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携带圣旨自北而南, 直入东南, 还未有多时, 便被人盯梢了。

　　云昭皇帝所下的圣旨因涉及仙人, 便由道正司的道人前来传旨。与道人一同南下的, 便是老皇帝驾崩, 新皇帝登基并改年号为显圣元年的消息。

　　道正司本来由正阳宫把持, 与皇家豢养的法师术士所在的钦天监共同组成了大虞的道术力量。但在上都局面失控的时候，槐序便下令正阳宫的道人撤出道正司，以免无谓牺牲。

　　如今的道正司已经被白莲教的把持, 而钦天监的法师和术士早在国师要把手伸进皇宫的时候就被彻底拔除了。

　　道正司理论上拥有着管辖天下道门的权力，但实际上道正司的力量远没有这么强大。正阳宫乃是道门魁首，还能与天下道门通气, 但白莲教上位, 道正司的官服早就被人盯了一路，消息早已经经过层层筛选, 送到了槐序的案头上。

　　若不是槐序下令放行, 这位天使早已经半路上便失踪了。绕是如此, 这道人也是被一路盯着进的黑山。到了黑山, 盯梢的人才退去。大宗师所在, 便是龙潭虎穴，用不着他们了。

　　早在圣旨写下, 盖上帝印的时候，槐序就已经感应到了这股力量。道人站在黑山前的山路上, 就已经有鹿童前来接引。

　　鹿童头上叉叉丫丫, 身体已经四肢俱全，如人一般，只是脸上还有些许淡淡的梅花斑。若不是鹿的模样十分明显，只怕会让人误认成龙。

　　“道长，我家主人请道长上山。”鹿童微微垂首，便在前头带路。

　　道人瞧着这鹿童，便有些眉头微蹙，白莲教并非不豢养妖怪，但区区一头梅花鹿，并没有豢养的价值。但梅花鹿修成人形，便又十分不同寻常了，筋骨皮肉，处处是宝。

　　只是这里自然不能动粗，便跟在鹿童身后，只是目光怎么也离不开那对鹿角，这对鹿角乃是天生的好材料，正合炼一对法器。

　　这人的恶意几乎毫无掩饰，鹿童也皱起了眉头，转头道：“道人，你好生无礼。”

　　道人心中贪念一炽，几乎就想借着这个由头将这小妖毙于掌下，只是他终究不是蠢人，还没有驽钝到敢在大宗师面前动粗的地步，便退了两步，揖首道：“失礼。”

　　鹿童自不好发作，但前后脚走入山中，道人便几乎吓得腿软。这山中精怪之多，已然耸人听闻。山中的密林里松柏修成木魅和树妖，松林间戏耍的禽兽也有成精，他一人或能抵得住几只精怪，但三五只扑将上来，他也只能饮恨当场。

　　鹿童见他吃惊，道：“我家主人每日修行之时时常要吞吐日月之精，采摘九霄清气，他用得不多，便散在这山间，时日多了，便使许多生灵有了灵慧。”

　　槐序的法力，多是梦定之时于累世轮回中积累而来，对于灵气并不十分渴求。于是日常接引日月之精，九霄清气便有富足，全被他驱散在山林之中。一开始没有经验，不小心便点化了许多生灵，但黑山灵脉并不足以无休无止地供养许多妖精，槐序便将灵气反哺进地脉，用来改善福地了。

　　道人目光所及，只见山间云雾飘渺，似乎都带着灵气，不由得感叹，道：“这比我白莲教的总坛也不差了。”

　　但白莲教经营多少年，而黑山经营才多少年，实不可同日而语。

　　再往山上去，便是绵延的山道，一阶一阶上去，就是高耸的山门。山门之内与山门之外，更似两个世界。

　　兰若寺的匾额之下，立柱上绘着神人的图像。

　　鹿童带着他走入寺中，槐序已经在庭中等候。道人见了，便认得是兰若王，忙揖礼道：“见过兰若王。”

　　兰若王看了他一眼，目光平和，点了点头。瞧他这样，道人壮着胆子道：“我奉王命前来，有圣旨到。”

　　槐序伸出手，道：“拿来。”

　　道人也不敢计较什么合不合规矩，连忙将圣旨递了过去。槐序展开读着，写得却是皇帝久闻大宗师之名，特召入京，请扫荡妖氛。

　　槐序叹了一口气，道：“太迟了，若是早些时日，或有转机，但事到如今，哪还有幸免之理呢。 ”

　　道人知道槐序说的是什么意思，若是早些时日，老皇帝能有下召请兰若王入京，天尊要成事只怕还有麻烦，但老皇帝对天尊信任有加，自然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槐序将圣旨放到一边，注视着这道人，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来。”

　　道人心中咯噔一声，道：“兰若王此话何解？”

　　槐序道：“天尊要见我，你说，他要从哪里见？”

　　道人注视着槐序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顿时心里咯噔一声，喃喃道：“从……我的眼睛？”

　　话音未落，只见这道人的眼里忽然冒起火星，赤红的火焰顺着他的眼眶爬出来，布满了他的头颅，他瞬间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被天尊所掌控。

　　天尊占据了道人的身体，扭了扭头，火焰在他头颅上燃烧，他的头发和眉毛化作青烟，淡漠道：“兰若王？”

　　槐序没有看着这躯壳，反而将目光投向他的身后，他感觉到一股极为强大而且邪恶的意志正从虚空中攀爬过来。

　　“是我，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天尊。”

　　道人的躯壳所能容纳地法力实在有限，天尊感觉到十分的狭小与难受，好在他的元神已经赶来，须臾之间便能根据这点感应降临此处。

　　天尊环顾四周，眼中神光闪烁，道：“好地方，不愧是兰若王所在，演化一方福地，造化一方生灵，妙哉。”

　　槐序仿佛见到了老友一般，道：“陆地神仙，已经有了构建福地的能力，我这些许本事只能在世外之地建造福地，比不得天尊竟能以上京为凭，生生造出来一个魔域。”

　　天尊有几分自得，道：“此前我也未曾想过能成，只是天命在我，无往不利。”

　　虚空被烧得发红，天边仿佛有火烧云飘浮，巨大的赤红的影子透过虚空缓缓靠近了黑山，天尊背后的虚空忽然裂开一道缝隙，无穷无尽的火焰从缝隙里钻出来，跳跃着，飞舞着，仔细能看到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正朝裂缝逼近。

　　槐序轻叹一声，道：“不请自来的恶客。”他上前一步，天旋地转一般，便已经挪移了虚空，带着天尊到了一处虚无之所，兰若寺中的虚空缺口也被他一手弥合。

　　这虚无之所一无所有，只有寂静的虚空，两人对立着，便有一双巨手扒开虚空，带着浑身的火焰降临了这虚无之所。

　　天尊饶有兴趣看着这虚空，道：“这是哪里？”

　　槐序道：“虚妄之境罢了，我家中尚有老幼，可经不起恶客惊吓。”

　　自天尊背后的缝隙里伸出来的巨手轻飘飘地一掌按了过来。槐序脸上虽然从容，但心底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这一掌落下，被他以七宝枝化虹刷开，这手几乎被刷到一边，不由自主地砸得虚空破碎，隐隐约约能透过虚空看到黑山的景象。

　　天尊心知这必然还在黑山，只是与黑山相隔了数层虚空，难以窥见罢了。

　　槐序手持七宝枝，看着一个浑身缭绕着业火的金人终于钻出虚空，当空而立，却是一个金佛的模样。槐序眯着眼睛，心中并不痛快，天尊能被称作邪佛，必然也是精通佛法，眼前的金人元神不论本质如何，至少外相乃是佛的模样。

　　但佛又怎么会做出那些事来，不过是披着佛皮的魔头罢了。

　　槐序道一言不发，七宝枝的七色虹光朝这金人兜头刷去，七宝乃是七菩提分，乃是开悟之光，觉悟之光，可以辅助修行，也可以扫除外魔。

　　金人乃是国师元神所化，哪怕有业火护体，也禁不起七宝枝刷上几刷。金人伸手结印，业火层层转动，如花如轮，被虹光一击刷碎，散开又聚合。

　　槐序刷了一刷便停下手，看着天尊的金人元神，眯着眼睛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天尊的手上有一缕佛光被他掐灭，这是槐序此前刷在他手上留下的摩耶三相禅光，几乎无往不利，却被金人轻易掐灭。

　　天尊的心中充满了憎恶，他虽化作佛的模样，但归根到底，便是对佛充满怨恨。所谓的慈悲和普度在他眼中虚伪又空洞，他仍旧克制着，道：“这世间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似你我这般，早该超脱而出，而不是还被这枷锁与囚笼困住，不打破那层束缚，便是天资再卓绝，也无缘神仙之道。兰若王，和我一起吧，你杀了海尊，不如便补上这个位置，与我共襄盛举。”

　　槐序道：“要改天换地，必然付出血和泪，我神游宇宙虚空，早已勘破了你的骗局，此方世界在缓缓成长，它现在虽不能容忍神仙的力量和境界，乃是神仙的境界更近乎世界的本质，能轻而易举摧毁它，但只需要它成长得足够强盛，便能容纳这力量，到时候根本就不会有这层枷锁。”

　　“你要以神代人，不过是要强行挣破这枷锁，你成就了神仙，掠夺了这方世界的灵机，其他的芸芸众生如何生存呢？”

　　“便你能成事，也不可能叫三尊同时修成神仙，成一个便要耗费无数灵机，三尊同时修成神仙，这不是祥瑞，而是灭世之劫。没有这样繁盛的灵机，也没有足够的气运转化，你会把这机会让给谁？”

　　这本就是谈无可谈之事，天尊说这话，也未必有几分真心要拉拢他，无非是攻心为上，试探之举罢了。但槐序能说得出来这话，便让他不得不惊讶了。

　　“地仙的阴神并不足以遨游宇宙虚空，但你却可以，非但如此，甚至能洞彻几分世界的本质，这边极不简单了。现在，我倒是真的欣赏你了。”天尊说道。

　　槐序道：“何必说什么空话，你我注定有一战，不在今日，便在未来，没有谁胜谁负，只有你死我活。”

　　天尊道：“本想请你入京一叙，想来能让你改观，但如今看来，你也是顽固不化之辈，不管是今日还是未来，你都必输无疑。”

　　槐序伸手道了一个请字，便已经率先出手，能破金身的法器虽然不多，但正巧的是槐序有。不论是七宝枝还是自在珠，佛魔相生相克，我强彼弱的道理从来不会失效。槐序祭起自在珠，把这珠串化作虚无之地的星辰，自在珠上无数梵文亮起，金色的光芒照耀着虚无之地。

　　自在珠本质只是念珠罢了，拿来砸人不过是不得已的用法，槐序将之拆解成阵，一颗颗大星在虚空中隐现，星光似极远又似极近，深藏虚空变换的妙用。

　　阵法加持之下，槐序的法力水涨船高，而沐浴在禅光之下，天尊的魔道手段却只能深藏其下，难以显露。

　　槐序立于虚空，身后大星隐现，七宝枝一片翠碧，七色毫光闪烁，被他当空一刷，好似洪流一般将金身淹没。

　　天尊的金身伸手捏了法印，当空一推，仿佛一朵莲花绽放，将他护在其中。七色虹光将莲花刷破，却也未曾见功，槐序看着那莲花，认得那是中台八叶院，报国寺的镇寺法门大悲胎藏界曼陀罗中所记载的法术。

　　这法槐序也会，玄悲老和尚为报答救命之恩，给他留下的就是此法。他更从老和尚的灵念当中了解他与慈航普度的关系，见了这莲花，便冷笑一声，道：“弑师叛教，有何面目再用报国寺的神通道法。”

　　天尊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天生万物以养人，我争来的修行，夺来的法门，为何不能用？”

　　“我会这法，自然就能用。只有你们正道中人才会有这等迂腐的念头。”

　　槐序没有再多说，七宝枝向前一伸便跨越虚空，朝金人当头打下。这一击神鬼莫测，金人只来得及偏偏脑袋，便被七宝枝砸在肩膀上，整个右肩都被砸得遍布裂纹，摩耶三相禅光无孔不入，顺着裂纹便钻进金人之中，抹去了他表面的光鲜，露出一块深黑来。

　　天尊在虚空之变上的造诣并不如槐序，但他的业火却已然缠绕着七宝枝，沿着七宝枝灼伤了槐序的指尖。

　　槐序将业火逼开，天尊已然动怒，金人摇身一变，化物一个巨人，浑身青黑，有六面六臂六足，浑身缠绕着魔火，六臂持六种不同的法器，朝槐序杀来。

　　槐序眯着眼睛，认出来眼前的乃是阎曼德迦法相，阎曼德迦又号大威德明王，乃是忿怒相，极恶之嗔怒身，有降伏、除魔的无上法力。槐序心中不由得升起啼笑皆非的感觉，阎曼德迦乃是护道除魔之明王，却反被魔头用来害他。这位明王的一切手段，都以杀戮称威，应对起来极为棘手。

　　天尊所化的阎曼德迦法相自然不可能接引真正的明王法力，只是象形而法，虽没有阎曼德迦的真正力量却也有可怕的威能。

　　阎曼德迦法相具有六臂，施展六种法器当头砸下，槐序七宝枝也招架不住，只有不停闪躲，若是闪躲稍迟，只消见这被打得粉碎的虚空就明白会是什么后果。

　　槐序张口清啸，犹如天龙禅唱，声音在虚空中震荡，震得阎曼德迦都脑子一片空白，被槐序运起七宝枝，砸得接连后退，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坐倒在虚空中。

　　槐序也累的够呛，更关键是身上沾染的魔火犹如附骨之蛆，燃烧着他的精血元气，让他不得不分心应对。

　　“天龙禅唱？”天尊哈哈大笑，笑声一起，便仿佛无数魔头在虚空中吟唱，惑人心魄。

　　槐序脸色一变，封闭了自己的听觉，然而并不能避免这摄魂魔音的侵蚀，便知道这摄魂魔音乃是直面元神，封闭了五感并不起作用。

　　槐序的法力和气血都被这摄魂魔音勾动，眼前更是幻象丛生，天尊的笑声越发高亢，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冰块一般被震出无数细纹。

　　槐序握紧七宝枝，禅光大亮，镇压了他的气血元神，随后便听他张口发出一声长啸，天龙禅音带着七色虹光扑将出去，两种音波交缠着震荡着，只听见乒乒乓乓的碎裂声响起，虚无之境被强行震碎，两人从虚无之境中落下。

　　下一个，一股不可名状的杀机缠绕了上来，直逼天尊，天尊眉头一跳，道：“下次再会吧。”说罢，金人便借着虚空破碎的时机遁入层层虚空，离开了黑山。

　　槐序站在黑山的土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浑身的业火便缓缓熄灭。

　　白献之化作清风开到他背后，轻轻扶住他，道：“师兄，没事吧。”

　　槐序眼里闪烁着精光，道：“无妨，只是一场相互试探罢了，若不是你把他惊走了，只怕还要在山上再打一场。”

　　白献之冷笑，道：“我倒希望他没有，说不得便可以太阴戮神阵直接将他元神诛杀在此。”

　　槐序失笑，道：“似他这般修为，你一起杀心他就有感应，哪有被你抓住机会的道理。”

　　他说着，目光看向那道人，那道人呆立着一动不动，双目已经被烧穿，更是被天尊耗尽精血元气接引元神降临，已经气绝了。

　　“大郎，将他葬了吧。”

　　黄大郎应了一声，靠近这道人时却发现有一缕业火从他窍穴里烧出来，险些沾到黄大郎身上。

　　槐序伸手一抓，从道人的双眼里抓出两条火线，将他体内暗藏的业火尽数收走。取了业火，槐序却突然轻咦一声，道：“你将他胸口的纳物囊摘下来看看。”

　　黄大郎把他的纳物囊摘了，却见他的纳物囊上有红莲一般的纹饰上。

　　黄大郎识得这是红莲堂的标志，把纳物囊递过去，只见槐序伸手一捏，便把纳物囊里法阵捏破，从纳物囊里掉下好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槐序没有管这些零碎，只把目光放在一张符纸上。

　　槐序取过符纸，法力一催，符纸便化作七情魔火在虚空中燃烧起来。这魔火中无数火星跳动，化作许多蝇头小字。

　　槐序看过以后，这火便熄了，他嘴角含笑，轻轻骂了一句：“胆大妄为。”

　　这说的自然是红莲儿，送信的乃是红莲堂的人，携带着红莲儿所绘的护身火符，并将这符纸带到了槐序面前。在天尊的眼皮子底下也敢动手脚，可不是胆大妄为。

　　火焰中带来的信息并不多，想来红莲儿是怕留的气息重了，会引起天尊的怀疑，因此只略略提了上京的局势，然后告诉了槐序项氏血脉的问题。

　　白献之也在一旁看着，皱起了眉头，道：“项氏血脉里，有无生老母的神力？师兄，项氏乃是楚地之民，纵有神血，也应该是和神鸟有关，与无生老母又有什么关系。”

　　槐序搭着白献之的手进了禅堂，道：“我们对项氏血脉所知不多，只能找人问问了。”

　　“找谁？”

　　槐序沉吟道：“去问问王爷吧，他家的血脉，他应当知道点什么东西才对。”

　　白献之便下山跑一趟，槐序在房中静修，揣摩着和天尊交手的每一个瞬间。他明白天尊定然隐藏了许多东西，但通过他浮在表面的东西，他已经可以推测出一些。

　　他相信天尊定然与他一样，隔着无穷虚空把元神降临过来，定然能从他身上看到许多东西。

　　两个人的交手不过是不温不火，一沾即走，但在交手的一瞬间，气机变幻，元神感应，都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来，顺藤摸瓜，从而让人推算出更多来。

　　天尊不曾小看过兰若王，兰若王更不敢小觑天尊，两人压的是命运，赌的是未来。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不会输的。”槐序目光坚定，将元神遁入幻梦之中。

　　他能在梦中累世修行，积累法力，也能借助梦境窥探天机，遨游宇宙八极。

　　从见面开始，他就明白，天尊是他宿命中的敌人。所谓宿命，便是无论如何也要面对，无法逃避的东西。他从来不曾逃避，也并不会因此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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