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爱珍愣怔地站在梧桐树下, 大片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
院子里停了辆车, 装满了各式东西, 乔庆杰进进出出地搬东西, 无暇顾及她。
一大早, 乔庆杰就去孙爱珍那, 告诉她, 他们要暂时搬到市里住。
孙爱珍正打算煮稀饭,闻言,手里的米全撒了, “四儿,怎么说搬就搬啊?”
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乔庆杰说的很委婉,工厂离不开人, 以后一段时间他要很忙, 来回的折腾很累,索性一家人都搬过去, 等一切稳定了再说。
孙爱珍虽然不喜欢万萍, 乔庆杰也去过深圳, 短暂地离开过, 可她知道, 他很快会回来。
这一次搬走, 孙爱珍有感觉,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乔庆杰不敢跟孙爱珍说万秋生的事,他怕孙爱珍嚷嚷的两个村子的人都知道, 万萍以后还怎么在村里做人。
“妈, 我会经常回来的。”
孙爱珍撇过脸抹眼泪,本来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人口就突然少了去。老三离婚了,老四又要搬。
东西很快收拾好了,装了一面包车。
万萍抱着一一去跟杜家燕道别,免不了流泪,一一的眼睛也红红的。
相对于孙爱珍,一一就没有那么多留恋了,只是很官方地给孙爱珍再见。孙爱珍很少抱这个孙子,偏向乔庆杰是一回事,对于这个孙子又是一回事。
每回一一看她的眼神都让她害怕,明明是个孩子,总会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冷笑。
孙爱珍只稍微抱了下,就还给了万萍。
万萍让一一给孙爱珍再见,一一摆了摆小手,伸着身子朝面包车上够。
乔庆杰拉开车门,让他们母子坐进去。他又跟孙爱珍说了些保重身体的话,给了她工厂的电话号码,有事情可以打电话。
孙爱珍攥着写有电话号码的纸,一步步送他们出了门。
乔庆杰在孙爱珍那放了一把备用的钥匙,家里没有养猪,只养了几只鸡——给一一吃鸡蛋,今天早上去孙爱珍那的时候,已经把鸡给抓过去了。
菜地里种的菜顾不上打理了,都给了孙爱珍,她要是想吃就去侍弄,不想吃就随它们自己长。
庄稼地给赵小云种了,也没有收租金,庄稼成熟了,给他们些玉米小麦的吃就可以了。
要走,也挺容易,家里的一切早就安排好了。
乔庆杰锁好大门,上了车,跟孙爱珍摆摆手。
车子在门前转了个弯,沿着小河驶离。
孙爱珍跟着车子走了一段路,直到看不见了,才停下,痴痴地望着车子消失的地方。
“看着儿子走的感觉怎么样?不好受吧。”耳边突然响起沙哑苍老的女声。
孙爱珍对这个声音很熟悉,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谁。
济民母亲瘦削的身子佝偻着,老树皮一样的手拄着一根用木头削的拐杖,手扶的地方很光滑,拐杖身上四五个木头结,歪歪曲曲的,像一条蜿蜒的蛇。
济民母亲继续说:“比起我来你好多了,你还能见到他们,我只能在梦里跟济民见面。”她呵呵笑,声音像砂纸磨过玻璃。
孙爱珍不理她,急匆匆往家走。
“别急着走,咱们唠唠。”
“没什么好唠的,我家里的鸡还没喂。”
“鸡会自己找吃的,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还要娘做吃的。”济民母亲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光,“有人说看到你去乔梦成的坟头。”
孙爱珍的心头一跳,“我想成成了,去他的坟头哭一哭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是背着铁锹去的。”济民母亲紧紧盯住她,“你是不是去埋济民?”
孙爱珍穿着浅蓝色的单衣,手缩在袖管里,微微颤抖,“我根本不知道乔济民在那。”
“你胡说,肯定是你杀了济民。一定是的,济民一直托梦给我,说他脖子疼。”
孙爱珍后退一步,她到底不是惯犯,没有杀人经验,心理素质也差,极力掩饰之下,脸色还是煞白了,“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埋自己。”
“那你为什么害怕?”
“我没有!”
“孙爱珍,我儿子给你孙子打错了药,他确实该死,该偿命,可你杀了他,你就是杀人犯。”
“我不是,我不是杀人犯!”孙爱珍歇斯底里地喊,急匆匆跑开,跑的太快,被石头绊倒,好半天才爬起来。
济民母亲颤巍巍到了跟前,拐杖笃笃的敲在地上,仿佛敲着孙爱珍的心上,她猛然推开济民母亲,往家跑。
济民母亲被推倒在地,也不起来,只格格地笑。
那是个很黑的夜晚,书上怎么形容天黑的,对,伸手不见五指,人站在一臂远的地方,连面容都看不清。
那人就站在院子里,跟她说,“婶子,我知道济民是怎么死的。”
济民母亲的心一下子就缩在了一起,她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怎、怎么死的?”
“你先答应我,别说是我说的。”
“哎,我答应。”其实她根本看不清是谁,只知道声音很熟悉。
“那天我去地里拔草,听到成成奶奶在成成的坟头念叨,我好奇心强,想知道她在说什么,就伸长了脖子看,我看到济民躺在坟头的对面。”那人顿了下,“然后我又去拔草,拔了没几下,听到异样,然后,然后我看到孙爱珍掐着济民的脖子。”
那人说到这里,瑟缩地看了下四周,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呜呜的,好像人被捂住了嘴巴。
“我怕被孙爱珍看到,趴到了沟里,趴了好久,天快黑了,我才起来,没有看到济民,也没有看到孙爱珍。”
那人如释重负,“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济民找我索命,婶子,我都告诉你了,你给济民烧纸的时候念叨念叨,别老让他找我了,我不是有意瞒着的。”
济民母亲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走的,甚至都不想去深究那人到底是谁。
她的脑袋里只响着一个声音,我儿子不是自杀。
身为母亲,知道儿子被杀,即使他疯,他该死,也不该处以私刑。
自此后,缠上了孙爱珍,她要她承认杀人。
本来济民母亲已经生无可恋,每天醒来就巴望着跟随乔济民一起去了,现在心口堵了一口气,枯槁的身体里又有了生机。
济民母亲从地上爬起来,拄着拐杖,追着孙爱珍的人影走,除了家,你能去哪儿。
孙爱珍从里面锁上大门,往门缝里看,先听到了拐杖点地的声音,老太婆崩想再来我家。
济民母亲推了下大门,没推开,坐在地上,背靠着大门,“我走累了,歇会儿。”
孙爱珍咬牙,爬上梯子,从房顶上进到别人家,再到乔庆杰那,打开门,进去后,从里面锁上。
房间里的布置维持着原样,带走的只是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
孙爱珍慢慢地走,耳朵边还回响着乔庆杰的声音,她抬头看相框,结婚照,一一周岁的照片,乔庆杰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她年轻时抱着乔庆杰的合影,都不见了。
相框空了一大块,孙爱珍垫着脚,伸手摸四个孩子的合影。嘴角一抹苦涩的笑,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孩子们都长大了,也成家了。
把相框摘下来,抱在怀里,缩在炕头。
炕上只有一张破旧的凉席,靠近煤火的一处被烟气熏的很黑,有些地方还烧焦了。
吧嗒一滴眼泪落在相框上,孙爱珍攥着袖子抹去,心口处破了个大洞,空寂与孤独吞噬着她。
其实她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若她想的开些,心胸开阔些,每天跟几个孙子孙女待在一处,享受下天伦之乐,日子过得也是美滋滋的。
孙爱珍放下相框,走了出去,锁好门,朝老大家走去,走到一半,身体一转,站在了黄五妹家门口。
乔梦媛放学了,正在院子里踢毽子,脑后绑了寸长的小辫子,腮边掉落下来很多碎发,她踢毽子不在行,连续踢四五个就要重来。
孙爱珍盯着她看,乔梦媛长得像乔庆来,若是换成短发,跟乔庆来小时候一模一样。
当年她独自带大孩子,知道一个女人带孩子的艰辛,因着媳妇儿们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是对她们很苛刻,想着只要自己的孩子好就行了。
若是万萍过门后,她对万萍好一些,待一一好一些,多多抱抱他,和老四的关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人有时候的想法就像练武功,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身心都豁然开朗。
孙爱珍转身离开,她没看到,乔梦媛正盯着她的背影看。
济民母亲仍旧坐在大门口,抬着头,看天空上的云。眼前一暗,济民母亲迟钝的眼珠转了下,接着眼眶诧异地瞪大,“你怎么出来的?”大门明明锁着。
孙爱珍的语气平板的没有任何温度,“乔济民是我杀的,在成成的坟头,我掐死了他。你要报仇吗,来,掐死我。”
孙爱珍伸着脖子,脖子上的老皮执拗地崩成了一条线。
济民母亲的喉咙里咕咚一声,伸出双手,扼住了孙爱珍的脖子。孙爱珍闭上双眼,扬起唇角笑。
济民母亲慢慢收紧双手,粗糙的皮肤像她的一样,光是摸着就感觉到了生命的远离。她松开了手,拄着拐杖站起来,垂着脑袋,一步一步地离开。
孙爱珍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些悲凉,她们同为母亲,都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济民母亲心里的那口气泄了,孙爱珍承认杀了乔济民。原本积攒起来的仇恨,想为乔济民报仇的心,在孙爱珍脱口而出“乔济民是我杀的”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了自己生命走到尽头的声音。
乔济民已经疯了,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其实该感谢孙爱珍,乔济民解脱了,不用再背着杀人的枷锁,她也解脱了,不用再照顾儿子,也不用受村里人的指指点点,大家提起她,只是说那个可怜的母亲。
济民母亲于第二日安详的去了,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三天过去了。她洗了澡,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穿蓝色的偏襟上衣,黑裤子,方口手工布鞋,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拐杖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旁。枕头边放着一个纸包,包里有钱。
乔济民家没人了,村民们拿这些买了棺材,把她安葬在乔济民的坟边。
孙爱珍站在济民母亲的坟前,站了许久许久。
…………
工厂算是重新开张,放了两挂鞭,摆上两排花篮。请人拍了张大合影,万萍抱着一一和乔庆杰站在中间,旁边是万友,身后是工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
一一瞪大双眼盯着相机,很是稀奇的样子。
乔庆杰请钱世凯来参观,给他看新到的机器,请的技术人员,准备通过的质量检验。
钱世凯很满意,拍着乔庆杰的肩膀,又是那句后生可畏。
他还带来个让乔庆杰瞠目结舌的消息,沈铭竟然没当成邓九的女婿。
邓小琬和小蛇看对眼了,邓九自是看不上小蛇那样的混混,邓小琬连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上了,邓九也没松口。
小蛇只好洗心革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胳膊上的纹身给洗了,疼的一天没下床,邓小琬跑前跑后的照顾着。
解散了小混混组织,不放高利贷了,也不到处打架了,安心找了份搬砖的工作——没有学历,不认字,除了搬砖没别的去处。
沈铭劝邓九,只要邓小琬喜欢就别拦着了,他和邓小琬你只拿相互当亲人。
邓九咽不下这口气,就算不跟沈铭结婚,也不能跟那个混混。
用钱世凯的话说,邓小琬和小蛇的路还长着呢。
……
万萍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厂,工厂地方大,一一又会走路了,可以到处溜达。
租的房子离工厂很近,走路十分钟的路程。
乔庆杰专门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床,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午休或是留宿都没问题。
万友也效仿乔庆杰,在他们旁边租了套房子,把老婆子接过来住,儿子放假也是来这里。
万友老婆很快跟邻居们混熟了,几个老太婆结伴去买菜,一起聊天侃大山。
万萍打电话给黄五妹,问她有没有意向过来,可以给乔梦媛找个学校。黄五妹犹豫好久,婉拒了,她在葛家营做的很好,乔梦媛的学习成绩也正在往上提,她不想给乔梦媛换学校,到了新环境都得重新适应。
大家仿佛都有了各自的归处,过得不好也不赖。
只除了万秋生。
缺德事做多了,真的有报应。
报应来的又急又猛,迅不及防。
万秋生扩大了工厂规模,招了许多工人,有男有女,年轻有之,老亦有之。
年轻男女正是感情萌发的时候,又是躁动的季节,朝夕相处之下,有相互看对眼的,也有剃头刀子一头热的。
子桐是葛家营的,来工厂一个月了,人很勤快,小嘴也甜,哄的全厂上下都挺喜欢她。
小伙子们在私底下也经常议论她,子桐长得好,笑起来的时候嘴边俩梨涡,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年纪不大,19,正值青春年华。
小伙子们都说子桐的眼睛会勾人,对着她的眼睛看,魂儿都能被吸进去。
有个小伙子叫万继宏,经常跟在万秋生的屁股后头,开了工厂后,万秋生让他做了小头目,管的是另外一个班,但是不妨碍他和子桐接触,有的时候还会跟另外一个班长换班。
万继宏喜欢子桐,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喜欢,除了万秋生,跟在子桐身后的时间最多。
子桐瞧不上他,嫌他太黑,个子也矮,穿上高跟鞋还没有她高。
万继宏挖空了心思追她,甚至还动了去她家提亲的心思,子桐警告他,如果他敢去,她以后再也不会理他。
万继宏急的抓耳挠腮,要万秋生给出主意。
万秋生自己都没追到万萍,能出什么主意,让他跟着电视上学。
万继宏就跟不错的小伙伴们商量,看看电视上哪一招好用。其中一个说,得跟着电影上学,他家里有VCD,才买的,咱们可以看了,如法炮制。
趁着家里没人,几个小伙子钻进屋子里,拿了光碟看,一看都傻眼了,女人销魂的叫声把哥几个的骨头都叫软了。
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知道炕头上的那点事,谁也没有真正经历过,一个个看得口干舌燥。
就有人提议,要不要找个姑娘试试手。
那可是缺德的事,万继宏极力劝阻。
“怎么着继宏,你是不是怕啊。”
“谁说我怕了,都是一个村的,传出去了不好。”
“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谁知道啊。工厂里有的是小姑娘,小媳妇儿也行,趁着她们上夜班……嘿嘿。”
万继宏咽口水,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不肯去。
“继宏,你要是不去,咱们就绝交。秋生肯定也不要孬种。”
万继宏犹豫起来,“要不这样,我给你们放风。”
几个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工厂的方向进发。
也是赶巧,子桐因为白天有事情跟别人换班了,出来上厕所,被人套了袋子。
万秋生一般不会来工厂,那天晚上睡不着,突发奇想,要去工厂看看,这帮工人有没有好好干活,别白拿工资。
万秋生拿着手电走在街上,远远听到子桐的喊声,那喊声尖利的很,又带着哭腔,任谁听了都知道出事了。万秋生急忙跑过去,“你们干什么?”
几个小伙子本就做贼心虚,子桐又是个宁折勿弯的,挣扎的厉害,怎么都按不住,正在气头上,又被人撞破,也不知道是谁,拿起板砖就砸在了万秋生的脑袋上,还嫌不够,待他倒下后又给了一板砖。
有胆子小的,吓得撒腿就跑。
有一个跑,就有第二个,很快都跑了个没影。
子桐衣不蔽体,吓得魂飞魄散,手电光里又是流成河的红色血迹,子桐想喊,声音压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眼泪刷刷的流。
她去摇晃万秋生,万秋生双眼紧闭,脸色白的吓人。
子桐去上厕所,老是不回去,跟她关系好的一个姑娘怕她出事,叫了个人一起去厕所找她,没有找到,又见工厂的门开着,琢磨着她是不是回家去了。
可她是葛家营的,要回去得走好长一段路,自行车还停在车棚里。
那姑娘赶紧叫大家一起去找,在一条昏暗的胡同里发现了他们。
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人仰马翻,赶紧叫车送万秋生去医院,子桐自己被几个姐妹簇拥着,身上裹着各种衣服。她坚持报警,警察们挨家挨户的调查。
万继宏最先扛不住,他们要欺负是他最喜欢的姑娘,伤的又是他的好兄弟。
万秋生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醒来后,眼前一团漆黑。
秋生爹哀声叹气,缺德事做多了,遭报应了吧。
万秋生摸着自己的眼睛,触手处一道深深的伤疤。既然要伤天害理就做到底,何必学人家逞英雄,救什么美人。
工厂毫无悬念的解散了,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谁也不敢再上夜班。
万秋生经常拄着拐杖在公社附近转悠,抚摸紧闭的大门,医生说他的脑袋里有一大块淤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化开,也许一辈子就生活在黑暗里了。
万秋生仰头,一滴雨点落了下来,远处传来哗哗的树叶声,好像在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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