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了？”兰馨疑惑地问。

　　唐玲丽说的那句“出去了”, 她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是在附近玩的意思, 而是仿佛……

　　大石头村村民有个习惯, 每当说家里人去远方打工赚钱的时候会用“出去了”这个词代替。

　　“出去了”这个词包含着很多内涵, 比如说去向远方, 去向未知的地方, 去向一个可能会超越预期的美好前途……唐玲丽此刻脸上的神情正是如此。

　　果然不待兰馨追问, 唐玲丽已经满怀自豪地说了下去。

　　“都说否极泰来，风水轮流转，自从今年开了年, 咱家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就没停过，可见是转运了。”说着，唐玲丽喜滋滋地用围裙擦了擦手。

　　兰馨：“……”唐玲丽指的好事多半是指有人拿钱帮兰邵华治病, 难道兰斌……

　　她知道弟弟兰斌厌恶上学, 早就怀着想去大城市闯荡的梦想。

　　唐玲丽：“咱家真是遇到了好人！就是帮你爸掏钱治病的大慈善家，那位吴先生, 听说小斌愿意出去找份活干……也是咱小斌聪明机灵, 长得也体面, 人家一下就看好他了……”

　　唐玲丽后面的话, 兰馨已经听不清楚……兰斌被吴先生带走了？！

　　兰馨下意识地看了张桂花一眼, 发觉唐玲丽在说这些话时, 张桂花紧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不自然。

　　张桂花最宝贝的就是她的小孙子兰斌，倘若真的像唐玲丽说的那样, 前途一片光明, 只怕张桂花比唐玲丽还要吹嘘的厉害，怎么可能是这个反应呢？

　　兰馨：“知道小斌去了以后具体做什么吗？”

　　唐玲丽：“他还小……不过小有小的好处，人家大老板的意思是先放在身边，跟着多学多看，你想啊，人家那是见的什么世面，咱们小斌跟上这样的大人物，将来……”

　　唐玲丽在家很少说这么多的话，起码从兰馨记事以来，从没看到过她这副扬眉吐气的状态。恐怕，她是真的相信自己儿子，从此出去之后有大出息了！

　　唐玲丽好不容易打开话匣子，越说越起劲：“咱家的好事还多得很呢，比如你，馨儿，我没想到你表现的那么优秀！”

　　对于兰馨出成绩，唐玲丽虽然不像亲生儿子兰斌一样同等重视，但毕竟从小养在身边，骄傲也是发自内心的。

　　兰绍华接过话头：“对呀馨儿，你这些能耐，之前一点没看出来，现在满村人没一个不夸你！”

　　兰长亮虽然始终没吭声，但听到儿子这句话，赞许的朝兰馨点了点头。

　　唯有张桂花自始至终，好像这场交谈跟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似的，面孔朝着其它方向，有些格格不入。

　　唐玲丽接着说：“还有咱们村玫瑰花儿的事，我听村长说，是你向那个女老板说了咱村的情况……说实话，这事儿多亏了你，要不然……”

　　兰长亮打断滔滔不绝的儿媳，招呼大家：“这不都收拾齐了吗，坐吧坐吧，坐下再说。”

　　兰长亮难得带着点儿满面春风的意思，连说话句子都变长了。

　　兰馨知道原因，她私下嘱咐过邓玲，让她在用人时留意兰长亮——兰长亮是多年前下乡未能返城的老知青，一辈子怀才不遇，困在这个山旮旯里，抑郁不得志，但能力确实有。

　　邓玲在见过兰长亮写得一手漂亮字后，很是惊艳，而且看他与普通村民的气度确实不太一样，就在加工厂给他安排了一个主管的活。

　　兰长亮活了大半辈子，突然意外受到贵人赏识，整个人都渐渐舒展开来，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坐吧坐吧。”唐玲丽也跟着张罗。

　　“对呀，借着今儿咱爸60寿辰的喜事，正好把今年的好事一起贺一贺！”人逢喜事精神爽，兰绍华的脸上甚至挂上了一丝血色。

　　“我就来。”眼瞅着大家落座，张桂花迟疑了一下，反而走了出去。

　　“妈，还有啥事儿啊？”唐玲丽伸脖子问，习惯性的就想跟过去。

　　“你甭过来，我突然想起点儿事儿。”张桂花拿脚走进了院内厨房。

　　张桂花进了厨房，顺手把厨房门掩上，扶着木门喘了几口气，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好容易挪了几步，脚底踩棉花似的在马扎上跌坐下来，犹豫良久，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一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

　　锅里头煮了一锅甜汤，灶底下还留着火，是预备吃完饭最后喝的。

　　张桂花绝非善良之辈，但眼下她要做的事……

　　刚才大家在屋里说话时，她好容易才憋住情绪，这会儿自个儿到了厨房，张桂花捂着脸，心中悔恨交加，差点呜咽起来。

　　那位慈善家吴先生……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人家从一开始就是有所图的！

　　亏她活了一辈子，居然信了那人的邪，以为碰上了世所罕见的大善人，甚至把自己的孙子都交给了人家，以为会奔个好前程……

　　如今孙子在人家手里，她能怎么办……

　　而且儿子这边人家也承诺了，只要她把这件事办好了，无论儿子治病还是孙子的前途，她都不用愁。

　　事到如今，她只能选择相信……

　　张桂花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给那位始终与她单线联系的吴先生拨了电话。

　　电话拨了三四遍，那边才接起，劈头就问了一句：“事情办好了？”

　　张桂花：“……”自从把孙子交出去，对方的态度就变得不一样了。

　　“没办好的话不要打电话！”电话对面的口气非常不耐烦。

　　“我……”张桂花心提到嗓子眼儿，虽然恨透了对方，却不敢不陪着小心问，“你能保证……我孙子好好的，全须全尾的回来吗……”

　　电话对面安静了良久，忽然传来兰斌的声音：“奶奶！”

　　少年的叫声非常急促，但刚喊完这一声，电话就被那位吴先生重新接了过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咔嗒一声，电话挂断。

　　张桂花哭着喊了句“小斌”，对方已经是忙音了……

　　张桂花捏着那个小瓶，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那个瓶子捏碎，瓶子里盛的是百草枯，只要喝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她虽然一向不喜欢兰馨，从她来到这个家就看她不顺眼，张口就骂，伸手就打，甚至有时候打得极狠，但让她平白无故的给兰馨下毒……

　　自打转过年来，兰馨跟以前明显不一样了，为这个家做了不少好事……而且，兰馨正到了人生的好时候，她这么做不是伤天害理吗？

　　但想到孙子……

　　唐玲丽在堂屋等了半天，不见张桂花回来，到底被老公催了过来问：“妈，厨房还有什么事可忙啊？一家人就等你呢。”

　　“就来了，就来了。”张桂花匆忙藏起小瓶，抹抹泪，整整头发衣襟，佯装没事儿人似的走了出去。

　　“妈你这眼睛？”唐玲丽疑惑，张桂花的样子怎么好像哭过？

　　“被灶灰迷了眼，刚刚疼死我了！”张桂花掩饰。

　　这顿饭，除了张桂花心不在焉外，大家吃得还是很开心的。

　　兰长亮父子加上儿媳，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虽然兰邵华身体缘故不能喝，却一杯接一杯地敬兰长亮和张桂花酒。张桂花本就能喝几盅，这回更是自己主动找酒喝，大有些不醉无休的意思。

　　兰长亮觉得媳妇不对头：“少喝点儿！”

　　“……你过生日我高兴。”张桂花举杯又干了。

　　兰馨自始至终没碰酒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桂花的表现。

　　诡异！

　　从上回张桂花叫她回来参加爷爷的寿辰起，张桂花的表现就非常反常。

　　兰馨忽然想到了什么：“奶奶，你手机号多少？”

　　张桂花冷不防听兰馨问自己，因为心中有鬼，竟不由自主打了个愣怔：“我手机号……我自己记不住。”

　　兰馨：“手机号记不住也正常，要不您给我打一个？”

　　张桂花惊异地睁大了眼：“你有手机了？”

　　“对，为了方便，刚配的。”兰馨泰然自若。

　　“兰馨是咱村玫瑰花田的代言人呢！”唐玲丽想想就觉得喜不自胜，不管是不是亲生的，毕竟是自己女儿，在村里头说着特有脸！

　　“配个电话是应该的，奶奶的电话号我这儿有，我给你写一个。”唐玲丽说着，找儿子用的纸笔写了个号码递给兰馨。

　　“以后有电话联系就方便多了，”兰馨若无其事地把电话号码塞在兜里，“你们先吃，我忽然想起有点儿事儿，出去打个电话。”

　　“啥事儿啊，这么急，”张桂花试图阻止，“等吃完饭一块打呗。”

　　“就一会儿。”兰馨站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屋里人听不见说话的地方，兰馨拨电话给顾鸣谦。

　　顾鸣谦：“饭吃得差不多了吧。”

　　兰馨：“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有个电话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兰馨言简意骇地说了下这边的情况。

　　顾鸣谦：“好。”

　　兰馨：“我吃完饭就回去。”

　　顾鸣谦总感觉哪儿不对，着意嘱咐：“注意安全！”

　　“我会留意的。”兰馨收起电话，返回堂屋。

　　她出去打电话的功夫，张桂花与唐玲丽已经给每人盛了一碗甜汤放在桌上。

　　“每人一碗，喝酒的解解酒，不够锅里还有。”唐玲丽说。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何况甜汤是由婆媳两人一起端上的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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