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陈叔你开玩笑吧。”
这辆车的卖价不会少于两千,陈发以废铁的收购价只要几十,但劝对方把车卖给他需要多大的功夫可想而知。况且对于戚茹来说,超过十块就是一笔大钱,她不会真要陈发送礼物给她。
麻烦人家已经够多了。她没脸要。
陈发抖抖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怎么能是开玩笑呢。那个小伙子看起来挺有钱,一身名牌货,我看他把车停在隔壁小卖部还唉声叹气,就问他怎么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居然说家里限制他玩网游不给他零花钱,但他和人约好了要上网通宵打游戏,想把车卖了换点钱花,说大不了回家被骂一顿,想要自行车父母会重新给他买。”
说到这他掏掏耳朵,一脸不解,“我就奇怪他为什么不直接买到二手车行去,他说他家就是做自行车生意的,不好转手,最多只能当废品卖。我就劝他卖给我了,一斤铁两块钱,我多给了一倍呢!”
戚茹不可置信,一个人要有多缺心眼才把山地车当废铁卖。
“好了,既然卖给你了就好好收着,没事骑出去兜风也气派。陈叔我得回去了,奶奶等我吃饭呢。”
陈发立马拦住她,拉着她纤细的胳膊道:“陈叔不和你说笑,我希望你能考上一中,老街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二中有多差我们都知道,里面有几个学生真正在学习。一中升学率高,只是离家远,公交不如骑车方便,坐车也贵,你考上了就需要一辆自行车。只有一年了,陈叔希望你看见这辆车,能够激励自己,一定要考上一中。你奶奶还有我们这些邻居照顾,不用担心。”
戚茹一愣。一天之内两个人连续告诫她要努力,一定要上一中,不能一辈子困在老街。
原来,他们都希望年轻人能够离开,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戚茹转身看向门口,幽暗的小巷子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鸡鸣犬吠,孩童的哭喊,大人的怒吼及老人的安抚纷杂交错,巷口的垃圾桶传来刺鼻的臭味。狭小的过道挤满破旧的电瓶车,归家的壮汉撞倒一辆,成片的车子倒了下来,他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甩手走了。
她明白,如果选择上二中,一切就和上辈子没有区别。她要离开这个地方,从她重生那天起,她就决定了。
戚茹微微一笑:“当然。陈叔,我不会被困在这里的。我一定会上一中,一定。”
清亮的双眸中闪着坚毅的光,陈发不由自主被吸引,他松开捏着戚茹的手,郑重地拍拍她的肩膀:“我信。这辆车你拿回去吧,当我提前送的生日礼物。”
戚茹这回没有拒绝,深深朝着陈发鞠了一躬:“谢谢陈叔。”
推着山地车回到自家飘着浓郁骨头香的小平房,戚茹抱着一打试卷发愁——车是好车,但山地车,不好装车篮啊。
戚奶奶从厨房的小窗户向外望,看见孙女抱着满满的书回来,一张老脸泛起愉快的笑容:“茹茹,去放了书包,洗手吃饭了。”
她那个年代,书比饭贵,上得起学的都是大户人家,如今孙女有这般好的机会,能上学能念书,她想都不敢想,生怕哪一天时代就变了,回到以往的日子。她家孙女是个会念书的精贵人,得好好对待。
不求能有多大造化,但求识字明理,不当睁眼瞎。
香喷喷的白米饭,炖的入口即化的排骨,甜味十足的白萝卜,久违的味道熏得戚茹眼睛酸涩,但始终不见泪珠滴落。
戚奶奶还在絮叨:“小陈是个心地好的,多去他家走动走动,他老婆走的早,这么些年不见他重新找个人,哪怕是凑合着过日子呢,家里没个女人总不方便。”她一边往戚茹碗里盛汤一边补充,“明天喊他来家里吃顿便饭,我烧点肉,把你徐爷爷也叫来。好不容易你放暑假了,家里也热闹些。”
听到那个‘徐爷爷’戚茹筷子一顿,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才隐约找到点印象。
“奶奶,爷爷那二胡呢?”戚茹饭也不吃了,丢下冒着热气的汤碗跑进储物间翻找起来。
“哎,你找那个做什么。你不是说不学了吗,我给你收起来了。”戚奶奶慢腾腾跟着上二楼,从自己床底下挪出个雕花大木箱,拿出一把红木二胡。
箱子里常年放置干燥剂,二胡又有琴盒保护,至今保存完好。琴头雕刻的凤凰目珠圆润,笔直的咖啡色红木琴杆透出暗光,散发出浓郁的古意。唯一不太美的是弓杆的竹节处开裂,弓毛脱落得不成样,只剩稀疏的几根。
给弓涂上松香,戚茹把放松的弦调紧,运弓试了试音,还没找准,那把弓就完全报废了。弓毛从中间断裂,残留的松香洒了一手,惹得戚奶奶笑出了声。
“突然又想继续学了?可惜你爷爷走的早,你还没出师呢。”戚奶奶乐呵呵,不为老伴的离开感到忧伤。
戚茹将年纪比她大了两三轮的二胡放在大腿上,把彻底报废的弓放回琴盒,凭着感觉又调了调音,按了按弦,这才抬头对奶奶说:“嗯,我要继续学。徐爷爷可以教我。”
她们口中的徐爷爷本命徐宏,是戚爷爷的拜把子兄弟,两人原来在同一个京戏班子做伴奏,一把二胡拉的出神入化。四十多年前戚爷爷带着班主的女儿从北方逃难到南边,成亲生子,时隔多年,战乱中失散的把兄弟终于相遇,在临安定居。
戚茹上高中那会,虽然免了学杂费,但生活依旧困苦。父母的保险金早就在爷爷治病那会花费得所剩无几,到她念高二时,制衣厂搬走,戚奶奶的工作也没了。徐宏谎称爷爷的二胡是当年高人所制,很有收藏价值,主动提出要以高价买入,这才让戚茹安然度过了高中。
只可惜因为她毫不犹豫地卖了爷爷的心爱之物,徐宏和她们家也慢慢断了往来,奶奶去世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徐爷爷一面。
重来一世,她不要再当一个书呆子,丢失了的爱好要重新找回,爷爷的意志她要继承下来,绝不辜负爷爷十年的栽培。
第二天上午,戚茹敲开了隔壁的大门。大黄狗名角见了她便围着她转,尾巴竖的老高,嘴里发出兴奋的嚎叫。
“名角儿,不能咬裤子哦。我就只有一条裤子了。”戚茹小心保护着自己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轻柔地摸摸大黄狗的脑袋让它松嘴。
“去!”徐宏呵斥一声,名角垂着头嗷呜两下蹲到墙角去了。
徐家和戚家不一样,二层小平房还带了个院子,里头种了一棵桂花,树底下摆了一套石头桌椅。炎炎夏日,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戚茹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今天不跟着去厂里了?”徐宏给她沏了一杯花茶,盛上一碟绿豆糕。
戚茹没好意思又吃又喝,单刀直入说明来意。
“徐爷爷,我想和您学二胡。”
徐宏一愣。
一年多没听到隔壁传来的二胡声,徐宏内心其实是有些寂寞的。自打戚老头过世,戚茹便停了二胡的学习,拼命念书,放假也只是打工赚钱,将爱好束之高阁。他送的琴谱放在书架最上方,埋了厚厚一层灰。
一根学艺的好苗子就此枯萎,徐宏也惋惜过。但现实给人迎头一击,戚家穷,戚奶奶不愿接受他的帮助,戚茹自尊心又强,周围人一直给她灌输只有学习才有出路的理念,她就再没碰过二胡了。
“你想好了?练琴会耽误你学习的时间,你不怕?”戚茹这一年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日夜苦读,时不时就去废品站淘书,从年纪中段拼上年级前三,虽然只是在老街的中学排名,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不会耽误的。上课只要用心,回来稍微用功成绩就能保持。我保证,每天能有至少四小时的空闲来练琴,还请爷爷教我。”
重学二胡这事,戚茹并非心血来潮。上辈子她除了一个高中学历,其他什么也没有。在娱乐圈混还是靠着米莉亚的帮助,没有一技之长的人生是可悲的。若是她日后依旧落魄,凭着一手二胡功夫还能上街装瞎子卖艺。如果再努力一些,靠着艺术家的方向去,她这辈子就圆满了。
中国的民乐在缓慢发展,学习二胡琵琶之类传统乐器的人不多,但在十年后,国家出台了传统文化保护政策,国家涌出大批学习传统民乐的青少年。可问题是,老师不多,真正能达到教授学生知识技巧水平的民乐老师十分稀少——能每三年在巡演中露脸演奏的徐宏算一个。
恐怕徐宏此前一直留在老街是为了看顾戚家,等戚奶奶逝世,他才放开手找寻新的使命。
说她功利也好,爱好也罢,总之她不会放弃的。
徐宏垂眸思考一会,严肃的表情缓缓浮现:“那好。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七点来我这里,午饭点回去。坚持完整个暑假再说吧。”他没让戚茹当场拉首曲子给他听,戚茹一年没碰琴手总会生,留给她一点时间先熟悉熟悉。
戚茹放下茶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谢谢徐爷爷。”徐宏还没说要正式收她,师父一词她暂时不能叫。
拜师一事有了好的开头,戚茹骑上那辆山地车问奶奶要了一百块钱,去了临安市最大的乐器行。
二胡的弓断了,她要买一把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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