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寒假格外短暂, 一个月不到, 临安四中便开学了。
2011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阳春三月, 万物复苏。冰封了一个寒假的学习之力也开始释放, 戚茹将全副身心投入到了学习和练琴中, 周一至周五由徐宏督促练琴, 周末去林宅观摩制器和书法,顺道去看望陆妙,陪她聊聊八卦, 放松一会紧绷的大脑。
成绩单早在年前就已经出来,开学第一天,地中海捧着让他欣喜了一整个寒假的排名表进了教室。
“大家过年玩的开心吗?”
“不开心!”小黄在后头悄悄呛了一句。寒假布置的试卷实在太多, 他父母上学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麻将也不打了,每天在家守着他, 他已经二十多天没有摸过电脑了。才短短一个月, 他的中指就长出了别人十几年才长出的老茧。
“我手里拿着的, 是你们的排名表。你们没有让我失望, 全市前一千名, 四中占了一百八十个名额,而我们八班, 有十五个。我们常被其他班级嘲笑是差生班,比不过优生。说句心里话, 我觉得这种唯成绩分班的举措并不公平。不止你们被嘲笑, 我们老师同样,有差生班,就有差生班的老师,和一班的老师比起来,似乎天然就低人一等。可是分班不代表一切,努力才是王道。七班只有十个人,六班只有十一人拿到资格,我们比他们强。”
底下的同学们也没料到他们考的如此好,毕竟常年垫底,三年来没有翻身过。六班虽然比不得一班二班,却也总踩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众人已经习惯了。
地中海难掩激动,排名表被他猛地拍在讲台上,薄薄的两张纸发出教鞭的气势,同学们似乎听见耳边有风声吹过。
“这十二位同学我一会再公布。选拔考定在五月十五号,也就是中考的前一个月,你们仍要继续努力,不可放松。”
好消息接二连三,英语老师上课之前也先宣布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楚格同学在英语竞赛中拿到了国家三等奖,而戚茹同学,拿到了国家一等奖。大家给他们鼓掌!”
若是说戚茹前段时间拿到决赛资格还有嫉妒,红眼说她是运气好,可现在国奖成绩一出,风言风语自动消失。国奖,是实力的代表,并非运气二字可以概括。连八班最顶尖的存在,班长楚格,也只拿到了国三。全年级一共才三个人拿到国一,两个在尖子班,一个在八班。
身为戚茹的同学,他们与有荣焉。
学校的公告宣传栏上很快就贴上了两人的头像,引的大批无聊人士前去凑热闹。宣传栏除非有大事一般不动,只有某某同学获奖或是某某老师被评为先进教师等事情出现才会更换。在四中同学眼里,同学获奖显然比老师评选更为重要。
经此一贴,戚茹在四中出了名。
无他,实在是陆妙的照相和修图技术过于精巧。
临安的影楼很多,拍证件照的地方不少,但要想拍的好,一寸照也要七八十块。陆妙得知戚茹要重拍证件照,自告奋勇拿出相机帮忙,还向林启光借了场地。
她一时兴起,力求做到最好,还特意购买了两个大灯和打光板。因为陆家的客房放不下,陆妙特意征求了林启光的意见,在林宅布置了一间照相房,林妈还凑了个热闹,让陆妙给她拍了几张。
真正的美女,敢于露出光洁的额头;真正的帅哥,敢于秀出平整的板寸。戚茹一头利落的短发,经过徐宏半年好吃好喝的喂养,又过了一个好年,她两颊不再消瘦,尖痩的下巴看起来不再吓人,苹果肌恰到好处。
拍照只是第一步,修图才是最重要的。陆妙常泡在网上,见多了各路女星的修图照后,自学了PS。戚茹脸上没有什么瑕疵,陆妙也只是稍微把两颗过年吃上火长出的痘P没了。
齐瑞秋没去凑那个热闹,但架不住身边有个好闺蜜俞云。俞云从公告栏回来,见齐瑞秋望着楚格的座位发呆,胳膊肘拐了她一下,悄声说道:“我刚才去看了,好多学生说戚茹和楚格很配呢。还有人说她长得比你漂亮,切,都是一些没眼光的。瑞秋,你要是听见了这样的言论不必理会。”
比她漂亮?
八班有三个话题常年被人拿出来说道,一是整个班级垫底的平均分,二是楚格作为差生班的班长居然能跻身年纪前十,三是八班的班花齐瑞秋。这个时代的学生对于外貌并没有特别看重,临安也只是个小地方,会读书的通常长相不太美观,长得美的又通常不爱念书,齐瑞秋两者综合,自然成为了话题人物。
“哼,我才不会放在心上。她算老几。”齐瑞秋不耐烦听俞云说这些,本来并不在意的,被俞云这么一说,不听也得听。
戚茹对于自己得奖以及外貌被人谈论倒没有太大感触,五官是天生的,护肤是后天的,成绩是努力得来的,那个公告栏,只要有心,谁都能上去露个脸。
离选拔考还有两个半月,可二胡考级迫在眉睫。寒假期间,戚茹和陆景行两人合奏过不少曲目,笛子和二胡在某些方面有共通之处,陆景行的吹奏方式也给了戚茹一些参考,让她对传统音乐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但陆景行早早出了国,没等戚茹悟出些什么就离开了。
光有技巧还不够,徐宏打定主意让戚茹去体会《病中吟》所要表达的情感。这首曲子并非如字面表示的那样,简单描述病患因为病痛折磨而悲苦呻|吟,而是暗指一种人生苦闷无所适从的茫然态度。
作者初创此曲时,表达的是当时郁郁不得志的心情,逆境中的挣扎和走投无路的痛苦。在徐宏眼里,戚茹年纪轻轻,生活阅历不够,每天最大的苦恼不过是愁作业太多,对此曲的情感难以把握。虽然戚茹也因为家境贫穷而去兼职,但仍没有到逆境和走投无路的程度。
决定已经做下,徐宏和戚奶奶商量过后,打算让戚茹去临安一处工地上。
临安是一座发展潜力大的城市,郊区面积大,老城改造率高,劳动力资源较为充足,三面环山,境内有长江支流,不管是旅游业还是轻工业都可以发展。
开发区一区就是这样一处地方,中外合资的电子工业园在此处动工,未来可能成为庞然大物的一家公司此刻还在打地基,工地上尘土飞扬,四处可见戴着小黄帽的工人。
“小七,看到那个脖子上挂着毛巾推水泥车的男人吗?猜猜他一个月工资多少。”
“一千左右吧。”这是临安市内工人的平均价格。
“那你知道一千块他要养几口人吗?”
戚茹不说话了。
“去问问吧,如果可以,帮着递两块砖头。”徐宏轻轻推了她一把,让她越过了那块‘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公告牌。
这家电子产品工厂有他朋友的股份,已经和工地上提前打过招呼,徐宏还给戚茹领了一顶安全帽。
推着水泥车的男人正好停了下来,倒完一车水泥后坐在墙角,用染黄了的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
倒春寒已经过去,可气温仍在十度左右。春捂秋冻,戚茹还穿着厚厚的棉衣,工地上的工人们已经穿起了薄薄的工服。可是没人喊冷,汗水浸湿了后背,毛巾拧出水。
戚茹拿了瓶矿泉水跑过去,说道:“叔叔,喝点水。”
可大叔显然不领情,见她面生,呵斥道:“你是谁家小孩,没见外头写着施工重地吗?快出去,这可不是好玩的地方,一不小心就砸到头的。快走快走。”他猛地起身把戚茹往外推,警惕地看向周围。
才走了两步,两人便停了下来。戚茹有些感动,轻声说道 :“没事,你看我们站的这地方挺安全,周围没有施工建筑,而且我戴了安全帽的。老师布置了作业,要写一篇关于苦难的作文,您看,我还是个学生呢,哪知道什么叫苦难。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地方,所以来工地看看。”
听到这两个字,大叔突然笑了,伸出粗糙的双手说:“你们女娃娃懂啥苦不苦,瞅瞅我这双手,吓不吓人?写作文是吧,好好写,写好了以后上清华北大,可别像我们,在工地上刨食,混不出人样。”
他话里满是苦涩,笑容尽是沧桑。
一双黑黢黢满是皱纹的手放在戚茹面前,手背是灰尘,指甲里是泥土。大叔毫不介意,翻过手心给戚茹看:“瞧见没有,我手心这块疤是以前不好好学习被老师打的,就这一块,你再看看手背。好好念书,一定要好好念书。”
他大字不识几个,没有工作单位要他,能来工地上工作,混个温饱饿不死,已经是上天给他的照拂。他努力过,挣扎过,可努力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命中注定他要在工地上奉献一辈子。
不能再奢求更多,哪里敢奢求更多。
“叔,你也有小孩吧。”
提到这个,男人来了精神,原本混沌的双眼有了一丝神采,可惜很快暗淡下去。
“有,有个男娃。下半年就该念初一了,皮得很,不爱念书,成绩也不好。”九年义务教育免学费,可是家里连辅导资料和课外书都买不起。上有老下有下,还有个病重的妻子要养活,同学们奋笔疾书写大量习题的时候,儿子只能抱着几本课本发呆。课本总有看腻的一天,看腻了,也就没了心思念书。
“一时不好不代表一世不好,男孩子皮些也正常。等他念了初中高中,就有自觉了。”戚茹干巴巴安慰道。
“上学?我倒是想让他上……”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可戚茹已然猜到了结局。
男人强撑起一个笑容,对戚茹挥挥手:“没什么好说的,说苦也苦,说不苦也不苦。行了,你走吧,我还有几十车的水泥要运。谢谢你的水。”多推几车水泥就多一天的饭钱,妻子能多买几盒药,儿子可以多买几本书。他没有多少时间闲聊。
戚茹看着他推车离开,去水泥堆装了满满一车,运往砌墙工人处。周围的工友和他并无太大区别,所有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有点茫然,有点麻木,眼里看不见神采,机械地重复每一个动作。
徐宏在工地大门口等候戚茹,见她若有所思,叹了口气。
回到家中,戚茹没有立刻练琴,她花了一个小时回想那位工人的表情,最终决定,她的《病中吟》除了挣扎之外,还要拉出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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