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有能力的人不会惧怕一场小小的考试。
业余考级顾名思义, 只有业余的人才来考的级别, 陆景行想必根本不放在眼里。要不是林老说她们两有个伴, 恐怕他也不会跟来。
戚茹原以为陆景行第二天的状态会很好, 但次日一早见到眼下挂着一丝青黑的男生, 诧异道:“你昨晚没睡好?”是不是太紧张了?
但她转念一想又不太可能, 陆景行西洋乐和民乐双修, 国外钢琴同样要考级,英皇考级的严格和国内才发展十来年的考级制度不可同日而语,这点场面说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这么想着, 她的思绪又转到了昨晚,许是想念父母也未可知。
“我没事,走吧。”陆景行不愿多说。
知道戚茹和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 室内有她呼出的气体, 睡前能听见她道晚安,对于陆景行这个十六岁的少男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夏令营他参加过不少, 和金发碧眼的外国女生也合宿过, 可都没有这次让他感受到愉悦。
最初陆景行愿意和戚茹接触只是因为见识过她的表演, 想要和她切磋乐理。可戚茹身上似乎藏着不少秘密, 他们可以谈时事, 可以用英文对话,可以讨论乐理, 可以互相包容对方身上的文化差异,越是和她接触, 越是被她吸引。
“那你给司机打个电话吧, 我们去路口等他。”戚茹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系。
两人拿着各自的乐器走向小区外,边走边聊,但两人毕竟对小区不熟悉,走着走着偏离了原来的道路。拐角处,戚茹撞上了一个男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清路。”戚茹紧紧攥着琴盒背带,生怕二胡摔倒地上,陆景行在一旁虚扶一把,定定看着被她撞上的男生。
“没关系。”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男人笑着说,“又见面了。”
戚茹抬头,这才发现他身后同样背着琴盒,只是比自己的大上不少,看上去像是琵琶。
被她撞到的人是江潮生。
“江先生好,您也住这里?”戚茹对这个人很有好感,至今没能忘记卢伟乔的乐团来表演时他那令人惊艳的表现。都是同行,戚茹不免对他亲近了几分。
“刚搬来不久。你们也出门,那正好顺路,一块走吧。 ”
陆景行沉默寡言,一向不与人寒暄,只是陆妙和江潮生相识,按理陆景行对他应该也不陌生,却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戚茹也随他去,和江潮生聊起天来。
“我记得你家在临安?原来在省会也有住处吗?那倒是方便不少。”
“不是,借住在朋友家而已。如果有住处的话,当初也不至于麻烦卢老师。不过江先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好像也不住这块?”
江潮生脸色不变,将琴换了个肩膀背,答道:“年纪大了,搬出来清净。现在房价涨得厉害,权当投资了。”他才二十出头,家里就开始逼婚,七大姑八大姨忙着给他介绍对象,让他烦不胜烦。
听到房价两个字,戚茹忽然不说话了。她当初买了刘家的房便是因为拆迁,算算时间,大约就是年后,届时她还要腾出手来和拆迁方打交道,选新房。
最初的她没什么大愿望,有安身之所,有立命之能便足够,可现在……戚茹摸了摸身后的琴盒,笑了笑。
第三次来到文化宫的考场 ,戚茹并不犯怵。她的考试时间比陆景行晚,便在休息室安心等人,却不料有人小声喊了她一句。
“请问,你是戚茹吗?”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怯生生坐在隔她一个位置的地方,头发稀稀疏疏,皮肤蜡黄,脸颊两侧却红彤彤,皮肤上有几丝开裂的痕迹。戚茹看了看她的穿着,外头飘着小雪,她只着一件单薄的夹袄,脚上一双黑色帆布鞋,想必是冻的狠了。
去年之前的戚茹和她一样,她一时起了怜惜之心,温柔地笑笑,往旁边移了一个座位,多少传了点暖气过去。
“我是,你认识我?”
那女生笑起来,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我也是一中的,叫方芽,高一五班,看过你入学典礼的表演。你真厉害。”
“谢谢。你也是来考级吧,学的什么?”
能在省会遇上同年级的同学,戚茹有些意外。可这边是考民乐的地方,若是这个女生也是学民乐的,当初为什么没在乐队见到。
女生抿了抿嘴,有些不太好意思,低声道:“葫芦丝……”声音很低,若非戚茹坐的近,根本就听不清。
“葫芦丝啊……”怪不得没见到,乐队没有用到葫芦丝的地方 ,戚茹继续说,“葫芦丝也挺好的,声音和笛子还有些像。听说葫芦丝是傣族的乐器,适合山歌,记得好像在电视某个节目中看到过,泼水节划龙舟都有伴奏。双管的葫芦丝和三管……”
一说起乐器,戚茹这个被林启光调|教过的学生便开始滔滔不绝,那架势似乎在答题。乐器没有高下之分,大家都学民乐,只要技术过硬,不会有谁看不起谁的情况。
方芽却有些羞愧,她并不知道葫芦丝是哪里的乐器,只是葫芦丝是她接触过的最简单好学,也最便宜的,尴尬道:“你懂的真多。”
戚茹看她闪烁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太多话了,毕竟她不是学葫芦丝的,恐有卖弄之嫌,连忙住了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方芽为人怯懦,见戚茹忽然又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偷偷瞄了她两眼,“那个,你要考多少级了?”
“九级。”少说少错,她还是安静点好。
“一样,真巧。”方芽露出一点笑,觉得两人有缘。
戚茹正想再说点什么,面前就笼罩一片阴影。陆景行身材高大,站在戚茹面前都比她高了两个头,戚茹此时坐着,更有压迫感。
“结束了?坐下休息会,对了,你的水。”戚茹还贴心地给陆景行拧开了瓶盖。
方芽见到陌生人,原本探出一点的脖子又缩了回去,垂着头不再往戚茹的方向看。她当初看戚茹坐在最前排才注意到她,并不知道陆景行也站在舞台上。
陆景行没问她身边坐着谁,一脸面无表情接过水,道谢也显得没有诚意。但眼神骗不了人,他眼里写着轻松,还对戚茹说了句加油。
他刚坐下没多久,就轮到了戚茹进考场。一回生二回熟,戚茹坦然跟着叫号的助理,回头朝陆景行挥了挥手。
休息区人不多,方芽和陆景行坐在同一排,觉得身上有些冷。她跺了跺脚,两手合拢往手心哈了一口气。跺脚的声音有些响,前排的一位同学诧异回头瞥她一眼,方芽回了一个歉意的笑容。
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她便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是不是吵到你了?你也是戚茹的同学吗?”刚才两人虽然没有说几句话,可一个伸手一个递水,动作默契自然,关系匪浅。
陆景行似乎没听见,专心致志玩着手机。
方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泄了,羡慕地看了一眼他手中价值不菲的电子产品,直到她被叫去考试,再没说过一句话。
休息室的小插曲并未在两人心中留下多少痕迹,回了临安之后便投入到紧锣密鼓的学习中去。班长牵头,全体同学斗志高昂,课间十分钟都不出教室,恨不得吃饭都捧着习题。
虽然班主任说期末考会是史无前例的简单,不代表同学们可以放松。上次班会上,班长代表全班同学表了决心,若是更简单的试卷都考不上好成绩,他也没脸。
所以三班门口出现一个非主流黄毛时,班长心里是气愤的,对着他没好脸,知道他找谁之后更是剜了黄毛一眼:“少来打扰我们学习。”
可他还是把戚茹叫了出去,万一这个黄毛有急事,他担不起责任。
戚茹听人告诉他门口有人找时还诧异了几秒。周怡和陆景行都在三班,还有谁会来找她?
当她看到走廊上等人的小黄时,疑惑的眼神终于解开,冲着小黄露出一口白牙:“好久不见,最近学的怎么样?”
小黄和小绿是听从了她的哭诉和蛊惑才决定考来一中,但三人之间的差距注定不会被分在一起,戚茹学业繁忙,除了开学见过一面,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两个了。
小黄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斜着眼睛看她:“贵人事忙,把我们升斗小民忘在脑后可以理解。”
戚茹不接这个茬,惊讶道:“说话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中果然养人。”以前小黄说话总把脏字带在嘴边,现在学会了挤兑人,可谓巨大的进步。
小黄被噎了一下,转移话题道:“你想好以后学什么科了吗?”
分科后高一栋教学楼就不是按现在这个班级排了,前十四个班是理科,后面是文科,且理科占下层,文科往楼上走。说白了就是看中理科生,给他们节约上下学的时间。
“还没完全定,不过大概是文科吧。”她文科比理科好,并没有去理科和一帮智力超群的男生竞争的想法。她的优势在英语和数学,文科就是她的天堂。
小黄得了她的答案有些烦恼,他此前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期末考之后就要把分班意向表上交,他却还没定下。家里不拘着他学文学理,他能自己做主,却偏偏没主见,只好来向戚茹求助 。
“我两边成绩都差不多,想的头发都要掉光了。”
他根本没有目标,每日发愁的不过是要向家里伸手拿多少钱,如何逃过班主任的眼睛去上网。
“呐,黄腾岳,你有往远的地方想过吗?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小黄愣住了。
戚茹撑着栏杆,下巴抵在胳膊上看着远处西沉的夕阳,声音飘飘渺渺:“我们分班是为了更好的高考,高考是为了大学,大学要选专业,选对了专业再找工作。这是大多数人一生的轨迹,我不知道我们该往哪里走,但走往这条最基本的路上靠总是没错的。”
“老师有没有告诉你,文理科各自对应什么专业呢?”
小黄摇头。他们班主任只说文科是没出息,脑子不聪明的人才去念的,男生最好选理科,却不告诉他们选了理科之后该如何 。
“我约莫知道一点。医生、工程师、天文学家、物理学家都是理工科,而律师、文学家、哲学家、考古学家、经济金融类都偏文科,你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小黄觉得脑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大部分家长的逻辑是:上好高中是为了上好大学,上好大学是为了好工作,有了好工作就能赚大钱。你把这些做好了,就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完美孩子,你可以成为父母炫耀的谈资。可你很幸运,你父母从来没有要求你一定要考多少分,他们只希望你健健康康活着,哪怕你一事无成整天打游戏,他们其实也不太在意。若不是我求你,你也不会来上一中对不对。”
和小黄小绿相处了一年多,戚茹怎么会不了解他们的家庭。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就一句话,选你喜欢的。要是你还不确定的话,就抽签吧,抽到哪个选哪个,如何?”最后一句便是玩笑话了。
她上辈子碍于老师给的压力以及旁人的目光,选了理科。可她脑子转得不够快,在理科越学越退步,高考败北,却只有她自己为当初不负责任的选择买单。
“成了,你慢慢想吧。快上课了,我要进去了。”走了两步戚茹忽然转头问他,“吕将呢,他想好了吗?”
小黄茫然点头:“他说他以后要当律师……大约,是选择文科吧。”
*****
各科老师口中‘简单’的期末考临近,三班所有同学严阵以待,连一年一度的元旦晚会都没用心去办,学校给了一整晚的时间,他们却只用了一个小时。
戚茹本想拉着陆景行合奏一把,权当放松紧绷的神经,见大家兴致不高,索性也不提。
考前抓紧复习还是有一定效果的,至少三班的同学交完考卷后,没人是哭丧脸。班长更是如此,暗中和同桌讨论这次说不定可以肖想一下均分第一的位置。
“你过年要回那边吗?”背着重重的书包,戚茹和陆景行骑行在临安的大街上。
陆景行催她往右边让了让,回答:“不回。”他当初回国就和父母说好,上大学前不会再出国,要一直陪在陆外公身边。
“那我们还是老规矩,周末汇合。周一到周五的话,我可能有兼职。”
“你还在上口语课?”
戚茹一开口就飘出一缕白色的雾气,在昏暗中模糊了面容:“不上课怎么养家?那个来钱快,不费什么功夫。”戚家如今仍然缺钱,等到分了房子,她就不再去兼职,舒舒服服当一个小包租婆陪着奶奶过完高中。
“注意身体。”陆景行没什么可说,他和戚茹一样,初中开始兼职,他那时不太愿意伸手向家里要,兼职的工作干过不少。
“放心。”戚茹没说她最满意的兼职是给陆妙当家教,可惜陆景行回国之后,陆妙的一应学习事宜都由他经手,不太需要她了。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早,学校给的寒假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五天,戚茹抓紧时间和奶奶去市场买齐年货,又照着去年往林宅和陆家送了一回礼。
满手去满手回,陆妙又让她母亲寄了一模一样的围巾回来,陆景行则送了她一把小提琴,林启光给她奶奶送了一壶药酒,回家时戚茹大包小包,把戚奶奶吓了一跳。
“这可怎么好意思,那点子年货值几个钱,他们的回礼太重了。”戚茹这样一回,倒像是她派孙女去各家打秋风了。
“没事,我们是礼轻情意重,他们是雪中又送炭,您正好用药酒驱寒,听林爷爷说药酒很管用,调理身子还不怕醉。”不过戚茹最满意的是那把小提琴。
她一直没放弃用二胡练小提琴曲,听是听出一些差异来了,也能拉上一两段。可毕竟家里没有小提琴实物做对比,多少有些遗憾。
初学者用不着多贵的琴,何况这把琴是陆景行朋友准备淘汰的,也就花了个国际邮费的钱,难得的是他这份心意。
“对了,师父还没回来吗?”离戚茹去考级已经过了几周,可徐宏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趁她出远门时离开了家,也不知道过年会不会回来。
提到徐宏,戚奶奶的神情暗淡了几分,戚茹忙着试琴没注意。
“不清楚,也许会回,也许不会。”出门寻一个失踪四十多年的人,谁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呢。
“那今年又剩我们两啦,听不到师父拉琴还怪失落的。不过奶奶你放心,我也学了两首歌,保证您听了高兴。”
戚奶奶本想伸出手摸摸孙女的头发,可半路上却缩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臂。孙女长高了,该做新衣裳了。
“好,你拉什么奶奶都高兴。”
转眼间又是除夕。
徐宏不在家,她们祖孙两没了电视可看,戚茹便去买了一把小烟花放给奶奶看。仙女棒短短的一根却能烧上很久,戚茹两手在空中写字,写一个念一个,将所有的烟花燃完,竟是写了一首完整的祝寿词。
她临帖临了大半年,字没有多少进步,古文却认识了不少,背下许多诗词文章,这下赶巧用上了。
“奶奶,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你也是。”戚奶奶披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小板凳上,透过烟火望向孙女清秀的面容,一时伤感一时欢欣。
这一晚,两人没有坚持守岁,美美睡了一个好觉。
大年初一,戚茹出门拜年。隔壁徐宏没回家,连名角儿都暂时托付给了朋友养。小巷里安安静静,似乎知道自己年后就要消失,只有一地的爆竹残骸昭示着它有过的兴盛。
戚茹先去的陆家,等陆景行一块去给林老拜年,也省的他们分两拨过去还碰不上面。
可陆景行出门时带上了笛子和一张A4纸,上头隐隐约约写着数字。
“你拿这个做什么?”
陆景行定定看着她。
“我曾说过,要把民乐变成流行。”
“所以?”戚茹不明所以。
“和我合奏一曲吧。”改变人们的传统刻板印象,从流行乐曲做起。
2012年一月二十二号晚,一曲《因为爱情》被天后唱响,一如两年前春晚的《传奇》。这首歌迅速在网络上走红,成为天后的又一首代表作。
大年初一,临安秀水街一栋古宅里,少男少女对着一份手写谱练习,鹤发老人着长袍在一旁摇头晃脑,时不时在纸上涂涂改改。
大年初二,林宅。改编曲谱最终定稿,有两人从早练到晚,二胡声笛声交相辉映,直至暮色四合,曲终人未散。
大年初三,灯光摄影录音就位,面色激动的少女给两人穿衣打扮,一切准备妥当后朝前方喊了一句‘action’。
大年初四,国内各大视频网站都出现了一个同样的视频,画面上,一男一女正在合奏,用的是大众印象中最土气的二胡,合奏的曲目却是一晚红遍大江南北,群众耳熟能详的那首——
《因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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