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梅双手插在上衣兜里,她板正的身体靠在车头,阳光下一双淡色瞳仁目视着前方。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韩瑾西坐在阶梯教室,他温淡的口吻跟她说起那段不算太长的故事。
现在,她要转述给另一个人。
"孙景是小西捡到的孩子。他那年在南城读高中,暑假补习回家的路上经过垃圾站,看见几条流浪猫围着一个布包转,当时他听到很细微的哭声,原以为是刚出生的小猫,结果打开看到一个带血的婴儿。
小西吓坏了,当晚就把孩子送去医院,可医生说那婴儿是足月生下来的,生命体征都很正常,他哭只是因为饿,小西就把孩子抱回了家。那时候韩启东刚进瑞朗工作,他不在南城,直到学校给他打电话,因为小西已经几天没去上学,韩启东到家才知道他捡了个孩子回来。
韩启东让小西把孩子送去派出所,警察根据垃圾站附近居民提供的线索,很快找到了弃婴的妈妈,那小姑娘年纪不大,晚上就在南城一家夜店卖酒,她说什么也不肯养这个孩子,等小西第二次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跟另一个男人去外地。
后来,是警察查到女孩在七架村的老家,他们把孩子送到姥姥这里,一老一小生活过得很拮据,小西一直很关心这个孩子。孙景长到现在,已经七岁了,但那个女孩一直没回来过,他吃的穿的都是小西攒下生活费给他买的,孙景这名字也是小西取的。
他每年都来,他说等毕业有了工作,还要资助孙景上学……"
苏青梅说到这儿,慢慢回过头。
她看见程决仰面靠在车前窗,枕着双臂眯上了眼,她以为他听睡着了。
结果程决静默闭着眼,说:"后来呢?"
苏青梅知道,他问的是韩瑾西。
她手握着口袋里的信封,面色平静地说:"小西生病了,跟你师傅一样,很严重的病。"
程决睁开眼,平躺的目光看着她:"他是,生病去世?"
程决记得苏青柠说的是自杀。
只见苏青梅摇了摇头:"他在医院楼顶……"
她嗓子酸疼,瞬间哽咽了声,再发不出一个字。
"不说了。"程决健硕的腹肌撑起身,手按住她单薄的肩,他手劲很大,声音更有力,他说:"苏青梅,你该向前看,韩瑾西可以永远二十多岁,但你不是,所以或早或晚,你都得忘记他。"
"我不会。"她执拗的口吻,抬脸看他。
程决从她清澈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有时怂,有时心口不一,但她也有着充盈饱满的爱,她很稀有。
程决看着她的眼睛,确信现在她眼里有他,但早晚,他会让她把他看进心里去。
"好,你不会。"程决跳下车前盖,拍着手若无其事地说:"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当天下午他们要返程时,程决不见了人影,苏青梅到处找不见他,给他打电话也不通,韩启东站在车前不停地看手表,他时间紧耽误不得,必须在今晚赶到机场。
正巧这时村里的喇叭响起,苏青梅急中生智想到去村委会用广播找程决,毕竟越野车还停在这儿,估计他也走不远。
苏青梅刚来到岔路口,远远地就看见那个亮眼的脑袋和孙景一块正从山上的小路走下来。
"南南姐!"孙景招着手,一路小跑来到跟前,红扑扑的脸蛋流着汗,他塞给苏青梅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刚摘的苹果,个头小巧,阳光照射后的自然红润,散发着宜人的清香。
他说:"小西哥哥喜欢吃这个,你帮我寄给他。"
苏青梅顿时感觉眼睛酸涩,她微微扬起嘴角,说:"好,我给他。"
老太太带着孙景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苏青梅往越野车走,程决坐在车里,没给她开车门,他看也没看她,淡淡地说:"你去坐韩启东的车。"
苏青梅先是愣住片刻,接着她也没说什么,往宾利车走的时候,程决引擎嗡响,车速极快地径直开了出去。
她被他车尾扬起的尘土迷住眼。
再看向程决时,越野车已经开出了村,视线里只剩一个晃动的黑点。
唉……
苏青梅叹了口气,不知道他跑这么快干嘛。
山路七拐八绕,也没有导航,他知道回去的路吗?
至少等到了高速公路再耍少爷脾气嘛。
蠢死了。
好在韩启东车速也不慢,半个小时后追上程决,他刚好停在一个路障旁,前面有施工队,提醒来往车辆绕行,韩启东开到前面去,他按了几声喇叭,苏青梅注意到程决的越野车没跟上来,于是她给打程决电话。
"我们换条路走,你跟紧点。"她说。
程决很低的声音,嗯了一声。
苏青梅说:"你也别开太快,小路窄不好走。"
他还是简简单单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韩启东说:"我让小枫给你找了新住处,等出差回来带你去看看。"
"我住殡仪馆,已经给老朴打过电话,听说馆里来了三个实习生,她们也是南城毕业的,正好没处住,我跟她们可以做个伴。"
"不是长久之计。"韩启东说。
什么是长久?
苏青梅想起七岁时,母亲跟苏立青离了婚,那时候妈妈刚做丧葬行业,忙起来连着几天都不回家,一个离异母亲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根本分身乏术,于是母亲就带着苏青梅住进了老殡仪馆的员工宿舍,那一住就是六七年。
直到后来母亲攒够了钱,刚好殡仪馆迁移到西郊,苏青梅上学不方便,她们才搬出去租房子。
现在西郊环境比以前好太多了,单人间宿舍条件也不差,苏青梅觉得住个几年也不是问题。
韩启东深知她性格如此,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后来也没再多说。
车开到一座高架桥,苏青梅向后看去,她问:"程决是不是一直没跟上来?"
韩启东从后视镜瞟了一眼,"好像是。"
他看了眼苏青梅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把车停下来等程决。
大概等了一个多小时。
始终不见越野车开过来,苏青梅渐渐觉得不对劲,再给程决打电话也是不通的。
"需不需要回去找?"韩启东问得很平常。
但苏青梅看得出他很焦急,韩启东来时路上就说过,哪怕他现在是总经理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公司下发的工作他必须执行,眼下他要赶回去出差,而且很显然,程决这种拖慢速度的行为,已经是惯犯。
"我们先到南城再说吧。"苏青梅上了车。
心里某处却很不安,她没有回头。
那种感觉是,人已经走了,可思绪却留在了原地。
***
高架桥往后退几里路,一段山坡岔路口。
一辆小面包车停下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们围站在路边抽烟,纷纷后怕说:"太吓人了,没想到这个季节也能碰上泥石流。"
眼下还没到夏季,不是山体滑坡高发期,碰上这种事确实让人意外。
另一个人直感叹:"刚刚幸亏开得快,不然直接山洪浇顶,当场就得埋在那儿。"
莫约有一百多米的宽度,他们正巧跑在滑坡前面,要是刚进入那块区域,那么短的时间根本开不出来。
一个身穿运动衣,手里抓着相机的女孩问:"你们好了没?抽完咱们再回去一趟,待会肯定有救援队过来,这天上掉馅饼的新闻,我得回去多拍几张照片。"
男人说:"你疯了?没看到那哗哗的土流跟黄河水似的,这时候还往回走,万一出事怎么办?"
女孩说:"你刚没注意,咱们经过的路边停了辆越野车,高配版悍马h8,我看到车里有人,这会儿如果还没开过来,肯定得出事。"
男人不为所动:"这年头到处都是天灾人祸,泥石流也不是稀罕事,死伤不过百,算不上重大事故,这种没啥新闻价值,赶紧回南城算了。"
女孩正要辩论,反方向开来一辆客车,到了跟前车上有人下来。
苏青梅听客车司机说这段路过不去了,因为南城支队刚发的通知,这段路出现山体滑坡,所有车辆都不得靠近警戒区域。
苏青梅从客车上下来,她问路边那几个人:"有没有看见一辆越野车,开车的是个金色寸头,大概这么高……"
苏青梅拿手往头顶上方比划着,她手心很湿,脸色也是苍白的。
拿相机的女孩不确定她要找的是不是那辆悍马,这时旁边男人接到同伴电话,他们有一辆车就在滑坡路面的那头,因为被阻隔,滞留在原地。
他听了那边消息,又看着眼前眼眸很深的女人,可惜道:"是有辆越野车停那儿,怎么叫都不走,听说眨眼的功夫就被埋了。"
苏青梅心脏咯噔一声,太阳穴突突疼起来,她脑袋像断片似的,瞬间闪回到程决那张脸,他说:"你去坐韩启东的车。"
她不敢再去想,再没有亲眼看到之前,她什么也不信,那个金脑袋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他……
"有多远?"她颤抖的声音问:"滑坡的地方离这有多远?"
"不远,两里路。"
现在没人愿意往那边靠近,客车不走,路上过来的车辆全部返回去找别的路。
苏青梅咬着下唇,她看了看周围的人,知道求人不如靠自己的道理,她步伐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她身影单薄,耳边是急促的风,一个人沿路跑起来,她心里想着不过两里路,千余米而已,她可以跑过去!
后面有人在喊,那女人是不是疯了。
有人追上来劝她。
等救援队。
苏青梅没有停,她不愿在原地等,她现在必须得做点什么,她心里怕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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