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今天精神大概是真的挺好, 戏曲听罢了, 回身看见乔微, 还主动开口与她说话。
“站那风口上, 不冷吗?”
像在问候个陌生人。
乔微知他不记得自己, 只笑起来摇头答, “不冷。”
“真是个傻孩子。”
老人大约是自己觉得冷了, 缓缓起身,紧了紧大衣便不再理人,抱着收音机进门, 往一侧的圆桌上摆好,半窝在长条木沙发里便昏昏沉阖上眼睛。
“先生,饭快好了, 这会儿可不能瞌睡。”佣人叫醒他, “起来走两圈就该吃饭啦。”
“不动,不吃饭了。”他像个小孩一样耍赖。
“小姐拿了你喜欢的饼干过来。”佣人俯身, 将酥脆饼干递到他手里。
两个小时前从烤箱出来的饼干, 这会儿就只剩下一点余温, 他好奇地拆开, 问她:“我喜欢吃这个?”
“从前一天能吃大半盒呢。”
“这样啊……”老人点头, 拿起一块轻轻抿了小口, 似是真的喜欢,两口咽下肚去,很快又从盒子里拿了一块, 抬头问乔微, “是你带过来的啊?”
见乔微应了,老人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可以走近一点,“那边冷。”
乔微这才挪动步子,移到他附近。
光线从那红窗棂外隔着磨砂的彩色玻璃穿透进来,屋外檐下有鸟儿清脆的鸣叫。
老人含着饼干,偏头,盯着她漆黑的眉眼看了一阵,唇口忽地动了动。
“……瘦了。”
乔微听他这样嘟囔,心下一跳,抬头,老人眸中似是终于有了几分清明。
她忙快步走近,蹲下身,将老人的手握在掌心,“外公。”
老人果然安静地没有挣开,怔怔出神地看着她,覆手轻拍了她两下,唤她的声音是年迈特有的沙哑。
“微微。”
“功课都还跟得上吗?”
“跟得上。”乔微点头。
“好久都没听你拉琴了……”
“下次就把琴带过来拉给外公听。”
乔微这样应着,心底却又十分清楚,到了下一次,老人还是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忘个彻底干净。
“微微真听话。”
他点头表扬,那笑容像是乔微十几岁时候摹出一幅令他满意字画一般,和蔼又慈祥。
乔微静静把脑袋搭在老人膝头。
只是不过片刻,他好似又全然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安地动起来,抬手将乔微推到一边。
“你是谁?”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重新充满了陌生恐惧,甚至把装饼干的铁盒往她那边挥去。
食物残渣摔碎一地。
“怎么又犯病了……”梁妈听闻声响,匆匆自厨房跑过来,把乔微从地上扶起来,紧张道,“小姐,没事吧?”
乔微摇摇头,一步步退到门外,站定。
院子浅池里的几条锦鲤一动不动,仿佛挨着假山睡着了。
女人在屋内不停地安抚着什么,外公又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广播里又重新咿咿呀呀传来粤剧的声音。
老人跟着唱了两句便忘了调,又扬声,不知冲谁喊道,“我饿了,要吃饭。”
乔微听到这里,才走下台阶,往门外去。
“小姐,不在这儿吃饭了吗?”梁妈追出来几步。
“不了,我改天再来。”
乔微出了门,提着一口气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小跑抵达公交车站,才喘着粗气停下脚步。
小腿酸软,她心跳如擂鼓,耳朵边全是风刮过一般呼啦啦的嗡鸣。
眼前因缺氧而模糊成一片,她扶着站牌,唯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明晰。
她得活着。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老人家在这儿住了一辈子,这么大年纪,他多不容易才把病情维持到今天?
倘若再受陌生环境刺激,外公的状态只会越来越差。如果连她都撒手不管,他也许真的会被乔母送到疗养院。
上林路不能拆!
胸口像是忽然被火折子点燃一簇火苗,越烧越盛,直到热意融进四肢百骸。
她得活着。
至少现在,她想活下来。
……
公交车进站,乔微随着前面的人准备踏上车。
身后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小姐,好像是你的手机在响……”
乔微一直在出神,闻言才猛地收回脚步,匆匆颔首朝人致谢,低头翻开包找手机。
公交车关门启动开走,后面跟着的车才缓缓在她跟前停下来。
虽然是辆完全陌生的车,但乔微还是立刻猜出了车主人。
她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霍崤之喜欢这样的出场方式。
果然,他缓缓降下车窗,飞扬的眉眼挑起来,摇晃着下掌心的电话:“怎么样,早知道你坐公交,还不如给我打电话更快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乔微合上包,抬头。
“反正不是跟你来的。”
他伏在方向盘上看她,神情颇有点儿得意,“你要探望的人都看完了?”
“嗯。”
“那上车啊?”
距离约好的排练时间还早,乔微拧眉,“去哪儿?”
见她迟迟不动,他干脆亲自下来替她打开副驾驶,“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没空。”她摇头拒绝。
“喂,”霍崤之急了,跑到她身侧,“你现在又没有其他事情要做。”
“那也没空玩。”乔微又往后退两步,坐在长椅上,继续等公交车。
从他的角度往下看,她的眉眼冷清又安静。
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干脆也跟着在长椅上坐下来。
“你怎么还不走?”
“一个人忽然又没有去玩的兴致了,我也想在这儿尝尝等车的冷风是什么滋味。”
又有公交车进站,司机瞧着堵在车道前的车子不停按喇叭,脑袋从窗户探出来,“嘿,你们两口子怎么车搁大马路上就谈恋爱?太没公德心了吧,哪儿空旷停哪儿不行啊?”
霍崤之在风中岿然不动。
乔微脸皮始终没他厚,又坐了两秒钟,起身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头,弯腰坐进副驾驶,看着他叹气催促,“愣什么?过来开车。”
定好的造型就这样被她一巴掌拍散了,额前还散下来些碎发。
除去他奶奶,乔微还是第一个敢拍他头的女人。
小跑着打开驾驶座前,霍崤之抬手摸了摸她刚刚拍过的地方。
奇怪的,他竟然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隐隐为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亲昵窃喜。
到底为什么被打了还这么开心?难道他有抖M倾向?
才思及此,他连忙摇头不敢再深想。打开车门,一头扎进乔微所在的空间里。
她身上大概有种魔力,霍崤之总觉得自己一遇见她,智商就直线往下掉。跟个小学生似的,做什么玩什么都想跟对方分享。她明明总一副不领情的模样,偏自己还越挫越勇。
西亭马场距上林路并不远,只穿过五六个红灯口便到了,停好车,霍崤之便迫不及待叫人去牵自己的马。
未曾想乔微觉得天气冷,怎么也不肯骑。
少了当马术教练的机会,霍崤之也不生气,他一定要把乔微带来这儿玩,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从前每逢马术比赛,台下的少女们都是捧着脸观赛的。
今天,乔微一定也会为他在马背上的英姿倾倒!
叫人领了乔微去休息,他回更衣室美滋滋地挑了那套在英国定制的、最帅气的骑装。
马甲长靴,冷点也没有关系,为了帅气,一切都是值得的。
对着镜子才开始系衬衫扣子,马场新换的经理便匆匆赶来。
“霍少。”
这人原本是他爷爷的旧部,霍崤之对着他还有几分客气。
“怎么了?”
“您刚刚一走,霍仲英就带着几个朋友过来了。”
“他过来?”霍崤之手上一顿,面上浮起厌烦之色,立刻没了好气,“哪儿?”
“这会儿还在休息室。”
……
乔微坐下喝了半杯水的功夫,忽地听见外头有熙熙邃邃的响动,说话的声音颇有些耳熟。
她起身,拉开半掩的门,对面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是席越!
他的音色是特有的,带着磁性的温和,很好辨。
乔微一怔,自那天从席家出来,她便再也没接过那边打来的电话,没曾想在这儿遇到了他。
对面的门同样半掩着,他不知在和谁说话,大抵在聊些生意上的事情。
乔微只隐隐听见“动迁……图纸……”这样的词汇。
掌心搭在门把手,她不知道该不该趁这会儿出去。
估摸着时间,霍崤之也应该过来了。
乔微还在犹豫着,休息室的门忽地被打开。
服务生大抵是没料到有人站在门后,托盘上端着的热饮料洒了一地,大半泼在了乔微衣服上,乔微试图伸手去抢那玻璃杯,然而还是没来得及,杯子落在木质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四分五裂。
“对不起对不起……”
那服务生慌了神,慌忙解掉围裙,试图擦掉乔微大衣上的污渍。
乔微是霍少亲自带过来的,经理特意叮嘱她鲜榨一杯热果汁端过来,没成想整杯洒在了贵客的大衣上。
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乔微摆手示意没事,试图把休息室的门关上。
只可惜,又没来得及。
对面早已听闻声响,把门打开了。
“微微?”乔微还未抬头,便听闻席越惊诧的唤声。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跟朋友过来。”乔微的大衣还滴滴答答往下落着果汁,席越大约察觉不妥,回头要了块毛巾,想亲自帮他擦,乔微摆手,自己把毛巾接过来。
“我自己来。”
“跟崤之来的吗?”席越沉默半晌才开口问她。
“嗯。”乔微埋头擦着,低声应。
眼前的人似乎又清瘦了些,樱唇淡白,下巴微压,埋在大衣里,轻垂的眼睫看起来乖巧又安静。
其实乔微真正从家里搬出来没有几天,可他却总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与她见面了。
那天她离家后,他才从林可渝口中了解了乔微在音大上学的事。深查后才知晓,乔微一个多月前便已经从G大退学了。
他疏于对她的关注,什么也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乔微是什么时候做好的决定,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也不知道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勇气才一个人做完这些。
不肯接电话,他便到音大去找她,可乔微似乎打定了主意要避开,不想与他见面。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乔微划入了另外一个需要对抗的阵营里。
他明白他们这段关系在日渐疏远、生出隔阂,可偏偏找不出一点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席越,这位是……”
有声音自席越身后传来,乔微抬头,才发觉,他身后还站了个人。
“我妹妹,乔微。”席越朝他介绍。
他又问:“前几日去你家,怎么没见着——”
“我妹妹在上学。”席越似是已经不太想把话题继续了,只含混答他。
男人看上去比席越的年纪稍大一些,戴了副金边眼镜,高个,眼阔唇薄。
有些面熟。
乔微的视线落了片刻便收回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那男人却像是来了兴趣,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片刻,将手递过来。
“你好,乔微。”他唇角挑了挑,“我是霍仲英,你哥哥的朋友。”
大衣的面料不防水,果汁没擦完,这会儿黏糊糊浸入内衬里,让人格外不舒服。
乔微眉头暗自皱起来,还没伸出手,忽地有人插|进来,站定,严严实实将她挡在身后。
霍崤之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右手放在裤袋,左手懒洋洋地递进男人掌中。
“你好,我是乔微的朋友。”
语气微嘲,带着调侃。
乔微看着男人的表情立刻像吞了只苍蝇,触电般把自己的手缩回去。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笑。
霍崤之往跟前一站,她也终于想起来,对面那男人的面熟来自何处。
他们有些像,从五官到脸型。
只不过男人更像个商人,白面清瘦,打眼底便透着一股子精明气。虽然霍崤之桃花眼总往上挑,唇畔的梨涡随时在散发荷尔蒙,笑起来时常显得放纵轻浮,顽劣难驯。
但说实话,两相比较,乔微还是更愿意和霍崤之这样的打交道。
长得这样相似,又都姓霍……
乔微猛地想起来从前贵妇圈里听过的几句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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