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 有一天, 父亲凌晨下班回来, 开门进屋时, 竟看到灯还亮着。

　　不仅灯还亮着, 他的电脑也亮着。

　　电脑前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千里。

　　父亲也不知该惊讶还是生气, 悄悄地放下东西, 走到千里身后，往电脑屏幕看去，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特么，这丫正在玩着的是他的账号！

　　千里就是个正正宗宗的小学生，哪懂得什么操作, 几乎是乱按一通, 被队友们骂得狗血淋头，可是千里全当耳边风, 看都不看一眼——且不说看不看得懂, 他估计不知道那群人骂的就是自己呢！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光芒反射在他小小的脸上, 父亲没看到的, 是此刻他那专注又澄澈的眸光。

　　这一点, 他和父亲一样，玩起游戏来, 就会全情投入，物我两忘。

　　眼看着这个副本要扑街了, 父亲叹了口气, 一把将他抱起来，“去去去，让我来。”

　　千里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是父亲，高兴地叫了起来，“爸爸，你回来了！”

　　“你这小兔崽子，等我打完这副本再收拾你。”父亲故作生气地捏了捏他的脸，“学着点了。”

　　早过了睡觉时间，千里却一点也不困，兴奋地趴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游戏里的画面，看着父亲像救世主一般从天而降，力挽狂澜，大展神威，把所有敌人都轰杀得一干二净。

　　那时的父亲，在千里眼中，是个盖世英雄。

　　盖世英雄退出了游戏，转过身来看向他。

　　千里无辜地眨巴着双眼。

　　“看什么？你以为你这样看着我我就不训你了？”父亲好笑道。

　　“训什么？”千里还是很无辜。

　　他不怕父亲，这是真的。父亲从来不打他，实在动怒了也会骂他，但都不会太过火。

　　“你怎么开机的？怎么登我账号的？”虽说开机的操作很简单，但他是设置了开机密码的，账号也不能自动登录，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出门前忘记退出了。

　　父亲还在脑海里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千里开口了，“就这样开啊。”

　　“哦？来，你再开一次我看看。”

　　父亲关机后，千里还真当仁不让，一本正经地坐到电脑前，按下开机键，再用他的一指禅认认真真一下一下地在键盘上按来按去，开机密码和游戏账号的密码都一字不差。

　　“你……你怎么知道密码的？”父亲难以置信。

　　“你天天都在打啊。”年幼的千里一脸“你是不是智障”。

　　父亲无言以对。比起自己太蠢，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很多这个事实。

　　也许……也许是游戏界的明日之星？！

　　父亲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激动得那个周末就开始带着千里一起打游戏。

　　于是，千里歪打正着地通过行动提升了自己的待遇，从只能看着父亲玩，到可以亲自操作，然后父亲在一旁指导。

　　某种程度上，父亲算是千里的启蒙老师。

　　在父亲那里，千里第一次听到“电子竞技”这个词。

　　那时，电子竞技还只不过起了一点点的小火苗，绝大多数人压根不晓得这是什么玩意儿，职业打游戏？简直是年度笑话。但父亲十分看好这个领域，尽管身边的人都觉得他在说梦话，父亲仍坚信，20年，或仅仅10年之后，电竞业一定会迅猛崛起。

　　如果可以，他甚至还想亲自实践。

　　他不是没试过。他曾和一群朋友为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付诸行动——自己组织一场游戏比赛。是的，市面上没有，就自己来，自己联系网吧，自己制定赛制，自己想各种办法宣传，拉不到赞助，还自己掏腰包提供奖金。他们取了一个中二得来又诗意的名字——“首届荷花杯大赛——强者既出，谁与争锋”，因为他们常日混迹的网吧附近有一片远近闻名的荷塘。其中一人拜托自己从事设计的好友特意设计了华丽丽的宣传单，一群人闲着没事就在网吧及周边贴小广告。

　　效果很显著，尽管奖金很少，参赛者还是出乎意料地多，超过了他们限定的名额。大家为的已不是那一点象征性的奖金了，更多的是出于纯粹的热爱。

　　那次活动是父亲生命中非常神奇的一次体验，遗憾的是出于种种原因，后来没能坚持下去，荷花杯大赛永久地停在了首届。父亲也彻底地意识到，自己生不逢时，和电竞梦怕是无缘了。

　　没关系，当不了参与者，还可以当个见证者。

　　直到小千里也展现出自己对游戏的狂热。

　　带着他打了一阵子，父亲被他那屎一样的操作和思路折服了，“明日之星”的美好幻想被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冷水。

　　嗯……可能他想太多了。小男生爱玩游戏不爱学习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千里不知道父亲心中的纠结，一如既往地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在父亲的引导下又通了一关后，千里转过脸来，亢奋地问道，“爸爸，你是不是打游戏最厉害的人？”

　　“我？”父亲笑了笑，“当然不是。”

　　“哎？”千里有点小失望，“怎么还有比爸爸更厉害的人，我不信。”

　　“哈哈哈，傻啊你，小棋，爸爸跟你说，最厉害的人我们是见不到的。”

　　“为什么？”

　　“只有到电竞那个世界里，才见得到他们。”

　　千里似懂非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问道，“那最厉害的人在哪里？”

　　“最厉害的人……”父亲喃喃道，“应该是世界冠军吧？”

　　“世界冠军？好，等我变厉害了，我要去打败那个世界冠军！”千里雄赳赳气昂昂道。

　　父亲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嗯……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说到底，千里还只是个比蜡笔小新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没有那个环境与别的小孩作对比，以父亲那个年纪和技术的标准去看也不靠谱，是以，父亲没法判断千里有没有天赋，是普通人还是“神童”。实际上，他更担心由于自己对游戏的狂热，而不自觉地将这种狂热强加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已经酿造了一次悲剧，他实在不想还有第二次了。

　　当初离婚时，财产方面没什么争执，很快就协商好了，意外地和平，就是千里的抚养权……

　　“你让小棋跟着你，跟着你做什么？你有时间带他吗？你有时间照顾他吗？别又让他以后跟你一样，整天和电脑过日子。”母亲的质问掷地有声。

　　是啊，她说的是事实。

　　可是……

　　他不能放手。

　　“那小棋跟着你，就能好吗？你，和你先生，有多少爱可以给他呢？”

　　他平静地反问。

　　她语塞了。

　　“至少，小棋是我的全部，是我的唯一。可你不是，雪枫，这一次，算我求你，放手吧，小棋跟着你，对他不好，对你不好，对你先生不好……对你们的孩子也不好，何苦呢？其他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房子你想要的话你也拿走，只有小棋，我不会退让，如果你坚决要跟我抢，那就只能上法庭了，不要把我逼到那一步。”

　　她沉默了。

　　她很清楚，真的闹上法庭，她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会颜面尽失。小城市里，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她没有真的把房子也拿走，好歹让儿子有个舒适的家，是她对千里最后的爱。

　　只不过，房贷就是父亲一个人的事了。

　　时间过得真快，父亲看着专注于战局的千里，心中恍惚。

　　他的工作，是一个苦逼的程序员。

　　熬了那么些年，收入勉强还算可以，不像刚毕业那阵子，将近倒贴。同事们流水般来了走走了来，很多人都熬不住，唯有他坚守多年。原本安安稳稳的生活，在离婚的冲击下瞬间崩塌。

　　对家里，这消息他一直瞒着，怕老人家承受不住打击，每个月还是雷打不动地给家里打钱。积蓄全部给了她，不知是想弥补自己长久的罪过，还是作为千里的“赎身费”。房贷加上千里的各种托管费用都不轻，种种压力下，他平时连外卖都不舍得叫，就是叫也是叫一份，让千里换换口味，自己还是腊肠或鸡蛋送饭。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两个字，亏欠。亏欠妻子的，亏欠儿子的。

　　可儿子不嫌弃他。千里对一成不变的伙食从无怨言，对没有游乐园、冰淇淋、机器人的童年也没有任何意见，他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父亲一起打游戏，无论这段时光多么短暂。

　　每当两人“合力”打赢一场仗，父亲就会和千里啪地击一下掌，犹如征战多年、默契无间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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