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吃牢饭,佟太太可炸了庙了,山呼海啸似的哭嚷,腕子上还暗中使劲儿,任胭的裤腿险些让她给扽下来。
好说歹说,就是不听劝,任胭也急眼了:“闭嘴!”
佟太太一个嗝憋回嗓眼儿,脖颈子抽抽两下,急赤白脸地瞪着她,酝着一肚子的火气和委屈。
料理完这个,任胭咬牙将兜里剩余的银元都掏出来,悄没声儿塞警察手里:“您二位受累,听我解释两句。”
有钱能使鬼推磨么,钱不多,也能凑合着推两把。
眼瞅着人的面色就和缓下来了,年长的那个说:“姑娘知道成家吧,人二管家大清早报案丢了金银细软,还画了图影叫咱们比对踅摸,其中就有这么件金簪子。”
多新鲜呢,可这话怎样解释呢?
人成小姐放着自个儿家不住,跑她这儿凑合日子来,还隐姓埋名的,说出去谁信?到最后不还得要成家认人来。
认人也就罢了,认完就得领人,这趟折腾还有什么劲儿?
要不说成家呼风唤雨呢,收拾她这模样的小鱼小虾易如反掌。
人好送,往后可怎么处,真让成徽瑜嫁给梁先生吗?
要是梁家答应了,这段婚姻就算完;要是不答应,成徽瑜的名声又得被拖累,进退两难。
都叫什么事儿!
她眼珠子骨碌着,警察还劝她:“咱不为难姑娘,姑娘也甭为难咱们,给句痛快话,回头跟人家苦主好交代,这事儿也就过了。”
可不就不痛快吗,否则谁跟这磋磨时光?
任胭脑子里鼓风车似的想辙,一乜眼,瞅见身后缓缓停下趟车,先下来一条长腿,再是成世安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
这是接妹子还是藏妹子?
她还没琢磨明白,俩警察老爷早摁着腰间的红白棒槌一溜小跑到跟前:“成先生——”
问安的话说了一篓子。
成世安靠车门上光笑,后头扒扒耳朵才开口:“听说我家一柄金簪子寻着了?”
“可不么,您瞧!”
年长那个点头哈腰,双手把簪子递过去。
成世安也没接,瞟一眼:“这么次,给谁使?”
“这……”两人面面相觑,只好跟着指鹿为马,“是,成先生受累,咱们看岔了。”
又掉过头,给任胭和佟太太赔了不是,灰溜溜地钻出胡同。
佟太太不哭了,可也没笑模样,打地上爬起来盯着任胭瞅了会,进门去了。
任胭也没买她的账,对成世安颔首:“成先生是来接徽瑜的?”
“我来瞧瞧你们。”成世安和她并肩进门:“也是奇了怪了,你唤她那样亲近,怎么一直成先生的叫我,唤句世安来听听!”
您要是别居心叵测,兴许还真能这么叫。
任胭讪笑:“您要是大姑娘,我也跟您亲。”
“合着你不喜欢爷们儿,喜欢大姑娘?”
这话怎么说的?
任胭霎眼:“我喜欢大姑娘也喜欢爷们儿,跟姑娘做姊妹,跟爷们儿成亲生孩子,哪儿有毛病?”
成世安起了兴味:“话既然说这儿了,我多句嘴,说喜欢你不是假话,打算娶你做老婆的喜欢,你要成亲生孩子不妨考虑我!”
“谢谢您,我许了别人了。”
“谁啊?”
任胭住了脚,正儿八经地看着他:“成先生您这样就没意思了,徽瑜不爱打听事儿,有主意也没多少计划兜着,要不您告诉她,她会直不愣登上我这儿?”
成世安敛了笑:“你以为我挑唆她上这儿,是为坏你和辜廷闻的好事儿?任胭,我这人虽不怎么光明正大,但还不至于爱你爱到这么样龌龊!”
话赶话到这儿,谁都抹不开面子。
任胭因着先头的事又气又急,这会又触到心里那道坎,收不住满腹的火和委屈,全撒成世安身上了。
而成世安素来吃软不吃硬,大半辈子的跟头都栽这姑娘身上了,这会还叫夹枪带棒的一顿呲,骄矜的气性再也没能拢住。
两个人各自扭头,不言语。
成徽瑜站在廊下看着他们,面色苍白,出口唤人。
方才的话不知道被她听了多少,任胭心里不安,可说了半晌的话都围着回家不回家的事儿打转,也没听她提起别的。
成世安说:“你要想住小胭这儿就安生住,爸妈那儿总归有我,关键是你要拿定主意,甭瞻前顾后。”
成徽瑜点头。
成世安叹口气:“算了,往后这样事儿也少不了,我跟廷闻那屋住几天,看看情势再言语。”
“辜世兄派了人守着院了,”她羞涩地看一眼院儿里杵着的俩门神,“哥你不用担心我,今天也没个好歹。”
“我就你这么个亲妹子,其他都不是一个妈,哪儿放心,得守着你。”
说着话,他就使人回家搬铺盖卷,自个儿上对门辜廷闻的房间住下了。物件都是现成的,他朝那儿一卧算是安营扎寨。
自此,成家兄妹一块儿住这四合院里了。
白天上班上学的,晚上搭伙儿吃饭,热闹归热闹,任胭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能料着成家爹妈非得急眼,姑娘不但没给接回去,还饶出去个儿子,俩反叛一块儿造反了,这还能忍吗?
嘀咕没几天,事儿就来了。
星期日轮着她不用上工,女校里也放假,她就跟家里候着,等胜芳螃蟹来。
成世安住这儿后旁的事儿没有,成天守着她和辜廷闻,早饭要吃粤菜的汤品,中晌工作没人理他,下了班又惦记上川菜那口辣劲儿。
嘴刁到成天换花样,银元流水一样淌出去;任胭倒是不心疼别人家的钱,只觉得自个儿的厨艺进不了不少,心里挺乐。
昨天他让人打天津送螃蟹来,一篓子螃蟹进家门时还横冲直撞;蟹壳油黑发亮,细腿薄壳厚肉,翻个身螯爪舞得生风。
任胭拎了三对洗刷干净,拿了搓好的马蔺草给腿绑结实了搁笼屉里蒸。
隔壁油锅里的广肚也炸了一炷香的工夫,先头温油凉油里轮番泡了两三个钟头,这会捞出来已经松脆膨胀。
浸进温水里洗个三五回,漂干净油水,斜刀切块搁鸡汤里氽。
氽过的鱼肚放进滚开的高汤里煮了,料子和鸡油最后搁进去,再捞出来装盘;扎得结实的蟹也蒸的透,等晾温了掀开盖儿取蟹黄。
等候的时候,任胭忍不住剁了两根蟹腿,剔了柔韧的一小撮肉,沾了酱醋鲜美香甜,浓墨重彩的鲜味。
回头等舀了鸡汤融了蟹黄,浇在广肚上……再也用不着瞅着别人吃得浓香四溢的了。
做厨师的好,果然无法言喻。
她很满足,伸手碰了碰漂亮的油红蟹壳,不烫手了,扣着圆肚子掀开盖,剔出肥美的蟹黄堆在小碟子里。
那是凝脂似的一座小山,光闻着醇厚的鲜,就打算乐不思蜀了。
余下的汤汁拌了蟹黄,浇在广肚上。端了盘子出门,任胭不由自主就往对面瞅。
对门那位吃家,往常闻着味,脖子都能打窗户扇里伸进来,今儿这是怎么了,静悄悄的?
瞅完了,她就站那不动了。辜廷闻房门口站着四五彪形大汉,不是保护成徽瑜的两位那样弱不禁风的,是真格儿的彪。
里头有个斯文的在指挥人替成世安收拾铺盖卷,举着把白纸折扇,弓着腰替坐着的少爷扇风,扇一阵儿低声说一阵,成世安盖着脸儿仰躺在沙发里。
成徽瑜站在自个儿屋门前,攥着柱子,担心地望着。
任胭没敢上对门去,菜搁在廊上的小桌,低声问她:“是家里来人了?”
成徽瑜点头又摇头:“我哥要走了。”
“他上哪儿?”
成徽瑜红着脸开口:“前儿他上西北跟个女孩子,他们……人昨儿挺着肚子到了我家,妈妈说成家的后代得清清白白地落生家里,让哥哥回去给人娶了做姨太太。”
任胭有点傻眼:“这……”
成徽瑜摇头叹气:“哥哥也是情不自禁,往常这样的荒唐事儿,是不会留孩子的,没想到这次……”
成世安风流的名声,任胭上北京城里这些日子,早都塞满了耳朵,但风流到这地步也是没想到。
她干巴巴地说:“既然跟人有孩子了,就正经娶了当老婆,也是对人姑娘负责。”
成徽瑜摇头:“那姑娘家里清贫,有个病弱的父亲和不成器的哥子,若不是有了孩子,家里是不许的。”
哦。
总归人家家事,再亲近也管不着。
彪形大汉一趟趟把行李卷给送出去,斯文的那位收了扇子,堆着笑在跟成世安言语。
人不愿挪窝,他只好干等着,等来等去,没想到挺着肚子千里迢迢追来的姑娘进院了。
姑娘很清秀,只风吹日晒的又黑又瘦,细条条的身子,倒凸出了大肚子,脸上的表情是坚韧的。
进了门,姑娘跪地上就要伺候成世安换下拖鞋。
这人被蜂蛰了似的弹起来,趿了鞋就上外头,一眼看见任胭。
他笑着过来,寻常问候一声:“菜做好了?”
“啊。”任胭有点尴尬。
成世安回头,使唤那斯文人:“来,给我装了走。”
人忙不迭提溜来食盒给装上,塌着腰还笑说任姑娘费心。
任胭摇头:“您可真不客气。”
成世安还是笑,近前一步将她抱在怀里。
任胭要躲,被他死死扣住,耳朵边是他的声儿:“对不起……”
啪嗒,肩头上落了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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