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伍从后院走进来, 一眼便看见了王二喜, 王二喜把头发扎了起来, 穿了一件的确良的白色衬衣, 衬衣是现下最流行的款式, 反着大花领, 曲曲折折的像拥起来的花苞一样, 下面是一条合身的黑色裤子，脚下踩了一双小方跟皮鞋，如果不说, 没人能看的出来她比慕伍还要大一些，可慕伍不懂这些流行不流行的，他只觉得王二喜突然出现有点意外, 他的店开了一个月了, 除了刚开业的时候，饭店的几个关系好的来贺了声喜, 之后王二喜他们再也没登过门。

　　慕伍看着王二喜, 搓了搓手道：“是二喜姐啊, 你怎么来了, 快坐快坐。”

　　王二喜抿嘴一笑, 先是瞧了一眼慕柒, 继而眼波流转便又看向了慕伍，“怎么，我就不能来了？”

　　“怎么会, 二喜姐来, 我当然欢迎。”慕伍老实巴交的笑了笑。

　　可王二喜并没有坐，她在饭店里面转了一圈，四下看了看，然后对慕伍说：“你这才四张桌，坐的下吗？”

　　“坐不下的。”慕柒接过来说，“二喜姐，你不知道，每到饭点，都排的老远的队，坐不开，有的干脆蹲门口吃，幸亏卖的是面，做的快，吃的也快，否则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嗯嗯。我听说了。”王二喜眼底含着笑意，盯着慕伍，“行啊，没想到你这生意做的这么好，一开始大家伙还都看不上眼，这才一个月，听说比我们那里人还多呢。”

　　“怎么会。”慕伍不好意思了，“我这就是小打小闹，赚个辛苦钱，哪里比得上公家的饭店，我就图能赚个饱饭钱。”

　　王二喜没置可否，垂眼一看，慕柒手里还拿着丝瓜瓤，就知道她这是在洗碗呢，王二喜径直就往后院走，一边走一边说：“这是洗碗呢？今天准备的又卖完了？”

　　“是，卖完了。”慕柒跟在后面说。

　　王二喜走到后院，看见大盆里堆的满满的都是盘子碗和筷子的，又一看，簸箕里都是碎瓷片，就知道，这是把碗打了，王二喜多会来事儿啊，看到这些便立刻转过头看向慕柒，问道：“怎么，伤到没有？”

　　慕柒愣了一下，才知道她问的什么意思，心想这人是真的精明啊，打眼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慕柒便道：“没有，就是碎了个碗怪可惜的。”

　　“没伤到就好，你那手是用来读书写字的，做这些干嘛，来把丝瓜瓤给我，我洗。”王二喜一边说一边把袖子撸了起来，白色的衬衣凉快又好看，但她一点都不在乎的把袖子撸到了手肘处，然后眼尖的就看到后厨的围裙，顺手拿了过来，一系，动作干净利索，就准备去洗碗了。

　　“不不，怎么能让你洗碗？”慕伍连忙阻止。

　　王二喜倒是不管他，自顾自的就坐到了大盆边，拿起碗就开始涮，王二喜扫了慕伍一眼，道：“怎么就不能洗了，谁洗不是洗啊，你就是，太客气了。”

　　慕伍拦她不住，又不好肢体接触，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为难，只能向慕柒投去求助的眼神，可慕柒懂王二喜的心思，她才乐意看到这些呢，慕柒此时正抱着双臂，笑盈盈的看着王二喜，见慕伍一直对她使眼色，慕柒便说：“就是啊，哥，二喜姐又不是外人，你那么客气干嘛。”

　　慕柒说完，对着慕伍眨了眨眼，慕伍怎么能不懂她们两个这一来一去的用意，人家都坐到这般地步了，他还怎么阻拦？

　　王二喜洗着碗，慕柒便去帮忙，两个人围在大盆边聊天边干活。

　　“你周日不上课的时候就来，平日里谁帮着你哥了？”王二喜问。

　　“我哥自己。”慕柒看着王二喜，慕柒对这个女人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是觉得她过于精明，会算计，但仔细想一想，这些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并不是坏事，她哥本来就一根筋，如果娶一个窝窝囊囊的老婆，那两个人才真的过到茄子地里了，这娶个精明、事事能照拂的女人，就能帮衬着慕伍，这样两个人才能过的好，而且这王二喜不介意慕伍带着孩子，更好的是，王二喜没有孩子，这才是顶好的。

　　慕柒思量着，她看着王二喜的动作甚是利索，洗碗洗的又干净又快，无意中便说了一句：“要是我哥能给我们找个二喜姐这样的嫂子就好了。”

　　一句话说完，慕柒就看见，王二喜手上突然停了下来，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慕伍在一旁尴尬的不得了，他干咳了几声，说了句：“慕柒，你别瞎说。”说完就逃走了。

　　慕柒扭头见慕伍去前面饭店了，又对王二喜说：“二喜姐，你别生气，我就是打个比方。”

　　王二喜手里还拿着一个盘子，倒是不恼，眼睛细细的看向慕柒，“柒，你说说，二喜姐哪里好，真的好吗？”

　　“那当然啊，二喜姐对我哥好，这个最重要。而且对思远好，思远生病了，你还去医院看她，听说前些日子，你又记着她送她一本书，亲妈都不一定能这样。”

　　“这就是好了？”王二喜听着，眼睛都在发光。

　　“对思远好，就是最好的。二喜姐，你不知道，我哥有多宝贝思远，我觉得，他如果再婚，第一件事考虑的就是对方会不会对我小侄女好。”

　　慕柒说完，眼神突然暗了暗，“那，那你哥再婚后还得再生啊。”

　　“当然了，你看我哥这么喜欢孩子，下一个孩子也一样喜欢啊，所以，找我哥这样的，知道疼老婆孩子的，最好了。”

　　王二喜听了，心里一动，便问道：“你哥是不是很疼老婆，就是思远的妈妈。”

　　慕柒说着话不耽误干活，这时候却停了下来，她想起了白兰，那么心狠的就扔下了思远，七年来，音讯全无，慕柒以为她死了呢，便道：“在我们家我们都不提她，就当她死了。”

　　这话外人听了没啥感觉，可王二喜高兴啊，见话说到这里，便问慕柒：“真的？那你哥呢？”

　　王二喜是有些担心的。她大概知道点慕伍和他前妻的事，听人说他前妻是知青，生下孩子返城后再也没回来过。王二喜担心哪天她再回来喽，或者慕伍心里一直想着她，所以一直没再娶，就是为了等她呢，这些话，王二喜一直憋在心里，没地方问，这下逮到了慕柒，自然是要问个明白。

　　慕柒抬眼瞅着王二喜道：“二喜姐，我不知道我哥咋想的，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提过她，就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王二喜突然笑了，笑的像一朵红梅花，在寒冬里绽放的最招摇的那种。

　　王二喜咧着嘴，又怕自己的失态被这个小妹妹笑话了去，连忙低下头，继续干活。

　　“对了，我哥要把思远接来上学。”慕柒继续说。

　　“哦，我说呢，怎么就选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就对面那个小学？”王二喜这才恍然，还有更大的门面房，慕伍怎么就选到了这里，原来还是为了他家姑娘啊。

　　“是啊，没有人帮他，他一个人一忙就是一天，没办法接送思远，可不接送吧，他又不放心，这下多好，站在门口，就能看着思远上学下学的，我哥就能省点心。”

　　“那思远什么时候来？”王二喜问。

　　“下周。学校说了，下周来报道。”慕柒道。

　　“哦。”王二喜点点头，心下做了决定，手里立即加快了速度，和慕柒两个人把碗筷冲洗干净，然后倒扣在台子上，让碗筷沥干水，这叫自然风干消毒。

　　王二喜把袖子放了下来，和慕柒一齐走进饭店，一进去，就见慕伍在门口坐着，正往对面的小学看。

　　“这桌子太大了，慕伍，可以置办小点的桌子，再挤一挤就能放下六张桌。”王二喜站在门边对慕伍说。

　　慕伍也早有这个意思，来吃饭的人实在太多，这四张桌是绝对不够的，他一直在找小一点的桌子，可没找到，平时又忙，也没时间多逛。

　　这时，王二喜来解决问题了，她对慕伍道：“我认识一个打家具的，正好会这些，得空我带你去打，我们要多大的他们给打多大的，比买的便宜还合适。”

　　“那太好了，谢谢二喜姐。”慕伍连忙道谢。

　　“看，这又客气了不是。”王二喜说，“而且这四张桌也不浪费，你看，”王二喜顺手往外面一指，饭店门口离马路还有一大片距离，“咱把桌子往外搬，就放在外面，现在天气不热不冷的，来了人正好在外面吃，这都算上，岂不是十张桌了。”

　　慕柒在旁边直拍手，这王二喜真的太有想法了。

　　慕伍也佩服的不得了，连连点头称是。

　　王二喜笑了笑，“那行，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二喜姐，咋不多坐坐，来了就干活，再歇一歇呗。”慕柒连忙说。

　　“不了，我今天还有事，下午要去趟曹经理家。”王二喜眼睛里含着深意，她嘴角稍稍一动，便笑了，对慕柒说，“妹子，辛苦你了。”

　　慕柒心里一惊，这什么时候不叫名字，改叫妹子了？而且这语气，绝对女主人范啊。

　　慕柒连忙看向慕伍，只见慕伍扭了扭头，装作没听见。

　　王二喜背着她的小包，扭啊扭的走了。

　　慕柒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着慕伍说：“哥，你咋想的。”

　　慕伍眼睛直直的看着外面的大马路，他不是不明白王二喜的心意，他能怎么想，他这么大年龄了，也合该娶妻生子了，再说，王西珍已经知道慕思远不是慕家血脉，还能放的了他？

　　慕伍深深的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他声音低的不能在低了，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只要她对思远好。”

　　王二喜得了慕柒的话，对于慕伍，王二喜是有把握的，就像今天，如果他对她没有接受的意思，那么拼死也会拦着她不让她洗碗的，王二喜和慕伍同事了一段时间，还算了解他，他这个人向来和别人划的门儿清，不喜欢欠别人一点东西，尤其是人情债。如果他不打算接受她，那么今天她是连碗边子都够不着的。现下，王二喜觉得正是最好的时候，慕伍开了饭店急需人来帮忙，慕思远也要来读小学，那这家里就更需要人了，现下是她进慕家最好的时机，王二喜瞧准了便付诸行动，她向来都是行动派的，活到现在，最懂得就是伺机而行，勇往直前。

　　王二喜去百货公司她熟人那里买了两瓶酒，又买了两包点心，就往曹前进家去。

　　曹前进照常在家里休息，他人懒，不爱动，除了每天上午去一趟饭店，下午一般都是在家躺着，哪里也不去。

　　敲开了曹前进家的门，王二喜一进门就眼泪汪汪了。

　　王二喜在向上饭店干了七年多，饭店一开业，她就在饭店待着，也称的上元老级了，而曹前进眼看着她没了丈夫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心里也不落忍，处处便照顾许多，这下王二喜拿了东西来，曹前进连忙把她让进屋，曹前进的老婆也倒来了茶，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拉着手坐在一起，问她怎么了。

　　王二喜不避着这些，她知道，这些人都在一个县里，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己扯了谎，没几天就得被戳穿，事到如今，倒不如一股脑的说出来，再说了，饭店里几乎没人不知道她对慕伍有心思，所以，更不用瞒了。

　　曹前进看着王二喜那一双红眼睛，再看她拿的这些东西，便知道，她是有话来说的，“怎么了，二喜，有困难你就说，我和你嫂子不是外人，咱们里里外外处了这么多年了不是。”

　　王二喜深知曹前进，这个人懒，擅长拍领导的马屁，但却是个妻管严，怕他老婆怕的不得了。王二喜便对着曹前进的老婆说：“嫂子，你看我这没了男人这么多年，娘家我也回不去，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嫂子，有什么话，我只能和你说了，谁叫你是我嫂子了。”

　　“二喜，别哭，有什么难处都和嫂子说。嫂子给你做主。”

　　“嫂，你知道，一个女人没有男人过的有多苦，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也是怕了，嫂子，我不瞒你说，我想找个男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不想再惹什么是非，想后半生好好过。”

　　“是，是这个理。”曹前进的老婆道。

　　“嫂子，我觉得以前在我们饭店的慕伍可好，他人老实本分，是个过日子的。嫂子，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又当爹又当妈的，过的很苦，我们两个苦命人，想偎在一起过。”

　　“那是好事啊，干嘛哭啊，嫂子也为你高兴。”

　　“可是嫂子，他腿脚不好，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所以出来开了个饭店糊口，自己一个人从白天忙的夜里，嫂子，我不忍心啊。”

　　曹先进听出眉目了，这是要干嘛？说了这么多，这才到主题啊。

　　曹前进喝了口茶，和他媳妇儿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说：“二喜啊，都不是外人，你有啥困难你就说。”

　　王二喜千恩万谢的，拉着曹前进老婆的手不松开，又对着曹前进说：“曹经理，不，曹哥，我想去帮帮他，起码帮他渡过这个口。”

　　曹前进算是听懂了，这王二喜是要走啊。

　　“你这是想请长假？”曹前进道，“二喜啊，不是哥不照顾你，你也知道，咱们饭店忙啊，你要请个一两天还成，要请十天半个月的，我没意见别人也不愿意啊。”

　　“我知道，哥，我知道，我怎么会让你为难，让大家为难啊，哥，要不然这样？请个人替我你看成不？工资我不要，你看着发给来顶我的人，我保证，教会她再走，你看成不成？饭店的同事我去说，不用你担着，只要上面不知道，就可以。行不行，曹哥？”

　　曹前进低着眼思量了一会儿，他再抬眼看向他老婆的时候，他老婆正死命的朝他点头。

　　曹前进卖了关子，“那你这找人，现找能好找吗？”

　　王二喜是有备而来啊，她这个主意打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慕伍来开饭店，她就想辙，怎么自己不丢了工作，还能帮慕伍的，她考虑了很久，直到曹前进带着一个女人来饭店，王二喜才终于找到了路子。

　　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曹前进的小姨子，他这小姨子一直在农村了，这是来投奔她姐来了，想找个工作，一直安排不上，这没有工作，就不好找对象，一家人都干着急，这下好了，王二喜这一藤地方，他小姨子不就能顶上了吗，虽说是临时顶，但起码说出去好听，有干着的活总比没有好。

　　“哥，我认识的人不多，这找人的事，不还得麻烦你帮帮我？”王二喜做了个顺水推舟，这曹前进的小姨子来顶她，她还怕曹前进不护着，向上面捅出来她让人替班的事儿，而且那饭店里的同事也更不敢往外捅了啊，护还来不及呢。

　　“那，”曹前进装作有些勉强，但又勉为其难的应承下来了，“那我就操点心吧，你也是，不容易啊，我给你找，你放心。”

　　王二喜高兴的感激涕零的，拉着曹前进的媳妇儿嫂子长嫂子短的又唠了起来。

　　慕柒把饭店从里到外又擦了一遍，自得了慕伍的话之后，慕柒恨不得立刻回水疙瘩把这件事说给王西珍听，王西珍知道了，不得高兴的跳起来？可明天周一要上学，慕柒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等王西珍送慕思远来了，她来了之后，慕柒一定把这些都说给她听，慕柒想着，他们慕家，终于开始要走向幸福了。

　　和慕伍道了别，慕柒就往学校走，半路，慕柒一拐，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顺路去了汪伟平家。

　　来的时候，慕伍现煮了一些卤味，给慕柒拿着，让她放上一夜，入入味，在学校里吃。慕柒没有客气，拿了那些卤味就回学校了，可她怎么舍得吃，她要给汪伟平送去，这些卤味放在他家，就可以给汪继业当饭吃了。

　　慕柒敲敲汪伟平家的门，没有人应，慕柒知道钥匙就插在第二个花盆里，她拿了钥匙，开门进去了。

　　汪伟平不在家，应该是上工去了，还没回。慕柒往里屋走了，见汪继业正躺在床上，侧着身面朝里的睡着了。

　　慕柒把卤味倒进大海碗里，又把厨房里用过的碗洗刷干净，才要走。

　　临走前，慕柒给汪伟平留了张纸条，说自己来过了，压在了大海碗下面。下面又加了一句话，还有些钱，给叔叔买药。

　　慕柒写完这句话后思量着不对，她拿笔把那句话划了，划了很多遍，可越遮越明显。

　　钱是慕伍给慕柒的零花钱，慕伍这饭店的生意好，这次慕柒去帮忙，慕伍塞给她两块钱，让她买点想买的东西，慕柒哪里舍得花，便拿出了一块钱，塞进了汪家门口的一个罐子里。

　　那个罐子是专门放零钱的，汪伟平赚了钱也会塞进去，存的满了，就去给汪继业买药，现在存钱又有别的用，要去北京看病去了。

　　慕柒看着那划掉的字，她知道，以汪伟平的聪明，肯定要弄清楚后面这些字到底写了什么，慕柒不想看见他为了钱为难，也不想见他一脸怒气的把钱给慕柒送去，于是，慕柒把留下的那张纸条团了团，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又拿了一张纸，只写了卤味的话。

　　慕柒写完便匆匆往学校赶。

　　汪伟平不一会儿也回来了，一推门便闻到了香味，看见桌子上的卤味，就知道是慕柒来过了。

　　汪伟平累的不得了，什么也顾不得，扫了一眼纸条，便躺在了沙发上。

　　他堪堪侧着身，眼睛却堪堪的往垃圾桶里看去，鬼使神差的。

　　见最上面是一团纸，他不在家，没有人会写字。

　　汪伟平打开纸团，前面是慕柒叮嘱卤味要放一夜再吃的话，后面的字都被涂掉了。

　　汪伟平看着后面长长的一行字，隐约看到了钱这个字。

　　他连忙从沙发爬了起来，往钱罐子那里走。

　　里面的钱他今天刚整理过，有多少，他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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