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床上闹腾这么久,话囫囵着,听不分明,响动却是真的。
别的院子里都是通房丫鬟在少爷们跟前伺候,行房事时也不躲避,主子们兴起让丫鬟一同上床云雨、同赴巫山是常有的事。三爷这里,早先也被长辈安排了丫鬟通房,都被他打发掉,一直是小厮轮换着睡在房里伺候。
院子里,从未有女人来过。更何况是同床共枕。
眼下这位沈小姐,是头一位。
小厮又怎会不懂?
他人一退出去,这话就交待下去了。
此时,在西面的她,寻不到铜镜,对着玻璃窗,以指作梳,勉勉强强地理了头发。
傅侗文住的是上房的东暗间,西面也有一间,沈奚在那里换了衣裳。
回到东面去,两个丫鬟在伺候傅侗文盥漱。见沈奚来了,傅侗文挽起衣袖子,亲自把另一个铜盆里的白毛巾捞出来,稍微绞了:“来。”
沈奚一步一挪,到他面前。
他低头的神情,像要亲她。
当脸被覆上热毛巾,她才晓得,他是要给自己擦脸。
四年。
远渡重洋地离开,万水千山地归来。
在傅家的日子,就从这里、这个冬天重新开始了。
傅侗文的院子不小。
垂花门进去是穿堂,后头是间厅,再往后才是上房大院。
上房被隔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正中明间是堂屋,两侧暗间,用隔扇隔开。东面那间是傅侗文的卧房,冬天怕寒气入侵,丫鬟们给他挂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
上房东面的耳房是书房。顺着西面,打了一面墙的书架,满是书。
院子里有四个丫鬟,六个小厮,还有谭庆项和那个少年。少年名唤万安。这名,是为压住傅侗文身上的病魔起的。
“你先前叫什么?”沈奚有一日问他。
少年如临大敌,仿佛说出来,会害傅侗文大病难愈,慎而又慎地答:“我就只叫万安。”
说这话时,他在给书房换红梅。
红梅是老爷让人送来的。
沈奚贸然闯入傅家,打破一潭死水、一场僵局,老爷对这院子不闻不问的态势得以缓解。先前垂花门外二十四个守门人,带着枪,都是老爷的亲信,除了运送食材和补品、药品,完全将这个曾在京城里风光无限的三少爷冷落在宅院一角,不闻不问。
而真正打破冰封的,是1915年的12月8日,星期三。
乙卯年,冬月初二。大雪。
这天,丫鬟们烧了滚烫的水,一盆盆去泼院子里结得冰。小厮们用笤帚将融化的冰碴和水都扫了去,又用棉布吸地面上的水。
沈奚在书房里,蜷在太师椅上,膝上盖了狐裘,在等傅侗文。
她看窗外丫鬟小厮忙活着,余光里的男人,背对着她。衬衫袖子用细细的黑色袖箍勒住,将袖口提高了几寸。这样子的穿法,手腕子都露在了衣袖外,方便他翻书和写字。
“要走了吧?回房去收拾收拾?”她下巴搭在膝盖上,小声问。
今日大雪,也是傅老爷寿辰。傅老爷着人传话来,让他去听戏。
这是一道赦令。
可傅侗文并不觉得,只凭沈奚和那谎话就能这样的太平。
垂花门外,有什么在等着他?是何时局?要如何去应对,在屏退老父亲信仆从后,傅侗文早在心里做了种种猜想。
眼见着,要到去听戏的时辰了,他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带沈奚去?
“走,一道去。”他合了书。
“我去?”沈奚忙摇头,“这不妥……”
他微笑着,把书塞回到书架第三层,去把她腿上的狐裘掀了,将沈奚从太师椅里拽起来:“你去,还能打个掩护。”
“掩护?”沈奚不懂。
他笑,把西装外套搭在她肩上。
“你要我做什么,先要说好。我并不了解你家里的人,四年前见过谁都不记得了,你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你父亲有几个姨太太?你要我打掩护,是如何打?”
傅侗文把脸上的黑框眼镜摘下来,镜腿折回,在考虑怎么去解释。她这样的身份,在傅家很敏感:“你去,是为了让我不想说话时,能有个闪避的法子。”
这样说,她倒心里有谱了。
回房里,丫鬟在收拾床褥。她照例是抱了衣裳去西面暗间里换。
人走过他身旁,傅侗文扣了她的手腕子,笑着低语:“今日过节,在这里换好了。”
大雪也算是过节?“要迟了。”她使劲瞄那两个丫鬟,仓促地抽手回来。
傅侗文也是在玩笑,没多坚持,就放她逃走了。
他将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搓着,像在回味她手腕皮肤的滑腻。
他正在落魄时,掌不住自个的生死,绝不能再拖她下水,也不想在当下和她有夫妻之实。
沈小姐这三个字,是在给她留退路,不碰她身子,也是让她能保全自己。那日晨起,他确实在床帐里把她看了个干净,可也仅是看了。
不过傅侗文毕竟是从风月场过来的男人,这“看”也和旁人的不同。他最喜好在午后小憩、清晨睡醒时把身边睡得迷糊的沈奚抱到怀里,把睡衣都剥去,再将她的身子仔仔细细地瞧一会。从上到下,该看的一样不落。
“三哥有分寸,”他每回都这样说,还会笑着逗她,“只这样弄,不妨事的。”
看得堂而皇之,有时情之所至也要摸上好一会,可又说得好似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
四亲八眷聚来府上,比往年都要多。
一来是为傅老爷七十大寿,都说是古来稀的年纪,又是整数头,自然都要凑个热闹;二来是傅家是大总统跟前红人,如今新皇要登基,没身份捧朝堂上的场子,捧一捧傅家的场子也好。
傅老爷准傅侗文出了院子,却没让他和长辈们一同用午膳,有意削他的脸面。
等傅侗文带沈奚进了后花园,楼下早坐满了人。
戏台子对面是两层楼,观戏用的。
围坐在台下的男人们多是穿着夹层棉的长衫和马褂,戴一顶瓜皮的帽子,缎面的。女人也是旧式衣着,身旁大多有孩子立着、坐着,人声嘈杂,沸沸扬扬。
都是傅家的远近亲眷。
傅侗文带沈奚从一楼经过,由着小厮引路上楼,后头几个年长的男人见他,忙着起身寒暄,都在叫他“三叔”。等他们走上楼梯了,沈奚才悄声问:“那几个,看上去比你年纪大吧?”
傅侗文微笑着,摸在她脑后,笑一笑:“没错。”
“我稍后上去就不说话了,你要有用得找我的地方,给我打个眼色。”
“放轻松,”他反倒是轻松,两手握了自己身上呢子西装的领口,摆正了,“今日你跟着三哥来,就是看戏的。”
傅侗文嘴角带了笑,悠哉哉地上了楼。
他脚下的皮鞋在楼梯板上一步步的响声,落在她耳中,格外清晰。沈奚瞧见他的右手抄在了长裤口袋里,一只手将衬衫领口扭了一下,轻蔑不屑的神情,从他眉梢漾开来。
这细微的动作,像给他上了戏妆。
院里院外的他,判若两人。
胡琴恰在此刻拉起来,开场了。
沈奚略定了定,跟他上楼。
和那日在书房不同,这回楼上的人都全了。
傅老爷和夫人居中而坐,几房姨太太带着各自年纪小的儿子、女儿依次坐在夫人下手。另一边是年长的儿女,大爷、二爷和小五爷、六小姐都在,还有三个见了年纪的女儿带着女婿。傅侗文带着她一露面,二楼鸦雀无闻。
大家摸不清老爷的脾气,都没招呼。
穿着军装的小五爷倒和大家不同,热络起身,笑着对身后伺候的小厮招手:“给我搬个椅子来,”又说,“三哥,坐我这里。”
“你坐,同三哥客气什么。”他笑着回。
傅侗文的右手从长裤口袋里收回来,颇恭敬地对上座的人服了软:“爹,不孝子给您贺寿了。祝您长春不老,寿同彭祖,”言罢又说,“愿咱家孙子辈少我这样的人,也能让爹您省省心。”前一句还像模像样,后一句却是在逗趣了。
那几个姨娘先笑了,有意给傅侗文打圆场。
傅老爷深叹着气:“你啊。”
紧跟着又是一叹。
从被押送回府,父子俩从未见过。说不想是假的。
“坐吧,你爹气你,也不会气上一辈子。”傅老夫人也开了口。
她笑吟吟地唤人来,给傅侗文搬了两把椅子。傅侗文昔日在家里对下人最好,那几个伺候的丫鬟和小厮见老爷不计较了,不用吩咐,就给他们上了茶点。
戏入高潮,楼上的女孩子们都跑到了围栏杆上,笑着,学楼下的男人们叫好。这样的日子,就连茶杯里泡涨开的一蓬碧绿茶叶都像有着喜气。无人不在笑。
沈奚坐在傅侗文身侧,不言不语地看戏。
没多会,小五爷傅侗临就挪坐过来,亲厚地和傅侗文低声聊起来。小五爷的亲生母亲是朝鲜族的人,生得温婉,导致儿子也是男生女相,眉眼阴柔。可偏偏傅家这一辈里头,仅有他穿着军装。沈奚从他们只言片语中听出,小五爷是在保定军校念书的,即将毕业时因为和同学斗殴,取消了进北洋军队的资格。
保定军校最后将他发配去了南方的杂牌部队。傅老爷不肯,还在为他斡旋。
“去南方才好,我会想办法搅黄父亲的安排的,”小五爷低声笑,“三哥这回恢复了自由身,我就有人说话了。今夜去你那里?”
傅侗文微笑着,翘了二郎腿,脚下随戏腔轻打着节拍:“你老实些,南方的杂牌部队军饷都常有发不出的,留在北洋军嫡系最好。”
小五爷笑:“三哥迂腐了。”
“三哥这刚能走动,父亲还没完全消气,”傅侗文又说,“我那里,你能少去就少去。免得牵累你被责骂。”
小五爷军靴分立,端着身架子说:“这怕什么,都是自家人。”
这边,小五爷宣誓一般地说完,自个先怯怯地笑了。
偎在围栏杆旁的六小姐傅清和本是握了把硬币,准备抛到台上去打赏,钱没丢出去,人忽然笑了。她回身,对着傅侗文叫起来:“三哥,你快看,你看那里就晓得为什么父亲让你今日出来了。”
哪里?沈奚顺着六小姐的指向,看过去。
楼梯那里,有位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白狐尾的女人,两手斜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走了上来。她有着极为明媚的五官,留到耳下的短发梳理的十分整齐,人是在笑着的,可锁在傅侗文身上的目光却在微微抖动着。
傅侗文和她对视了一眼后,眼风滑过去,望到了戏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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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觉起来,捉几个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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