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酸菜后劲儿这样大,都好些天了,腌渍的心口涨疼。
“累不累?”
生怕他痛得不够,成世安偏生补了这样一句。
用不着回头,都知道他现在的模样是怎样的柔和。他待喜欢的女孩子永远都热烈积极,也永远会有耐心,是位优雅体贴的猎人。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形容,然而世安如何为人,也轮不到他来置喙,尤其在应对爱情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辜廷闻离开病房。
掩好房门前,成世安正要接过任胭手里的勺子,顺便揉了揉她的头顶,乌黑的长辫子,神情温软到像被驯服的麋鹿。
“不累。”任胭长长地出了口气,小心地捧着碗,“是成先生受罪,那根棒子分量很重。”
回成家前,她向巡警报了案。
上豆腐胡同口的时候,那根行凶的枣木棒槌正堂堂正正地横在路当中,又沉又笨重,被路过的不知道踢了多少回,蒙了好几层土灰鞋印子。
枯瘦跟条黑炭似的巡警兴许多抽了两口大烟,迷迷瞪瞪地一下还提溜不起来。任胭上前搭把手,拎了短头给递到他手里,他拖着回分驻所办文书。
走两步还惦记着没跟小姑娘道谢,一扭头咧嘴就笑,满嘴黑黄的牙齿稀疏难闻。任胭看在他好歹是个官爷的份上,没把他的脸给推个面儿。
成世安却满不在乎地摇头:“所以记着这个经验,回头跟爷们儿不要拼劲儿,咱们这样人粗鲁不懂轻重,就算是轻磕轻碰,最后苦得还是你。”
任胭歪着脑袋琢磨他的话,这么一里一里也就回过味儿来。是说吴司海呐,让她别急赤白脸地去报仇,得用心眼儿。
成世安喝着米露,瞅空瞧她:“小眼珠儿直转悠,想什么坏点子呢,不叫我给你斟酌斟酌?”
任胭腼腆地笑:“我一个人够使的,不劳烦成先生,您是好人,要堪当大用的。”
看来是听明白他的提点了,聪明姑娘。
成世安又揉她头发,圆圆的脸,在他的手掌心里小小的,可怜的,恨不得给揣心窝里头搁着。
这才几天呐,就这样稀罕了?
他闹不明白自个儿这份心情,按着以往,缘来了就接着,琢磨打哪儿起打哪儿败没什么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手里的辫子快揉乱了,小姑娘正懊恼地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含嗔带怒欲语还休,直往他心窝的软肉上蹭。
不成了。
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做出些不成体统的事情。他收回手,笑:“天晚了,早些回去,可有人跟着?”
“有,来前,成小姐都嘱咐了。”
“路上好好的。”
“知道了,成先生,您早些歇着,回头我再来看您。”
回头,是多早晚?
人还没走,就已经念上了。
成世安嗤笑,这么些年越过越不济,成了初出茅庐未经情事的愣头青,叫个小姑娘摄住了心魂。
任胭抱着食盒下楼,穿过草坪就看见长椅上坐着的辜廷闻,月色蒙住他霁青色的立领衬衫,瘦削孤寂的侧脸,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睛。
七八个随扈不远不近地站着,目光偶尔从任胭身上略过,再投向夜幕,这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
“七爷,还没走?”
随口一句问,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再攥,出口的话还是不成调子。
辜廷闻站起来,走近,影子将她罩住:“世安还好吗?”
“医生说脏腑有些出血,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看成先生这个样子,应该会很快好的。”
辜廷闻回:“他那个人总说欢乐,不爱讲苦。”
“哦,那七爷多来陪着他。”
什么鬼话!
她皱眉。
却听他问:“你呢?”
“我,没有伤着,棒子都砸到成先生背上了,凶徒颠得快,没工夫给第二下子!”
又是胡说八道些什么?
辜廷闻笑:“你不用怕我,昔日世安说我是纸老虎,不咬人。”
是说笑,却难掩心酸,就如同他想说些什么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提到成世安,好像这场对话就会戛然而止。
任胭讷讷的模样:“七爷是好人,我不怕您,您别误会。”
“任胭,我……”
“七爷,您要成小姐订婚了吗?”她抢先问出口是怕他先说出来,自己无力招架,想补一句祝福,又没有这个勇气。
她垂下眼睛。
等待答案的时间被抻得格外漫长,忐忑不安里,像被座了尊钟表在滴滴答答,发条铆足了劲头,走动得越来越快。
“没有这回事。”
钟表停了。
任胭心里有窃窃的欢喜,不能宣之于口。他果然如她所想,坚贞地对待爱情,不为外物所动。
这样温柔,又这样好的爷们儿。
“是长辈的好意。”他又作了解释,“不用在意,也并不重要!”
在意?
什么?
不能,不能再想了!
自个儿的心信马由缰,任胭不敢再放任,眼神游移,踅摸着什么新鲜的话题。
随扈再一次望过来。
谈话的过程中,他们始终保持着警惕。
任胭压低了声问:“您还开报馆吗?”
辜廷闻笑着点头,模样有些嘲弄:“不急。”
“您的文章写得真的很好,我……我们很多人都盼望着能够再读到,再难,也请您坚持下去。”
她绞尽脑汁,才想到的合适话题,适合他们,却不适合他们身后的人。
“好,我记下了。”他笑。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任胭的脸微微泛红:“您早些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我送你。”
“谢谢您,不用了。”她后退了一步,鞠躬离开,干净利落。
她要是七爷心里的姑娘,若是知道心上人送别的女孩子回家,肯定会不高兴,说不定还要闹上几场才能解恨。
可这么一寻思,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不管哪样,都没她什么事儿。她越想越不对味儿,索性一溜小跑,逃得飞快。
小姑娘心慌意乱,连食盒都忘了带走。珐琅提盒拧开锁头左右一分,露出六只碗碟来,只有一碗一碟是空荡的。
他要是没记错,是刚才世安吃的米露和虾籽冬笋,跑掉的那位小姑娘的手艺,冬笋爽嫩,米露香甜。
那些书,果真在她手里最好。上头的笔记,是否看见,又作什么想法?
更深露重,耳目重重,他无心其他,却在这里对着一个空食盒想入非非。
等汽车在豆腐胡同根儿停下,任胭才记起手里少了样东西,成家那食盒多半是扔给辜廷闻了,真是,成天毛手毛脚的!
回头再跟人要吧?
不过辜廷闻常在成家出入,应当是见过,就算不明白也会知道她用不起那样贵重的食盒,左右是要给成家送去的,那便不去要了?
可物件是她弄丢的,不讨回来不好吧?
心里老惦记着这事儿,她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地烙饼,磕碰着床边瘸腿的竹躺椅,嘎吱嘎吱的响,像那回她躺上头跟七爷说话。
任胭拉高被子,蒙住脸。
天亮的时候,她五迷三道地进了鸿雉堂,耳边有人嗷一嗓子,彻底给她惊醒:“任胭,你——”
吴司海站窗户底下瞪着她,跟见了鬼似的,脸上像糊了层白纸,越看越瘆得慌。
有个伙计刚进院,照准他后背就是一巴掌:“咋呼什么,鬼上身,起开!”
吴司海险些被拍地上,都这模样了,还顶着俩扁豆眉死盯着她,恨不得给她盯出千百个窟窿。
任胭心里明镜似的,故意跟他逗闷子:“多新鲜呐,可不我吗,师兄,咱俩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今儿上这撒癔症来了?”
吴司海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人是鬼?”
任胭掏掏耳朵:“人人人,这不有影子,你瞧我这脸这胳膊,都热乎的,真让鬼上身啦!”
吴司海长出了口气,强颜欢笑:“昨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叫人揍不轻,重伤难愈快不成了,这会还没缓过来!”
哼,说得跟真事似的!
任胭呲牙:“谢谢您这么惦记我,不过让你说着了,昨儿确实有人要打闷棍,结果手下劲头不够没打着我,把成先生打到住院了!”
吴司海的脸跟糊了似的,黢黑,磕磕巴巴地问:“怎么,怎么会这样?你,你没……事儿吧?”
她要有事儿,还能全须全尾地站他跟前,明知故问!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爷们儿果然是分三六九等,昨儿见着俩上等的,今儿这位,越瞧越次!真膈应。
她不高兴,也不打算让吴司海好过:“我没事,不过成先生伤得重,昨儿就报警了,等捉了人非得摁地上揍十棍八棍的,是吧师兄?”
吴司海一哆嗦,脸直抽搐:“是,是啊,可,可说呢……”
一早备受打击,整个上午,吴司海就活脱一惊弓之鸟,但凡嗓门大点就能叫他浑身抽搐,久久无法定神。
下半晌是月末的厨艺考教。
前些时候任胭做杂工没资格进后厨,如今是头一回,她颇有些跃跃欲试;相较之下,吴司海倒成了脱毛的鹌鹑。
杜立仁恨铁不成钢,又不好发作,交代完了规矩又言语:“本月前三甲的帮案,回头一并带进辜府,七爷和成小姐的订婚宴席,势必有咱们鸿雉堂一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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