏嘘,早就听说方万忠破产之后,大多数亲戚都借过钱给他,后来因为方万忠瘫了无能力还钱,也撕破过脸,还是后来方町一点一点填上这个无底洞,但也因为这件事和这些亲戚划清了界限。
隋心打车来到酒店大门口,踏进大厅,就见西装笔挺的方町和秦朔,一左一右站着,脸上各自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大门前,笔直的两道身影,身着量身订造的西装,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拾掇的恰到好处,引荐宾客寒暄招呼时,两人的目光时不时有交集,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里,只会以为这是一对兄友弟恭的小舅子和姐夫。
方町正在和一位客户寒暄着,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在不远处,转瞬间,旁边的秦朔就迎了上去,很快将他的目光遮住。
等他将这位客户引入宴会厅后,再一抬头,这才看到被秦朔挡住了大半个身子的那人,毛绒外套在她手里拿着,上身着一件雪白色的短袖小貂皮,下面是一袭黑色的小礼服,款式是不容易过时的基本款,衬着一双同色高跟鞋,身上唯一鲜亮的色彩,就是别在胸前的红宝石碎石装点出的造型胸针。
那胸针方町有印象,曾在美嘉的专柜上摆出来过,出自隋心的设计。
只一秒停顿,他就迈开腿,向侧前方移动,直到牢牢捕捉着彼端的目光,终于躲开了秦朔的遮挡,将来人尽收眼底。
秦朔背着身,单手插兜,不知说了些什么,站在他对面的矮了半个头的身影,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这时,她才像是注意到方町,眼尾轻扫,望着他点了一下头。
方町立在原地,背挺得笔直,直到她笑着走上来,抬起□□在外的一双手臂,将一个小纸袋子抵到眼前。
方町勾起一抹笑,接过,心里却跳的比方才更快。
那双桃花眼一眨不眨,看似漫不经心,没有放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却不知想捕捉什么,是落寞,强颜欢笑,还是愤怒?
几秒钟过去,他才确定,他盼望的那些情绪皆无。
转瞬间,那些情绪纷纷浮上他的心头。
——
方町的笑容终于敛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隋心抬眼,有些讶异的笑:“怎么会,十几年的友谊,我一定到。”
方町眉宇微挑,没有接话。
这时,身后传来“咔咔咔”清脆的高跟鞋声,轻快而沉着。
隋心侧头望去,是春风满面的秦媛。她一如既往地的挂着和煦的笑,窈窕的身材包裹在精心打造的礼服中,与生俱来的好条件加上几分打扮和自信,无论出席任何场合都必然是全场焦点。
直到这一刻,隋心才恍然意识到,其实无论是外形还是气场,方町和秦媛都是天生一对,他们甚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夫妻相。
秦媛已经轻轻挽起方町的手臂,涂着蔻丹的手搭在那片黑色布料上。
“心心,你能来,我真高兴。”
隋心依旧在笑:“恭喜,百年好合。”
说话间,秦朔已经走到隋心身后:“我带你进场。”
隋心侧首刚要说“好”,鼻息就被强行灌入一抹颇有侵略性的香味儿。
秦媛毫无温度而骨感的怀抱,迎了上来,搂住隋心的肩膀。
太过突然,令她下意识抗拒,却又即刻命令自己不要挣脱,与秦媛错开身子时,再度撑起微笑,抬眼间望向那双桃花眼。
——
宴会厅里,衣香鬓影,一对新人的社会关系几乎全挤在这间可以容纳一千人的宴会厅里。
隋心被安排在方町亲朋的首桌,四处张望时,还能见到学校里的一些老师同学,她和他们打了招呼,气氛无端端陷入尴尬。
隋心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曾经传过绯闻的师生关系,如今一个成了人中之龙,一个还眼巴巴的跑来献上祝福。
所以双方并没有过多交谈,隋心很快回位。
同桌的四五个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不知是方家的亲戚还是谁,又坐了十几分钟,隋心起身走向洗手间。
女洗手间一向是八卦集散地。
隋心刚打开隔间的门走出来时,就听到站在洗手池前两个女人的对话。
那些声音里透着讥诮,透着鄙视,强行入了她的耳。
“知道吗,男方那边就两桌人。”
“我听人说了,好像这次来的都是女方那边的关系,还有媒体啦还有卓越的大客户啦。我还听说,男方家里以前也是这行挺有名的,怎么来了这么点人?”
“哎,破产了呗!就是前些年很牛的那个方家啊!”
“啊,就是那个方家?”
“哎,人走茶凉啊,听说那个方万忠一破产,老婆就跟他离婚了,他跟身边所有亲戚朋友都借了钱。后来这事传开了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是借了高利贷,那些钱连利息都不够还的,而且没俩月就半瘫了,留了一屁股债给儿子。再后来,就多亏秦家这位大小姐帮了忙,要不然父子俩准得一起跳楼自杀!”
“哦,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挺可怜的。难怪男方这边都没来什么人。对了,怎么也不见方万忠啊?”
“我听说啊,一年前没了。”
“啊?”
“有人告诉我,下葬那天别提多冷清了,总共就两三个人去送。风光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这么冷清,真是……”
没了?
下葬……
隋心有些晃神,努力回想着一年前大概是什么时候,却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按照日子推算应该是她和方町刚刚分手之后。
五味杂陈的情绪一股脑的涌了出来,她捏了捏掌心,很快打开水龙头,没有调热水,冷水刺着皮肤生疼,从背脊上泛出颤栗,急速窜向四肢百骸。
等她擦了手,从化妆包里拿出粉底补妆时,那两个女人谈的更加起劲儿了,不知何时已经说到了现在时。
“哎,人经历过这么大一场变故,有几个不变的呢?现在大家都在传这个方町做事有多狠,以前有过过节的那些人,好像只要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整,还让人抓不到把柄。到底是从烂泥坛子里爬出来的,自己不干净了,也要拖别人下水。不过要不是这么心狠手辣,也不会这么快翻身。”
“可我听说,是秦家小姐一直帮着他,才站住脚的。”
“切,秦家确实是卓越的大股东,可卓越又不是秦家开的,前两年秦家在卓越的地位据说还挺危险,要不是这个姓方的做了点事,秦家怎么能有今天的地位?以暴制暴,用明的手段是行不通的……我还听说啊,姓方的和当年那几个高利贷,还合作了一把。”
“啊,不会吧,那些人不是害了他爸吗?”
“就是说啊,仇人都能合作,幸好他爸死了,要是还活着,还不得气得跳楼自杀!”
“他爸都瘫了,下地都够呛,跳什么楼啊!”
“哈,也是啊。”
“咣当”一声,清脆而突兀,吓了那两个女人一跳。
两人握着胸口望过来时,只见另一边水池前站着个身着黑色小礼服的纤细身影,白皙的脸上嵌着一对大眼睛,正透过镜子死死地盯着她们。
她身前的水池里,粉盒已经摔成两半,粉饼浸在水里,粉块四碎。
两个女人一惊,面面相觑几秒。
一个小声说:“认识的?”
一个说:“嘘,好像是男方那桌的……”
闻言,隋心已经转过身,走向她们,抬手从挂在墙上的纸盒中抽出两张纸,仔仔细细的擦拭每一根手指,目光却分毫没有从她们脸上移开。
然后,将纸团成一团,扔进旁边的金属制纸篓,盖子在上面翻滚着,吱呀两声停了。
一个女人拉了拉另一个女人,示意离开。
只是门板刚刚打开,就听“啪”的一声,被一个白皙的手掌硬生生合上了。
其中年纪较大的女人,板起脸:“你要干嘛?”
隔了几秒,隋心笑了一下:“说话这么恶毒,小心报应反噬。你们什么时候跳楼很难说。”
那眼神冰冷而凶狠,黑白分明的眼底,透着几道血丝。
距离比较近的女人,正撞见那眼神,立刻倒吸一口气,脸色森白。
下一秒,门板就被豁然拉开,咣当了几下,又合上。
隋心已经走了出去。
——
隋心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宴会厅的,那宽敞而绵长的走廊,似乎比方才来的时候更加遥远,铺在地上的地毯变得很软,冰冷的双脚踩上去,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的手指在颤抖,极力握着拳,将指甲扣进掌心里,膈的刺疼,才稍稍找回了一点理智。
若是小时候,她大概会更直接更原始的表达出来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长大了,学会后怕了,戒掉了冲动,到头来竟然只是撂下一句狠话。
宴会厅里人声越演越烈,充斥着衣着光鲜的宾客们寒暄的声音,充斥着商业交流和关系攀附,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面具,清一色的画着虚伪的笑。
隋心直勾勾的望着眼前一帧帧画面,那些细碎的片段却有机可乘的挤入脑海。
午后,宁静慵懒被蝉鸣戳破。
钟铭骑着单车,她斜坐在后座,一手拎着一袋子水果,一手勾着他的腰。
他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了,贴着那精瘦的线条,印出肌理和纹路,她勾住他的手臂也是湿湿的。
她想拿纸巾给他擦汗,但是稍一松手,身体就会摇摇欲坠。
他在前面说:“别动,再坚持一会儿。”
沉闷的夏日,也随着单车的速度带起了粘腻的风,拂过他的T恤,渗入她的鼻息,是汗味合着洗衣皂的味道,那是属于蓬勃年轻的味道,是糅合着男性荷尔蒙的味道。
十几分钟后,他们来到方家新买的别墅。
一身清爽的方町前来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扑面而来的冷气,将每个舒张的毛细孔都封上了,汗水被冻住,泛起一阵颤栗。
他们这才长长透出一口气。
方町痞痞的笑,勾着钟铭的肩膀小声说,最近又搭上了哪个学校的校花。
钟铭发梢有些湿,听着,挑眉浅笑。
直到围着围裙像是老妈子一样会张罗的方万忠,捧着一盘冰凉的西瓜出来,笑的脸上一道道褶子,招呼他们吃瓜喝饮料。
然后,方万忠催促钟铭去屋里洗个澡,换件方町的T恤再出来吃饭。
可是没说两句,方万忠又一拍脑门,想起来炉灶上还炖着鱼,又冲进厨房。
方町是他们所有人中第一个住上大房子的,刚搬进去时,他隔三差五的就招呼一群狐朋狗友来家里聚会,后来腻了,加上家里丢了两件摆设,才戛然而止。发展到最后,就只有放假时,钟铭抽了空骑车带她去,直到几年后他们去了加拿大。
方家的别墅,后来隋心路过时也见过,好像已经卖给某个做美容的商户了,门口挂着巨大的广告牌。
她定定的站在路边看了很久,离开时心里是一片苍凉。
——
回座后,隋心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约莫十几分钟,周围的桌子陆陆续续迎来了贵客,她的手脚已经没那么凉了,感觉脸上褪去的温度也渐渐回来。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正看到那两个女人坐在相隔几桌的位置,窃窃私语,时不时望来一眼。
眼神在空中对撞,隋心眯了眯眼,那两个女人立刻背过身去。
身边的空位,在这时突然拉开,进而融入一股强大的存在感,卷着淡淡的凉意。
熟悉的气味,侵入鼻腔。
隋心在意识到是谁时,目光已下意识的迎了过去,眼底的愤怒还来不及收回
“怎么这种表情,像是要吃人。”低沉的嗓音徐徐响起。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住,用力握着,粗粝的指尖拂过上面的素圈。
方才被拎起来的情绪,瞬间尘埃落定。
高大的身躯,即使坐着也高了她一截,另一只手搭在桌沿,手里玩着一个金属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音。
隋心知道他没有烟瘾,但是有些场合需要他来上两根,商务谈判时,身上必定会揣个打火机和一包烟。
隋心下意识回握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茧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下飞机。”
他微微垂眼,泛起一抹笑,眼底有藏不住的疲倦。
“按照计划,应该是明天回。不过今天这个日子,怎么都得赶回来。”
那双黑眸仔细的在她脸上游移。
“刚才怎么了,跟谁生气呢?”
隋心扯了一下嘴角:“很明显么?”
他无声轻笑,闭了一下眼,两排睫毛盖过眼下的青色。
那样的目光深不见底,又仿佛近的可以触及,如星空,如夜海。
隋心终于招架不住,小声说:“刚才我听说了一年前方叔叔的事,你知道么?”
顿了一秒,手上的打火机,落在桌面,发出闷响。
他垂下眼,应了一声,有点鼻音:“那天我去了。”
话音落地,再无下文。
隋心没有追问,只是望向他坚毅的侧面,那双眸子望着远方,不知想什么,但他的手却越发用力。
——
方万忠临终前,方町只打了一个电话,叫钟铭来。
钟铭来了。
病房里,方万忠躺在那儿,一左一右站着两道年轻而健壮的身影。
两人矮下腰,坐在他身边,一人握住了他一只手,指节泛白。
方万忠说话很艰难,断断续续的嘱咐方町,别叫太多人来,他想安安静静的走。
方町应了。
钟铭手上越发用力,却丝毫感觉不到方万忠回握的力量,他的手有些凉,有些抖,那抖动不是因为恐惧死亡,而是不由自主的生理反应。
几分钟后,方万忠开始大小便失禁,那抖动变得剧烈。
守在床沿的他们,按着他的身体,想去稳住什么,却徒劳无功。
小时候听老人说,人在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干干净净的,离开时也要干干净净,所以会将体内的一切污垢排出去。
不会儿,那抖动开始变弱,细微的,直至安静。
几秒停顿,呜咽声从鼻腔中发出,压抑的,颓然的。
也不知是他的,还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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