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何止区区两本书。

　　导演、演员、青年编剧，所有与她有所图及的异性痕迹。颓丧的日子里千百次地毁去，才能清醒地从千里之外的办公桌上起身，维持日常生活下去。

　　动用关系搞破坏、孤守一隅抗拒女性，程亦邪不是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弄清自己这些行为所代表的含义——宣泄有之、自持有之、病态有之、自欺欺人有之。但更多的还是——

　　他没办法忘记。

　　哪怕她是刻意接近自己，哪怕她喜欢的是权利和利益。哪怕骄傲如他自己。

　　其实谁都没有提分手，不是么？

　　只要他能带给她想要的利益，继续在一起也未尝不可以。

　　——但不是。

　　不是，他心底比谁都清楚，不是。他们已经形同陌路了。

　　他甚至连她利益选择的最终对象都不是。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翩翩不羁的青年，在家庭原因以及这股自欺欺人与清醒理智的双重折磨下，就这样足足缺席了三年。

　　被矛盾的思维折磨，被家事羁绊，被现实虐压，国外的三年独居生活，又如何避免变得孤傲以及嘲屈。

　　甚至直至最近，尘埃落定，午夜梦醒看到身边静睡着的嘉妮，那些熟悉的怅然感也尚且无法完全平息。

　　——如果当初能更早拥有回国的勇气。

　　‘一剂’二字还是彻彻底底撬开了他紧紧压抑着的一扇门。

　　“钟师姐。”进屋后的两人越来越沉默了，陆一霁转身，却只见程亦邪神情混沌不明地抬起眼，是前所未见的神情。

　　好像翻涌着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陆一霁犹豫片刻，还是进了厨房，又端了两杯清茶而来，道：“坐。”

　　陆一霁的房子布置与程亦邪相比显然是两个极端。新潮古怪的限量版球衣、球鞋、名奢联合款等按照奇异的规律四处摆览，东南方向有着一面动漫人物的手办展览墙，琳琅满目，充分彰显了主人的身份特点——

　　死宅男。

　　死宅男坐在那里，却安静地像是一副山水墨画。

　　“师姐，不坐吗？”陆一霁手指细摩着杯柄，却始终没端起茶来，他话是飘向程亦邪的方向，目光却落向了茶杯中的茶梗。

　　片刻后，才缓声道：“这个茶叶是从你两年前说的那家茶园取的，拍戏路过附近的市，顺路去了。”

　　叶片于烫水中旋转、绽开、飘忽不定。侧站在屋中央的程亦邪不言不语，袅袅青烟下巍然不动地抄兜而立。

　　一片寂静。

　　陆一霁的心情也前所未有的艰涩。

　　陆一霁即一剂的事实，其实已在三言两语中被他自行坐稳了。

　　“嘉妮。”

　　末了，带着点点深意与释怀的乌黑眼睛终于看向了那个满脸冷漠的人。

　　“其实今天喊住你，原本只是为了道歉。”

　　是的，他没想要说出一剂二字。

　　原本他只是想道歉，想告诉嘉妮他之前的莫名其妙接近的行为并非要挖墙脚，而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接近她罢了。

　　告诉她他只是考虑的不周全，才会单枪匹马地去插足她和程亦邪之间的情感，而并不是像程亦邪误解的那么不堪……

　　只是，之前当他向“钟嘉妮”提出能否单独谈一谈的那一刻，听着“嘉妮”和“程亦邪”唱的双簧戏以及看着“嘉妮”脸上冷漠如斯并且加黑加粗写着“我男朋友在这儿再搞我你就等死了”的表情时，陆一霁懂了——

　　“她”，不会给他机会解释的。

　　除了作者一剂，再找不出借口引起她的注意和回复，也不知道上哪里还能找出其他理由来彻底解释他靠近她的原因。

　　“我记得……”

　　陆一霁有些低声地道：“我记得你说过，假如见面，最想约见的地点会是图书馆、咖啡厅、作者见面会这样的地方。”

　　“其实，我想象中的初次见面，也是两个人面带着微笑、默契交谈的样子。很抱歉自作主张进入你的生活，打破了面基的幻想。也很抱歉，一直以来隐瞒我是一剂……”

　　只是，一剂两字的话音还没落稳，程亦邪却忽地打断他：“你告诉我，到底想讲什么？”

　　“……对不起。”陆一霁只得咽下了后面的话，“我想说，对不起。无意插足你和程亦邪。”

　　程亦邪不为所动，目光落在茶几上的书籍。

　　陆一霁也沉默。

　　不过过了几秒，在满屋凌乱中这才发现那书籍是何物的陆一霁——

　　顿时眼神微软，无端多了许多勇气。

　　他目光从书上移开，对程亦邪道：“嘉妮，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带着目的来的。三年里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量变在我这里引起了质变。毕竟你我每天交流、聊天。连三观不和的人日夜聊天三年也不会没有感觉。”

　　更何况初见第一眼，就已经流连忘返？

　　不过最后几个字还是咽下去。即便身份说破，却并不便将早已提前见过她模样的事实也全盘托出。

　　“刚刚决定在现实生活里接近你时，我并不是满怀自信的。我想过很多。”

　　陆一霁道：“我想过你会和出色的李亚续在一起，想过你会架不住去年一直联系你的游戏主播和那几个很对你胃口的男演员，想过在我赶来的路上你已经不在原地，可能连网友关系也越来越生疏。——我甚至想过你书中频繁出现那个人设有原型，你可能很早以前，就一直在暗恋着某个人。”

　　“但我没想到最后会是程亦邪。”

　　“没有想到最后是被截胡了的，是程亦邪。因为在我的立场上，我和程亦邪之间，似乎是我来得更早一些……”

　　再次寂静。

　　这次寂静得有些诡异，令陆一霁心里方生出的暖软和勇气忽然被消磨殆尽。

　　钉在书籍上的目光，闻言生生偏了半厘。

　　眼睛似乎爬上血丝，程亦邪道：“继——续。”

　　陆一霁忽然有种不合时宜的错觉——他似乎，不该再说下去了。

　　怎么会不该说下去？眼前的人可是和他做了三年好友的嘉妮——

　　陆一霁的心底不禁反嘲，可是，就在他继续要开口时，那种强烈的不安，却在程亦邪的眼睛渐渐移来时达到了极限。

　　最后竟然生生让他转了话题。

　　“我们……。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我今天来，想为插足你和程亦邪的事道歉。”

　　怎么回事？为什么，竟然这种话题才可以让他停止不安？

　　陆一霁默默缓了口气，强压下那股错觉。

　　“最开始，我的确是怀着目的。但是，随后我看到了，我也能够感受得到，你和程亦邪是彼此喜欢。在他面前，你是不一样的。开心也好，冷漠也好，从你身边开始出现程亦邪开始，你就和我认识的嘉妮不一样。所以，其实我心里也清楚你有多在乎他。而且他也的确——也很在乎你。”

　　说到这里陆一霁才觉得心跳慢了些。

　　这样去成人之美，即便少年老成如陆一霁，也不可避免地带了个人情绪。不过，他进而又转为一些释然的笑意：“所以，是我来晚了。”

　　“说完了？”

　　陆一霁的笑容还未收敛，就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那股奇异的不安再次攫住他，甚至几何倍地增长。抬头，就只见自己被一双黑色眼睛锁住，周遭空气像被人用刀刃刻薄地削成条，破空飞驰刺在了他的身上。

　　他不禁微僵。

　　分明是记忆中的模样。可“她”就在眼前，可为什么让人觉得彼此距离远如群山沟壑？

　　“陆一霁。”

　　忽如其来的沉喝让他不自觉坐直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陆一霁皱眉道：“嘉妮你怎么了？”

　　他抿唇，忍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其他反应，才想起来答：“是的，我说完了。”

　　“那么，这种书，你还有几本？”

　　陆一霁看到“嘉妮”两指捞起桌上的那本书籍，缓问道：“告诉我，签了你和我名字的书，到底还有几本？”

　　捏着下端书角的手指森然泛白起来。

　　陆一霁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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