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善善家今日宴请送嫁妆的, 院子里摆了四五桌, 全是一水的汉子, 有年轻的, 也有上了年纪的。

　　胜强嫂笑容满面, 忙里忙外的招呼。乔胜强面无表情, 闷着头吸烟, 烟袋被嘬的吧吧响。乔善善呢，坐在炕上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眉头紧锁。

　　再过几日就是结婚的日子了, 她的身子越来越笨，嫁衣按照她现在的腰身做的又肥又大，不能像别的新娘那样漂亮, 让她颇为烦躁。

　　唯一欣慰的是, 顾万里在乔家堡置办了一处宅子，以后他们就生活在乔家堡, 不用去他家住。坐月子也可以让自己妈照顾, 顺心些。

　　一下子想的远了, 乔善善的眼神有点飘忽。

　　院子里响起男人们敬酒的声音, 吆五喝六的。

　　乔胜强在地上磕了磕烟袋, 站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该走了，误了时辰不吉利。”

　　男人们立刻停了, 纷纷走进屋, 背起扁担。扁担的两头吊着筐，有的筐里放着搪瓷的红色洗脸盆，盆地绘有鸳鸯，有的放着两个红色的温壶，有的是茶具，不一而同，都用红布盖了，贴上大红的喜字。

　　除此外，还有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一台缝纫机，一辆摩托车，两床新棉被。大件的东西挑不动，便用红绳子绑了，两个人抬着。

　　一行人吆喝着出了门，打头一个人点着鞭炮扔在路边，噼里啪啦声中，往顾万里置办的宅子里走。

　　小孩子们跟在身后，或笑或跳，很是兴奋。

　　街上也站了许多看热闹的，纷纷议论，乔胜强置办的嫁妆真丰厚，光那台彩色电视机就是不少的钱。

　　万萍从工厂回来，听到街坊们说顾万里置办的宅子还挺旧的，没有时间翻新，只刷了墙面，暂时充当新房，想来办完婚事会住到乔胜强家里。有人立刻发表见解，“那不就成上门女婿了？”

　　在村子里人看来，只有没有出息的人家才会做上门女婿，说话的语气便有些轻蔑。

　　万萍对他们的事情不感兴趣，正打算进家门，听到车喇叭声，以为是沈铭来了，回过头去看，有两辆车子一前一后开了进来，前面的一辆是公安部门的，后面的是林业局的。

　　两辆车去的方向是村委会，万萍的心头猛跳，跟了上去。

　　村里闲人多，又喜欢热闹，村委会外面一会儿就围了一群人。万萍站在最前面，将办公室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公安局和林业局的工作人员先出示了证件，同万顺一阵交谈，然后跟着万顺出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待他们走远，又默默跟随。

　　村里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都纷纷猜测出了什么事。

　　万萍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跑了几步。他们去的方向是村北，她的工厂在那边，还有……万秋生家也在。

　　万顺果然带着他们去了万秋生家，万秋生不在家，万根一听是公安局的，差点吓尿，当时就瘫在地上了。混小子肯定是做了缺德事，把人家给招来了，他扒着万顺的胳膊问：“我家混小子犯了什么事？”

　　万顺皮笑肉不笑，“我哪里知道，是公安局的领导找他。”

　　这种只在电视里出现的名词，离百姓的生活十分遥远，光是听名字腿都吓软了。

　　万顺对着公安局的人说：“我带你们去工厂看看，他快把村里的树砍光了。”

　　万秋生果然在工厂，正在指挥工人装车。满满一车的木头，最粗的有一人合抱粗，最细的也有洗脸盘的盆口那么粗。

　　本是绿树如茵的万家村，如今到处可见光秃秃的木桩，白花花的太阳直射下来，温度陡然升高了好几度。

　　万秋生的腰包却是鼓了起来，整天吆喝着朋友喝酒吃肉，以前欠下账倒是还上了。

　　“万秋生！”万顺叫他，万秋生回过头来，他没有看万顺，先看到了穿着制服的公安人员。那套绿军装跟那些掉在地上的树叶的颜色一样，绿的扎眼。

　　公安局的工作人员先出示了证件，“万秋生，请你配合调查王中华镇长贪污受贿的案件，还有林业局对你乱砍树木的行为提起公诉，跟我们走一趟吧。”

　　万秋生吓得脸色煞白，脑子转不过来，前半句完全没听进去，就只听了个后半句，“砍……砍树……也有……罪……吗？”

　　“树又不是你家的，那是公共财产，你没有取得林木砍伐许可证，不准随意砍伐树木。”

　　万秋生顿时傻了眼，在他看来树都是大家的，谁都能砍，从没想过这也是犯罪。

　　林业局的人面色不善，“来的路上我们大致数了数，你砍了近两百棵树，想必卖了不少钱，不但面临罚款，还有可能蹲局子。”他拍拍万秋生的肩膀，“年轻人干什么不好，非要干犯法的事。”

　　公安局的人拽着万秋生回了村委会，塞进车里，直接开车走了。

　　王中华涉嫌受贿万余元，已经被撸去了镇长的职务。

　　万萍吁出一口气，不禁想起那天的情景。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在乔庆杰怀里，浑身汗津津的，又贴着乔庆杰火热的胸膛，燥热的难受。稍微动了下，乔庆杰就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万萍的脸刷地就红了，他怕是早就醒了，眼睛里清明一片。她要起来，腰间的手却搂的死紧，还故意惊讶地问：“你怎么在我怀里？床上睡着不好吗，早知道我跟你一起睡床多好。”

　　万萍的脸更红了，这回是气的，“明明是你晚上做噩梦，我下来陪你，你还反咬一口。”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该不会是你不好意思承认，故意诳我的吧。”说完还在她耳朵边吹气，万萍顿时心跳如擂鼓。

　　“谁要诳你。”她推开乔庆杰起来，衣服领口被扯的很大，露出了内衣的花边，忙拽正了，去摸晾在屋里的衣服，衣服仍然是湿的，没有办法穿。

　　乔庆杰拿了一套新衣服给她，借口去厕所，躲开了。

　　万萍从窗户里往外看，确认他真的去了，立刻换衣服，内衣被她的体温捂了一夜，捂干了，要不然衬衣贴在身上，太难为情了。

　　刚换好就听到了乔庆杰的脚步声，他趿拉着拖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换好了没？”

　　“好了，进来吧。”万萍叠好被子，拿了香皂毛巾去洗漱。

　　回来的时候乔庆杰换了件黑T恤，牛仔短裤，带着她一起出门吃早饭。

　　雨还在下着，两人共撑一把伞，伞下的空间狭小而私密，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偶尔碰触到一起，一个火热，一个带着冰凉。乔庆杰在她身旁侧了侧伞，确保她不被雨淋到。

　　到了早点铺子，拣了张干净的桌子坐，要了包子和小米粥，黄橙橙的粥面上撒了一小勺白糖。万萍拿着瓷质的小勺子把糖搅开了，舀了一勺喝，软糯可口，又带着一丝丝甜。

　　乔庆杰看她吃的满意，露出笑容，“吃完就去火车站吗？”

　　万萍迟疑一下，“我……想去寄信。”

　　“什么信？”

　　万萍看看四周，见都是埋头吃饭的人，低声说：“我要写举报信。”

　　“啥？举报信？你要举报谁？”乔庆杰的脑袋快挨到她的脸了，表情诡异，明眼人一看就是没干好事。

　　万萍推开他的脑袋，“你别管，吃完饭你去买信纸。”

　　乔庆杰不干了，光让我做跑腿的活，不让我接触核心机密，跟外围人员有什么区别，咱们关系都这么近了还分你我啊。

　　万萍翻白眼，出去一趟本事没有，光涨了嘴皮子功夫了，“我要举报万秋生乱砍树木，危害环境。”

　　“啊？”乔庆杰眼珠子快凸出来了，“那也值得举报？树不是随便砍吗，听我的，别写了，没人管的。”

　　“林业局就是管这个的，他们不管我就继续往上了写。”

　　“你认真的？”

　　万萍重重点头，每次看到拖拉机上满满的树，她就气愤，你万秋生有什么资格去砍树，谁给你的权利，镇长吗？那就连镇长一起写进去。

　　乔庆杰真去买信纸了，他不是有环保意识，而是单纯的以万萍的想法优先，举报就举报，反正他看万秋生也不顺眼。

　　于是万萍就坐在马路牙子上，纸垫在膝盖上，写了万秋生在村里乱砍树木，把钱塞进自己腰包的事，顺便写了，购买万秋生树木的厂子是王中华镇长介绍的，此事也得了王中华镇长的首肯。

　　九十年代的人，环保意识虽然没有那么强，可是他们对工作有着异样的热情，尤其在万萍具有煽动的语言下，更是觉得万秋生十恶不赦。

　　因为万萍说，树是万家村的公共财产，属于人民群众，万秋生身为副书记，带头危害群众利益。

　　无论什么事，只要加上“人民群众”四个字，罪名就大了。

　　写好信，万萍把信送入邮局，她怕一封信扳不倒万秋生，把信纸揣回了家，准备过段时间没有动静，再写。

　　是以，当她看到公安部门和林业局的车，她就知道事成了。

　　万秋生被带走了，砍下的树木堆在公社的院子里，一个个的木头桩子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重新长出新枝来。

　　…………

　　六月初八这天，顾万里和乔善善办喜事，天还没亮就放鞭炮，万萍醒了一回，后来又敲锣打鼓，万萍就起床了。谁家办喜事也没有他家热闹，请了锣鼓班子，早早就搭上了台子，吹吹打打的。

　　万敏也起来了，今天周末，本来想睡个懒觉，也没睡成，她抱怨两句，吃了饭，就跑出去了，说要去看娶媳妇儿的。

　　小孩子都喜欢凑热闹，赶上大方的人家，还会给塞上一把糖。

　　万敏站在乔善善家门外看了看，乔善善已经娶走了，亲戚们都去了顾万里家，一片冷清。

　　万敏又跑去顾万里家，离得不远，就几步路的事。她来的早，亲戚们正在上礼，也就是给结婚礼钱。

　　院门口摆一张圆桌，桌子上放着茶壶、水杯、红纸和墨水。一位穿着深色中山装的男人坐在一旁，手提毛笔，每收到一份礼金，便在红纸上写上送礼人的名字，名字旁边写上礼金的数额，全程透明。

　　万敏瞄了一眼红纸上的字，比他们老师写的都好看，端端正正的小楷。这位先生是远近闻名的毛笔大师，红白喜事必请之人。

　　院子里支了两口大锅，一个正在煮面条，一个上面摞了很高的蒸笼，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一张桌子，桌子上摞了一尺高的碗，全是大海碗，还有一双尺长的筷子。跟炸油条用的似得，待会儿就用它挑面条。

　　九点多钟会有一顿饭，只给吃面条，都是关系近的亲戚。中午的时候才是流水席，关系近的亲戚会在房间里摆上几桌，关系远的就只能在院子里，人口多的，流水席就摆到了胡同里。

　　先上四碟凉菜，卤猪肝、拌绿豆芽、带肠衣的小灌肠和卤肺叶，然后上热菜，香炸酥肉、四喜丸子、红焖肘子、红白肉、红烧鱼、糯米丸子、几道炒菜，菜品要看当下的时节，最后一道是无论红白事都有的炖菜——猪肉粉条豆腐炖大白菜。

　　村里有专门的师傅做红白喜事的宴席，还有专门的管事，只要事先打好招呼，给管事两盒好烟，能把你家里的事给管的井井有条。不过也有那光收礼不办事的，遇到不讲理的亲家，好好的一场喜事能变成打架现场。

　　房间里挤满了人，都是来看新娘子的，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好似结婚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都跑到新房里看。每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口袋里塞上几颗糖。

　　万敏挤进去，探出脑袋看了看乔善善。乔善善一身大红的嫁衣，头发挽成髻，插了好几朵大红花，脸也红艳艳的，显的那颗媒婆痣更黑了。她盘腿坐在炕上，靠着叠起来的锦被，锦被的颜色也喜气，全是大红大绿的。

　　万敏的眼睛往下瞄，看到她隆起的肚子，转身挤了出去。

　　“万敏？你也来了？”乔宇嘴里塞着颗糖，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万敏一看到他就跟炸毛的公鸡似得，“我不能来啊。”

　　“能啊，刚才来了我们班上好几个同学呢，给，吃糖。”乔宇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给她。

　　“我不要，我就来看看，马上走。”

　　“万敏。”

　　万敏回头看他，乔宇的脸上现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与郑重，“我会给你写一封没有任何错别字语法完全正确的情书。”

　　万敏啐了一口，“不要脸！”转身跑了。

　　乔宇把糖默默塞进口袋里，走到院中，冲着一个妇人的背影喊，“妈，我回家看书了。”

　　那妇人回过头来，“今天你姐结婚就别看了，玩一会儿。”

　　“不了，还有好些题不会做。”

　　待他走远，胜强嫂拍了拍妇人的肩膀，“小宇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善善他们三个小时候没有一个爱学习的。”

　　妇人笑了笑，“大嫂，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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