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立秋之后,本应是高爽的天气,可是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漫长。已经时值九月,这座滨海城市依旧暑气难消,秋老虎的余威犹在,让出行的人稍一动作,就像在浴室里蒸了桑拿一样。
阮劭南出差回来,刚打开手机,便有人致电相邀。虽然坐了很久的飞机,他倒没感到十分疲惫,对方又是三番两次,盛意拳拳,他索性从机场直接去饭店赴这个饭局。
主人见他这样给面子,自然是美酒佳肴,喜不自禁。席上陪坐的也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兼有几个二三线的小明星,个个八面玲珑,秀色可餐。大家热热闹闹酒过三巡之后,他不禁有些耳热,于是避开众人,一个人进了洗手间。他洗脸的时候,又进来两个人,都喝得面红耳赤,只听其中一个说:“最近怎么没见凌少出来?”
另一个笑着说:“你不知道吗?听说他最近认识了一个美院的学生,两个人正干柴烈火,热乎着呢。”
“女大学生?那长得怎么样?”
“不知道,哥们几个都没见过。他这次保密功夫做得到家,将那妞儿藏得密不透风,一次都没带出来过。我们都说,只怕是夜夜笙箫,所以舍不得出来了。”
“呵呵……”两人相视而笑,声音刺耳。
“不过这倒也奇了,能把个群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物弄得神魂颠倒,半刻不离身的,难不成那妞儿有三头六臂?”
“能拴住凌落川的,少不得是个狐媚的幺蛾子。没听说过吗?女人最诱人的时候,不是清纯的玉女,也不是美艳的熟女,而是在你手心里,从玉女变成熟女的过程。其中的好处,你我没试过的人,自然不知道了……”
一阵暧昧的笑声。
阮劭南抽出一张纸,擦干手,走了出去。
夜里八九点钟的时候,忽然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清凉透幕。未晞打开车窗,夜风含着水汽迎面扑过来,带着点泥土的清香。她方才吃了又热又醇的香肉火锅,正觉得浑身燥热,此刻被风一吹,倒是遍体舒爽。她靠着车窗,竟有些昏昏欲睡了。
“要你出来陪我吃一次饭,简直比登天还难,好像我要下毒害你一样。”凌落川一边开车,一边数落着,“哪一次不是带你吃的好的?这次的地羊火锅不错吧?你就该多吃点肉。整日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要是在北京,一阵风就能把你吹跑了。”
未晞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然后第N+1次告诉自己:宁肯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凌落川这张嘴。
当初说好了是一顿饭,结果一顿之后,又是一顿。这顿吃完,还有下顿。每次都骗她说是最后一次,结果每个“最后一次”之后,他总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变着花样逼她就范。最后他干脆摸到了她的软肋,不消多费脑筋口舌,只要在她上课的教室门口一站,怕被同学侧目的未晞,只得乖乖跟他走。
凌落川是北方人,口味偏重,喜欢吃辛辣的韩国菜,生猛的日本菜,咸香的鲁菜。他还是一个纯粹的肉食动物,一顿饭下来是无肉不欢,点的菜大多都是未晞平素里吃不惯的,他也不顾忌,更不谦让,似乎只要她坐在旁边陪着他吃就行了,她吃不吃,他都无所谓。
未晞真是叫苦不迭,又不能总是饥肠辘辘地立在一边,只看着他大快朵颐,终于被他“逼上梁山”,彻底同化了,试过之后,倒也觉得鲜美可口,尤其是刚才那道地羊火锅,汤鲜肉嫩,又不肥腻,倒是滋补上品。
“跟你说话呢,别爱答不理的。”凌落川说着就推了她一下。
未晞差点贴到车窗玻璃上。这个少爷,总是以为别人跟他一般经得起摔打,下手从没个轻重。她打起精神,直接用手语回他:“你说,我听着呢。”
两个人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而凌落川又是个极聪明的人,简单的手语他现在都能看得懂。他非常不满,抑扬顿挫地嚷道:“小姑奶奶,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这都听哪儿去了?您这是故意拿我逗闷子寻开心,气得我肝儿颤,您好一个人儿乐得颠儿颠儿的是不是?”
未晞忍不住想笑,赶紧转过脸。相处多了才发现,他每每着急的时候,总会跑出一两句京片子,语言绵软,没有入声,儿音又重,倒比平时率性可爱多了。
而这个人不发狠的时候,英俊多金且不说,哄人的花招就有一箩筐,真真是骗死人不偿命的角色。
难怪有那么多的美人,整日像蜜蜂遇见蜜糖一样黏着他,还真不是没有道理。
凌落川看未晞扭头看着窗外,只当她是不愿意搭理他,很是愤愤不平,“我就知道,你就是不待见我。你就喜欢那个整天挂着拳套装深沉的。你倒是说说,我哪点比不上他?是人不如他,还是才不如他?你是不是喜欢他能打?我也不差啊,我可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怎么说也比他打野拳强吧。不信?哪天拉出去试试,要真是练家子,咱们场上见真章……”
未晞听到凌落川忽然提到池陌,心里不由得一阵愧,又是一阵痛,刚刚有些放晴的情绪一扫而空,人也暗淡下来。
凌落川大约真是喝高了,偏偏不依不饶,“你倒是说话啊,他到底哪点比我强?”
未晞翻了个白眼,发现自己今天真是遇见鬼了,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个大少爷,竟然比鬼还难缠。
她拿出本子,没好气地写了四个字,又加上一个叹号:“他比你帅!”还特意在他眼前晃了晃。
凌落川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又不好发作,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咬出两个字:“肤浅!”就不再作声了。
一路太平无话……
车停在楼下,周围都是挤挤挨挨、高耸入云的鸽笼楼,狭窄的楼宇间是一线同样狭窄的天空。站在街上抬起头,看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只有俗艳的招牌和暧昧的霓虹灯。
街边几个流莺懒散地靠着门,用逡巡的目光妩媚地打量着过往的路人,几个胆大的竟将一双勾魂眼瞄到凌落川脸上,被他眼神一凛,又缩了回去。
凌落川替她拉开车门,“明天是周末,记得把时间腾出来给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未晞用手语问他。
“去了就知道了。快点上去吧,都困成那样了,别在风口上站着,容易受凉。”
未晞瞧了瞧他,就转身走了。
“未晞……”他忽然叫住她。
未晞又回头看了看,却见他手插在裤袋里,靠着车门,站在贫民街暗淡的楼宇间,背后是颓废的街道,烂醉的霓虹,他漂亮的黑眼睛在灯光下闪烁,在这片惨淡的废墟中,对着她微笑。
这一笑,如同断瓦颓垣上一道破晓而来的晨曦,纵然此去经年,依旧温柔了时光,惊艳了岁月。
未晞心下一动,早知道他天性风流,是个锐气夺人、俊美无俦的人物,却没想到,竟然可以妖孽到一笑倾城的地步。她不由得叹气,这种人生下来就是让女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
他却站在那里,七分不满,三分不安地告诉她:“记着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多想想我。想多了你就发现了,其实……我也挺帅的。”
未晞进屋的时候,池陌还没有回来。如非正要去上班,看见未晞脸红红的,就知道是凌少爷又拉她去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如非赶紧拉着她,细细盘问那个公子哥有没有什么不轨的举动。未晞自然实话实说,知道那人没有逾矩越轨、巧取豪夺的行径,如非才稍稍放了心,可是心里依然担忧,又埋怨自己当初不该一时嘴快得罪了他,让他抓住这个由头,没完没了地纠缠未晞。
未晞只得安慰她,那不过是个借口,他如果真的打定主意,有没有那件事都是一样。
如非这才出门上班去了。
未晞在浴室冲了一个澡,换好睡衣正要休息,手机却响了。她换的新号码,除了池陌和如非,就只有一个人知道。
未晞拿起来一看,真是凌落川打来的。之前他也半夜给她打过电话,说些有的没的,她也没在意。单有一次,也不知道他是故意,还是喝高了,刚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就听到那边莺声燕语,嗔怒含情,原来人家大少爷风月正浓,温存到一半,竟然跟她聊起闲话来。未晞简直哭笑不得,还没等她回过神,那边话没说完,就咔嚓一声断了。
现在呢,已经这么晚了,又是什么事?
她心里纳罕,接了起来,这次倒是没有美人怨,一片安静,只听到细微的风声。
未晞有些奇怪,敲了敲话筒,就听到那边有人说:“未晞,好久不见。”
这一声,让她如同被倒钩箭刺穿身体的鸟雀,活生生地钉在树干上,血流成河。整个世界瞬间黑暗,所有的声音邈若山河,没有了天光云色,没有了雾霭流虹,只剩了冥冥的一片腥黑焦土,硕大无朋。
那边的人见她没有反应,接着说:“我听落川说,你被陆壬晞割伤了声带,现在说不了话。没关系,说不了就听着吧。我们刚刚分开,他把手机落在我这儿了。听说你们最近相处得不错,什么时候有时间,或许,我们可以聚一聚。我的号码没变,你应该还记得。今天就先这样吧,找个时间,我们再好好说话。还有……”他停顿了一下,“我很想你。”
电话断了,只能听到嘟嘟的忙音。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扔掉了手机,就像扔掉一个会咬人的*。她像见了鬼一样,揪着被子缩到床角,对着满屋的黑暗颤抖不止,仿佛刚才接的不是电话,而是阴曹地府的催命符。她神思恍惚,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有的平静,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感知,仿佛被一只蛮横的大手,瞬间抹得干干净净。
她忽然抱着自己的头,着了魔似的,一下一下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忘了吧,就让她忘了吧。她不要再想起来,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嘲笑……
她真的不明白,她努力了这么久,几乎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几番磨折,才重新修补出一个看似完整的自己,而那个人只说了几句话,只有那短短的几句话,就将她打回原形。那个曾经让她爱得胜过生命的男人,竟然用一种近乎轻蔑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劫掠了她的所有。
她痛苦得无以复加,像一个暴躁的偏执狂,又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用近乎自残的方式,狠狠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想把那个人的样子,那些可怕的声音,那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一切,赶出她的脑袋,赶出她的记忆。
可是,她做不到。她曾经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折磨得体无完肤,她就是忘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着了魔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半个身子向外探出去。这里是十八楼,底下是狭窄的街道和糜烂的霓虹,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地狱。下面有人在向她招手,用苍白绵长的声音呼唤她:
来吧,来吧……
她把手搭在布满灰尘的窗棂上,脚踩上狭窄的窗台,夜风迎面吹过来,带着雨后的清新。脚下的街市也是雨后的样子,正是她喜欢的,灯火通明的世界,干净得一尘不染。
纵身一跃,真的很容易。向前一步,就是解脱。难的是,如何活下去?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一头栽了下去……
不到八点,凌落川就将车开到那条鸽笼街上,等着未晞下来。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影。他正要上去找她,就看到未晞穿着睡衣,手上拎着垃圾袋,趿着拖鞋,头发乱乱地走了下来。他只当她是起晚了,大步走过去,抱怨道:“我说,小祖宗,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换衣服?”
未晞扭过脸,左额上有些瘀青,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凌落川心底一沉,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沾到或碰到跟阮劭南有关的事情,她就会出现间歇的选择性失忆。失忆的时间有长有短,短的只是几个小时,长的则需要几天,有时甚至是一个星期。而在这段时间,她除了莫如非和池陌,谁都不认识。其他的人和事,就像被她脑海里的橡皮擦自动抹掉了。
他赶紧拉住她,先看了看她的额头,还好不是大伤,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紧张地说:“未晞,你别吓我。昨天晚上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睡了一觉,就成这样了?”
她抽回手,用手语说了一些什么,可是话太长了,凌落川看不明白。
未晞低头找自己的小本子,才发现自己竟是穿着睡衣出门的,身上一个口袋都没有。
凌落川皱眉看着她,“家里没人吗?你的钥匙呢?”
未晞这才想起来,昨天如非和池陌好像跟她说了些什么,可是她一句都记不清了。此刻家里没人,除了手上的垃圾袋子,她什么都没带。
凌落川看她又急又窘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那你还记得我吗?”
未晞瞅着他,点点头。
凌落川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办多了。
他将她拉上车,先带她去了一家*店。他让她等在车里,自己下车给她随便买了一条裙子,又让店员给配上鞋子。然后又去综合商场,给她买了新的内衣和洗浴用品。想想似乎不差什么了,才把她带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让她好好拾掇拾掇。
凌落川喜欢热闹,不喜欢住在郊外,所以买了城中别墅区的房子。虽然不在郊外,但是绿化很好,小区里栽了倒垂柳,小径铺了鹅卵石,还挖了人工湖。每栋别墅都是二层小楼,仿欧式田园风格,前面是一个小花园,后面带一个人工小岛,所以面积不大,却卖到了天价。
他习惯自己一个人住,平时只雇一个钟点工定时打扫,饭是在外面吃,人大多也是在外面厮混。所以两层楼的别墅,常驻的只有那些气派的意大利家具,收拾得窗明几净,却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
两个人进屋后,他就将未晞推进二楼的浴室,然后把给她买的东西一股脑地扔进去。
“我不知道你的尺码,都要了最小号。你试试看,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去换。里面的浴液和香波都是没开过封的,护肤品我不知道你平时用什么牌子,随便买了一种,你先凑合一下吧。快点洗,我现在订外卖,咱们一会儿吃完饭,还有要紧的事儿呢。”他说完拉上浴室的门,开始打电话。
未晞站在浴室里,抱着一堆袋子发了一会儿呆,只觉得脑袋里面空空的,所有的记忆只到昨天晚上,凌落川送她回家那一页,就戛然而止了。
后来,她好像接了一个电话,是谁的电话?
她转过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额头上有块瘀青,用手摸了摸,生疼。她像被烈火灼到一样,马上缩了手,然后抱着一堆东西,站在浴室里怔愣愣的。浴室里没有开灯,人在镜子前惨白着一张脸,像抹幽灵。
“是不是热水器不会用?要不要我先帮你弄好了,你再洗?”外面的男人半天没听到水声,只当她是在里面犯了难。
未晞回过神,敲了两下玻璃壁,然后打开浴盆的水龙头。凌落川听到水声,他也不好继续在这里待着,就下楼去了。
未晞脱掉睡衣,洗了一个热水澡。擦干身子穿衣服的时候,她发现内衣小了一码。裙子倒是很合身,只是后背开得太低了,基本就是露背装。内衣是没法穿了,幸好裙子有内置的胸垫,不穿也不至于走光。鞋子很合脚,只是……未晞用手量了一下鞋跟,老天,估计有十二厘米,穿上它,真真是弱柳扶风、摇曳生姿了。
最后在袋子里找出一条丝巾,未晞怔了怔,摸了摸脖子上狰狞的伤疤,心里不由得一黯。
一个人的历史,跟一个国家的历史一样,总会有人帮你记着。
等她收拾妥当,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外卖也到了。凌落川坐在沙发上,抬头一看,颇不正经地吹了个口哨,秀亮的丹凤眼上下打量,连连摇头,“以后还是别给你买衣服,弄得我都不想带你出门了。”说着就把人拉过来,按在餐桌旁,指着桌子上的食物说,“快点吃,咱们已经晚了。”
未晞被他催得头昏脑涨,坐在椅子上,用手语问对面的人:“去哪儿?”
男人忙得很,一边看着她,一边吃饭,一边还要说话:“去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卖不了你。”
未晞坐在医院的办公室里,喝茶水,吹冷气。凌落川拿着她的病历,正在跟几个专家讨论她的病情。神经科,皮肤整形科,脑科,心理辅导师,各路精英,齐齐会聚。整个下午,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终于,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初步确定了整套治疗方案。
凌落川跟那些专家一一握过手,然后拉起端坐在沙发上的人,朝大门走去。
回去的路上,他边开车边说:“医生说,你的嗓子只是断了一部分声带神经,如果手术做得好,虽然不能完全恢复以前的嗓音,不过说话基本没问题。”
未晞转过脸,只是看着窗外。
“这又是怎么了?能说话了,你不高兴吗?”
未晞看了看他,在他给的本子上,写道:“我没钱做手术。”
凌落川说:“所有的费用我会负责到底,你不用操心,只管把身体养好,配合治疗就成了。”
“这笔费用不小,无功不受禄,我没理由要你的钱。”
凌落川拍了一下方向盘,有些烦躁地说:“就当……我补偿你的好了。毕竟你弄成这样,我也有责任。”
未晞看了看他,写道:“这算是道歉?”
凌落川皱了皱眉毛,摇头冷笑,“我从不向任何人道歉,我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陷阱是我们铺的,可路是你自己走的,你怪得了谁?如果你以为我这段时间是在赎罪,那你未免天真得可笑。我是一个有仇必报、有恩不偿的人,更别说向谁赎罪。我也不是可怜你,世上比你可怜的人多了,我不是开善堂的。我想治好你,无非是念在我们相识一场,你现在弄成这样,我看着于心不忍。你不要想太多。”
话刚出口,凌落川就后悔了,心里直怨自己平时跋扈惯了,没想明白就胡言乱语。她又是一个喜欢钻尖儿要强的人,听了不免又要难受。
谁知道,身边的小女人却凉凉一笑,低头在纸上有条有理地写道:“于心不忍?你们两个一黑一白唱双簧的时候,你忍住了;你在学校正义凛然、谎话连篇的时候,你忍住了;陆家的两个孩子被人弃尸街头的时候,你忍住了;他借刀杀人,置我于死地的时候,你也忍住了。你们一个落井下石,一个见死不救,当别人死去活来的时候,你们两个好搭档举杯庆祝,这些你都忍了。现在才‘不忍’?凌少,您不觉得晚了点吗?你们可以说自己没错,成王败寇,你们一天不失败,就可以一直这样傲慢冷漠。可你们是男人,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却要一个女人给你们当垫背,踩着她的血肉高高在上,你们睡得着吗?”
未晞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努力克制住,接着写:“我明白,你们是商人,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人好处。他当初看上的是我的身份,而你,却想从我这个残缺不全的女人身上找安慰。凌落川,不要以为花几个钱,就能买回你丢掉的良心。比同情更让人不齿的,就是假同情。如果说,阮劭南是个善于伪装的真小人,那你,更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们两个,我想想就觉得恶心……”
凌落川将车停在高速公路的隔离带上,一字一句将它看完,句句鞭挞,字字铿锵。她是恨不得把文字变成刀子,将他一刀一刀活剐了。
他看完,将那一张写满字的纸揉碎,撕烂,雪花一样扔出窗外,然后在高速公路上,在炎炎烈日下,对身边穿着十二厘米高跟鞋,让他恨不能立刻掐死,又柔弱得不能随便下手的女人说:“下车!”
这是一栋私人别墅,依山傍海,环境清幽,被主人改造成了一个小型俱乐部,只招待会员,绝不对外开放。
凌落川早就听说这里的声色与众不同,来消遣倒是头一次。原因有二,一是他平日里不喜欢跟风猎奇,别人说好的,他反倒觉得无趣;二是他固然风流,可是不下流。
可是今天,却着实无聊了一回。
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对着灯光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可有可无地看着舞池里一行放浪形骸的男女,一脸的不耐。
请客的人见主角不高兴,递了个眼色,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平素都是乖巧伶俐的人物,此刻却缩得像鸵鸟一样,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凌落川放下酒杯,合目养神,耳边莺啼啾啾,婉转成韵,都是平时听惯的,此刻萦绕在耳边,只觉得口中无味,心下无聊。耳边响起迷幻的音乐,犹如*时的吟哦,催人情欲。睁眼一看,只见一屋子的男男女女,不管谁是谁的男人,谁是谁的女人,早已乱作一处。
“二马尚且不同槽,你们都是体面人,还请给各自留点脸面。”
忽然想起未晞写在纸上的这句话,凌落川看着眼前的形形*,越发觉得讽刺可笑。
他本就恹恹的,一双细若无骨的小手偏在这个时候不知死活地贴了过来,他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乜斜着看过去,却对上一双黑如点漆的翦水眸,觉得有些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
那女孩子不过二十出头,长得柳眉杏眼,白净清秀,不知被灌了什么药,扑在他怀里半痴半癫,又哭又笑。凌落川低头瞧着她,忽然发现,她的眉眼跟某人如此神似,不由得心潮澎湃。本就有了七分醉意,此刻竟变成了十分。
他将她按在沙发上,嘴里还在数落:“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你就写了一车子的话压派我。就算我以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难道这些日子弥补得还不够吗?整日为你操碎了心,你倒好,不谢就算了,天天防我跟防贼一样。你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强着来,用得着等到今天吗?”
可怜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他亲得七荤八素,问得头昏脑涨,却不知祸从何出。一颗小脑袋,吓得拨浪鼓似的左躲右避,只当他是魔王转世,乱中生惧,惧中生勇,就是不肯就范。谁知,这竟惹得凌少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捏着人家的下巴放出狠话:“我知道,你就是不待见我。那个打黑拳的有什么好?一个屋檐下住着还不算,还整日里出双入对、亲亲热热的。暗示你多少回了,你全当不知道。成心碍我的眼,让我睡不安生是不是?告诉你,我一句话就能玩死他!早晚我先弄死他,再找根绳子勒死你,咱们大家干净!”说着就狠狠地咬在人家姑娘嘴上,这女孩儿竟嘤嘤哭了起来,嘴里喁喁有声,煞是可怜。
这一哭却如同火上浇油,男人捏着她的下巴狠道:“不许哭!就知道跟我装可怜。你哪里可怜?但凡有半点机会,你只怕恨不能立刻整死我们。你当我不知道!”
女孩子被他唬得一声不敢言语,缩在他身下抖得厉害,哭也不敢大声。
凌落川看她吓得实在可怜,一腔怒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又怜又爱地吻着那点点泪珠,耐着性子,细声软语地哄着:“你别哭,别哭啊。你一哭,我这里就疼……”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拉起女孩的手放在上面,“不信,你摸摸。”
女孩子停了哭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凌落川望着那双水蒙蒙的眼睛,桃心形的小脸,眉尖若蹙……活活脱脱,就是那个人的样子。于是他抱着怀里的替罪羔羊,小声呢喃着,低回的语气,在这淫靡混乱的气氛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他说:“我不是天,不是神,纵然是天是神,已经发生的事,我也没法挽回。可是,未晞,你知道吗?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就算让我拿命来换,我也愿意……”
凌落川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看了看身边不着片缕的人,拉过一件衣服,随手盖上。女孩嘤咛一声,又翻身睡了过去。
他穿戴整齐后,掏出钱包,将夹层里的现金悉数掏出来,扔在女孩身边,就走了出去。
人走到外面,找到自己的车,靠着车门点燃一根香烟,慢慢地吸起来。
夏日昼长夜短,不过三四点钟,东方未明,却已晨曦微露,鱼鳞似的朝云间,是云蒸霞蔚的点点红辉,如同给墨黑的天空撕开了一个惨烈的伤口。
就这么看着,一直到香烟燃尽,他定了定神,转身掏出钥匙,正欲开车门……
“手抖得这么厉害,你还能开车吗?”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凌落川转身一看,竟然是阮劭南,不禁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还早一些,一直在二楼的单间里,一起走吧。”
阮劭南开车,凌落川坐在副驾驶位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手表。
阮劭南看了看他,笑道:“最近很无聊吗?那姑娘长得是好些,可连这种堂会都来参加,也不过是个高级妓女而已,用得着这么认真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了她呢。”
凌落川打了个哈欠,慢慢应道:“是很无聊。你还不是一样?怎么,家里千娇百媚的未婚妻,满足不了你?跑到这里来找消遣,可不是你的风格。”
阮劭南轻笑一声,“我没得罪你吧?这么夹枪带棒的。大家都是男人,不用我说,你该明白。”
凌落川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见到阮劭南,他就浑身不自在。可到底哪里不自在,似乎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阮劭南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心思深沉的程度,较之凌落川更甚,心里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在。
阮劭南有一个原则:绝不与比自己强的人为敌,而是选择跟他们合作,渐渐令其为我所用。
这正是他聪明的地方。
凌落川比他强吗?暂时还看不出端倪。但是不可否认,这个颇有背景的公子哥,抱着游戏人间的态度,不依靠家族势力,就获得了几乎可以与他比肩的地位,这不得不让一向谨慎的阮劭南对他心生忌惮。
“落川,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人。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你心里如果对我有不满的地方,只管说出来。是我不对的,我向你赔礼就是了。也免得让外人趁机借题发挥,离间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阮劭南这样一说,凌落川倒无话可说了。说到底,他能埋怨他什么呢?陆家的事,整个计划,从头到尾,他都是眼睁睁看着的,包括最后对她痛下杀手。
正如未晞说的,那么多血淋淋的事故在他眼前发生,他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些杀人无形的伎俩,那些冷血无情的手段,那些血流成河的后果,他都“忍了”,偏偏到了这会儿才来“不忍”?未免矫情得可笑了。又想到自己跟阮劭南多年的兄弟情分,此刻又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这当中有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阮劭南这番话的另一层含义。他更是个出色的商人,商人都懂得权衡利弊轻重。
说到底,他终究是个利益至上的实用主义者,断不会为了一个尚且摸不着边际的女人,就得罪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没必要,也不值得。
再想,阮劭南这么聪明的人,想必也猜到了七八分,索性不如敞开了说,大家清清楚楚,好过彼此芥蒂。于是他轻笑一声,说道:“你多心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没弄明白。想问你,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阮劭南有些好奇,“你想问什么?”
凌落川略略沉吟了一下,有些恍然地问:“你当初……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阮劭南不解其意。
凌落川看着自己的手表,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六天十八小时三十二分钟。”
阮劭南一头雾水,更不明白了。
“我已经有六天十八小时三十二分钟没见到她。感觉就像戒毒一样,天天看着手表过日子。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忍得住?”
阮劭南扬唇一笑,说道:“原来是这档子事。你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有这么糊涂的时候,倒也奇了。想她,就直接去找她。抱着一个像她的女人翻云覆雨,你就不想了吗?”
凌落川干脆把手表从腕上一摘,顺手扔出了窗外,“她那个脾气,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平时看着低眉顺目的,一旦逼急了,是个敢拼命的主儿。这种事情,总要你情我愿才有情趣。难道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在你床上血流漂杵?就算得了,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买个充气娃娃回家抱着,还省些力气。”
阮劭南忍不住摇头,讥诮道:“怎么事情到了你这里,就变得这么血腥?”
凌落川迎风冷笑,“你倒是不血腥,只是杀人不见血罢了。”
阮劭南看着前方的路况,似笑非笑地问他:“看过黑市拳赛吗?”
凌落川一下就想到了池陌,面上却没露出来,只说:“怎么岔到这儿来了?”
“只是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在柬埔寨看过当地的黑市拳赛。一块泥地,四周用几米高的铁丝网拦起来,锁好门,通上高压电,人只要一碰上,只要几秒钟就被烤焦。进场的都是一些被父母卖到那里的孩子,小的不过十二三岁,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个个骨瘦如柴,可一旦打起来,用‘野兽’两个字都没法形容,手段残忍得你想都想不到。他们根本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生命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碗稀粥或是一个馒头。”
凌落川静静听着,直觉后面才是重点。
果然,阮劭南接着说道:“为了活下去,他们没得选择。同样,在这个杀人无形的名利场上,我们也没得选。所以,我向来只用最有效的方法,达到最好的效果。哪管她是谁,只要她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只问她要。只看结果,不惮过程,这就是我的原则。”
凌落川轻笑一声,玩味道:“好个只问她要。我倒想知道,如果人家铁了心不遂你的意,你怎么要?”
阮劭南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黑市拳,不是只有三不管的地界才有。我的意思,你明白的。”
凌落川看了阮劭南一眼,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口口声声说不在乎的人,直到今天,依然那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这又说明了什么?
阮劭南接着说:“这个世界,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他们又正是缺钱的当口,只要找人对他说,如果愿意打假拳,就能得到比打赢了还高出十倍的报酬,你说他会不会答应?一旦上了擂台,要生要死,还不是你一句话?而这边,只要将人带到你的地盘上,把现场直播放给她看就是了。看到那人在擂台上血花飞溅的样子,你要什么她不给你?”
凌落川摇头轻笑,“那可不一定。倘若人家把心一横,是生是死凭你去,索性她陪着就是了,最后弄得红消香断,玉碎花缺的,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劭南悠然长叹,“如果真是如此,也只有放开手,让她去死了。留不住的女人,你再想也没用。从此断了念想,不用再为了一个女人朝思暮想、魂不守舍的,你也就踏实了。”
凌落川转过脸,迎着熹微的霞光,看着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与他侃侃而谈的阮劭南,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这番话,究竟是真意,还是玩笑。就算是玩笑,已经让人不寒而栗。倘若是真意,那他的心思之密,城府之深,性情之冷,手段之毒,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凌落川不由得一叹,“你太狠了,求爱也弄得像报仇一样。人家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子,用不着往死路上逼吧?”
阮劭南轻笑一声,“谁说爱她了?我只是在跟你讨论如何兵不血刃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你觉得她是弱女子,我的观点跟你恰好相反。记得在易天顶楼那次,人被我按在那里,血流了一地,还敢直着脖子一个劲地嘴硬。要不是后来你提醒我,这或许是她绝地反击的一个苦肉计,我都差点被她骗了。一个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都敢豁出去的人,放眼天下,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往往看着温柔和顺,楚楚可怜,可只要给她一个合适的机会,只怕她比谁都狠。”
说话间,天已经亮透了。城市的楼宇间,是绯红的朝霞和一碧如洗的天空。
凌落川没再说什么,隔着几尺晨曦无声遥望,眼前是迷宫般的城市,狭窄的天空,冷漠的人群……于是幻想着,如果天上有一双俯瞰的眼睛,城市的景象应该如同嵌在木框中的画布,经历千年,经久不变。同样的繁华,同样的人群,同样的钩心斗角,欲壑难平。
他很累,已经懒得去研判阮劭南说这些话的真正目的。但是不可否认,他揭开了一个疮疤,一个长久以来自己不愿面对的隐疾。
他跟阮劭南是一样的。在未晞心里,早就大笔一挥,将他们划作了同类,同样的冷血自私,同样的让人“恶心”。所以,她有多恨阮劭南,就有多恨自己。
那就意味着,他之于她,要么放手,要么毁灭,只是无法枯木逢春,花好月圆。
原来人生最悲哀的,不是有命无运,而是当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幡然醒悟的时候,却发现一切早已覆水难收,尘埃落定。
任你望尽天涯路,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发现……”凌落川靠在座椅上,在暖暖的和风中闭上眼睛,半梦半醒地说,“我们处心积虑得到的一切,其实根本就不重要。而我们最想要的东西,却永远都得不到。”
阮劭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很轻的颤抖,轻得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他转过脸,看了看已经酣然睡去的凌落川。他忽然想起来,半年前那个星光暗淡、秋叶飘落的夜晚,那个人也是这样,在他车上毫无防备地睡着了。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看着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生命。一种……他一无所知,束手无策的生命。
那一刻,他便知道,在他心里蜂拥而出的感情不是仇恨,而是兴奋。一种从没有过的,无法诉诸语言的新鲜和猎奇。
他又转过脸,看了凌落川一眼,心想,这两个人还真有共同点。
阮劭南对着后视镜轻笑,此刻倒有些羡慕他们。他自从成年后,从没这样大胆地在别人面前睡着过。绝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上,这也是他的原则。
他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这些话,已经在这个好友心里划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就像他知道,那天晚上他打的那通电话,必然会对某个人造成致命的打击一样。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套子是他下的,可是上不上钩在他们。他不是凌落川,没有那么多的后悔,愧疚,失落,伤感。他是一个绝对的利己主义者,利落地把世界分成壁垒分明的两类:他要的东西,他不要的东西。
阮劭南迎着火焰般的朝霞,略动唇角,淡淡地微笑。
那是未晞最恐惧的微笑,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掠食者,用势在必得却又轻蔑无比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然后带着微笑,从容不迫地走过来,了结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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