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郁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眼睛直直地看着说话的人。
墙壁上挂着的钟表发出一道声响,履行着它每日最重要的任务,每隔三十分钟便贴心提醒屋内的人注意一下时间。不过可惜的是,此刻沙发上坐着的两人都没有向它投去目光。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你把自己的感官用的太功利了。”
苏郁眨了眨眼,不太明白这一点。
“在和人讲话时,面对着别人时,不要刻意去观察对方的表情,不要费力去猜对方接下来会做什么,下一句话又会说什么。”
罗茜伸手指了指刚刚苏郁站过的地方,“让你站在这儿时,开始是不是在琢磨我会说什么。”
苏郁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但后来就不再琢磨了,为什么,因为你想不到,而且明白自己不会想到。”
罗茜挺了挺脊背,忽然缓慢地弯了弯唇角,弧度很小,苏郁低着头没有看到。
“其实,心思周全是好的,我很欣赏你这一点。但我最近发现,你并没有掌握好度,让复杂的心思盖过了本属于二十五岁的恣意,对你之后的发展其实很不利。”
罗茜渐渐恢复到正常的语速来,“刚刚在会议室,从林社长提出那件事开始,我就在观察你,你一直都在思考。为什么突然选择在这个时候澄清,明明早就清楚,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门外不时有人经过,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或清脆或厚重,但脚步都是轻快的,都在期待时间快点走,期待晚上的美食与美酒。
苏郁垂着眉眼,眼睛看向桌角,直到发酸才缓缓眨一下。
“在遇到一件事情之后,你首先会在脑袋里搜索所有与之有关的信息,然后通过这些信息来判断结果或是其它。这种反应方式也是正确的,但这并不意味每件事都可以很好的适用。”
“当然,没有人知道哪件可以哪件不可以,所以,你现在要明白并且要做到的,是在进行这一系列反应之前,先把它想得简单点。以最直接的方式去考虑它,然后根据事情的发展再决定要不要往复杂了想。”
罗茜停下来喝了口茶,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安静。
苏郁眨了眨眼,抬头看向身旁坐着的人。
“如果,我明白、却做不到呢?”
闷了许久才发出的声音,听着比平时低沉了不少。
苏郁抿了抿唇,嗓子开始发干。
罗茜把手里的茶杯放到一边,新倒了一杯茶递给苏郁。苏郁双手接过,点头致谢。
“如果做不到,那你就会很辛苦,特别特别辛苦。”
能让一向淡漠的罗主编在前面加上两个特别,其辛苦程度显而易见。
“一般情况下,人所能承载的东西都是有限的,一旦超过那个限度,之前的所有都会变成负担压在身上。至于特殊情况,我至今只见到过一位。”
这位到底是谁,罗茜没有继续说,苏郁更不会问。
手里的茶不断往上扑着热气,茶香很淡,随着热气萦绕在鼻尖,苏郁慢慢放松了些。
罗茜所说的问题,她一直都明白,而且早就明白。
是高中时被父亲苏穆青发觉的,在她和陈娇娇两人“战况”最激烈的那段时间里,她并不自知,但父亲察觉到了,然后和她进行了一次谈话。
那次谈话,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说起过,父亲也向她保证了不会告诉其他人,包括薛娘娘。
了解到苏郁当时在学校内的情况之后,苏穆青并没有训斥女儿,也没有气恼自己。只是和苏郁讲了一个故事,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故事。
自那之后,苏郁会注意自己,有意无意地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想太多,简简单单地享受青春。
上大学以后,因为离家远,只有寒暑假她才会回去。刚开学那段时间,每次通电话时,苏穆青都会关上门在房间里和苏郁偷偷聊,一边担心她考虑太多把自己压得太累,一边又担心她独身在外稍不注意遇到不好的事。
新环境,新的朋友圈,新的人际关系,苏郁也确实容易把心思放重。
总之,父女两人之间的秘密,都藏在了这无数次的电话里。
直到苏郁上完大一之后,苏穆青的电话才渐渐少了,苏郁也不需要再常常提醒自己。
这其实可以理解为一种防御机制,在感觉到危险,或者说不确定时自动出现的一种机制。在面对家人、朋友和亲近的人时,她是非常放松的,向身体反应的信号也是安全的,这种机制自然也就不会出现。
每个人应该都会有,只不过有的比较敏感罢了。
导致敏感的原因也有很多,经历的事情不同,情况自然不同。
为什么现在又这么严重,其实很大的原因在于社里那些声音,时时刻刻,从未间断。
苏郁可以不去理,但无法不去听,她以为自己可以战胜,也以为自己一直都是胜利的那一方。可其实,那些东西,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印痕。
她为了做到想到的赢,一直在不断地加深这些印痕,又从不愿向人倾诉,所有的都攒在心里。表面上毫无影响无坚不摧,实际却早已血肉模糊脆弱不堪。
过于独立,太让人放心,想维持,只能善于隐藏。
罗茜能发现,或者别人能发现,无外乎有过一样的经历。
“在想什么?”
两人沉默了良久,罗茜盯着杯子里的茶水,淡淡开口发问。
苏郁用力挣了挣额角,“在想,如果过了二十五岁,到了不再年轻的年纪,还需不要明白并做到。”
“有的需要,有的不需要。”
“什么样的需要?”
“像我、像林社长这样的就需要。”
“那像什么样的不需要?”
罗茜喝了口茶,在苏郁脸上迅速扫过,几秒之后才给出答案,“幸福的人、幸福的女人不需要。”
为什么突然变成女人,苏郁明白其中的缘由。
罗茜单身独居,一人抚养儿子;而林韵,今天之内就会把自己的前夫送进法院。
“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罗茜摇了摇头,放下茶杯之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不再年轻的年纪,需要的人,扫一眼就能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之所以和你说这些话,就是因为你现在的痕迹太重了。”
苏郁捧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滑过喉咙,如获新生。
“至于需不需要,由你自己来决定。如果需要,那就学会收敛自己,做到不着痕迹收放自如;如果不需要,那就慢慢放下吧,让自己过得轻松些。”
透过一层镜片,苏郁从罗茜的眼神中隐约感受到了一丝温柔。
“就我个人来说,我希望你是不需要的。”
“我明白了。”
苏郁对着罗茜笑了笑,眼神澄澈清亮,笑容干净温暖。
罗茜轻轻点了点头,重新拿起茶杯,“回去吧,也待了有一会儿了。”
说完人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间,目光缓缓垂下来之后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苏郁抱着资料站起身,一言不发突然对着罗茜直直地弯下了腰,标准的九十度鞠躬,持续了大约十秒钟才起来。
罗茜有些被吓到了,脸上虽然仍看不出表情,但眼里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对苏郁如此诚意的感谢,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才能表现出相同的诚意。
“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罗茜从沙发上站起来,伸出手臂停在苏郁身侧,顿了顿才缓缓拍了拍苏郁的肩膀,整个动作看起来非常生硬。
“不用这么客气。”
苏郁乖巧地笑了笑,怀里抱着资料紧了紧,试探着柔声开口,“我可以,叫您一声姐姐吗?罗姐?茜姐?茜茜姐?”
罗茜闻言皱了皱眉,听苏郁说一句皱一下。
苏郁抿唇,“不、不可以吗?”
“不是。”
罗茜摇摇头,目光从苏郁脸上移开,“只是,觉得不大好听。”
“……”
苏郁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先回去再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您。”
“嗯。”
罗茜摸了摸眼角,似乎对苏郁的笑感到了不好意思,简单应了声就转身坐回到了沙发上。
苏郁抱着资料退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自两人从会议室出来,而后一起走进罗茜的办公室,期间经过了约莫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前,看到罗茜带着苏郁进去的那些人里,有几位在四十分钟后又亲眼看着他们的新晋主编苏郁,脸上带着异常灿烂的笑容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消息传开之后,众人纷纷猜测原因。
其中最得大家认可的版本是这么说的:罗主编看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全都是装出来的。蒋斌出事之后,罗主编在杂志社除社长之外一家独大,现在苏郁被提拔上来,罗主编心有不甘,所以将苏郁带进办公室以资历压人,把新晋主编臭骂了一顿,但又不想大家发现,所以强迫苏郁必须笑着走出去。
因此,他们才会在苏主编脸上看到那异常灿烂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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