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 陆明夷还记得那个男人站在医院门口的模样。那样彷徨, 如同失伴的孤雁。在福祥里着火前, 她还听说过他的消息。彼时的卫明夫已经是知名大学的副校长, 可说功成名就, 却一直保持着独身。
这世间的缘分有谁能说得清呢, 但一想到那个孤冷的背影, 陆明夷仍不禁替卫明夫感到惋惜。
这些复杂的情绪,细雨既无从了解,也无从体会:“管他配不配呢, 又不关咱们的事。不如来瞧瞧这个!”
陆明夷看她神神秘秘地笑着,突然把手从背后拿了出来,大有给她一个惊喜的意思。也就顺势看了过去, 原来是两张大光明的戏票。“谁给的?”
“莫少爷刚托人送来的, 想请小姐下午一起去呢!叫什么《少奶奶的扇子》,听起来就有趣得很。”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明夷沉默了半晌, 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他倒是好心情, 还想着约我看戏……”
“那是自然, ”细雨没听出什么不对, 反而大加赞成:“小姐和莫少爷可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 但凡有什么好事,莫少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了!”
青梅竹马?明夷笑得极为讽刺,那就是个笑话。男女有别, 莫家桢又足足比她大了五岁。两个人怎么可能玩得到一块, 不过是他哄着自己罢了。
更可笑的是她被虚荣心蒙住了眼,一心觉得未婚夫温存小意,甚至还跑到陆佳人面前炫耀。看来她与这个姐姐确实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傻。
为了分散注意力,陆明夷干脆拿过那个甜白瓷小汤盅。几口热乎乎的汤灌下去,终于把心头火给压住了,她干脆道:“不去,这出戏不好,我不愿意看!”
这一下大出细雨的预料,拿着那票翻来覆去,似乎想看出到底怎么个不好来:“可我听说这戏热门得很,如今轻易都买不着票呢!”
“你要是愿意你就去看吧,”陆明夷一边漫不经心地拿调羹搅着汤,一边吩咐道:“我下午要去逛街,你跟妈说一声,让老周替我把车准备好!”
这位小姐心血来潮是经常的事,细雨倒不意外,只觉得这传话的工作很是为难:“太太早上不是说……”
早上是早上,母亲现在正为了二姨太的托付发愁呢,哪还管得了她。陆明夷不耐烦道:“妈是怕我去白云观乱跑,大马路二马路那一带又没被雷劈,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只管去,被驳回了我自个上诉。”
果然,比起使女来,还是陆明夷更了解自个的亲妈。陆太太听说这事后,只嘱咐细雨一块跟着伺候,就再无二话了。
能出去散散心,细雨马上就把那两张戏票抛到了脑后,一上车就兴奋地问道:“小姐,咱们是上百货公司,还是去庄记或是品记?”
这个问题问得是有缘故的,那几家商行与陆家素有来往,看上什么只管报上名字记账即可。要是去百货公司,就得多带些现金,否则还要派人跟着回来结账,怪麻烦的。
陆明夷本来只是想出门躲一躲那姓莫的,并不是存心要买什么,猛听得这么一问,还真有些愣。幸好口袋里还有五十块,若要买一般的衣服鞋袜是尽够了。“那就去百货公司吧,听说先施这一季出了好些新样子。”
“晓得了!”司机老周听到小姐吩咐,立刻拔转车头,一路往先施公司而去。
细雨临出门前还用手绢包了一包瓜子,这会儿正好拿出来给小姐分享:“是金贵问挑担小山东买的,可香了。”
饱满的葵花子散落在麻纱手绢上,煞是诱人。陆明夷尝了一颗,果然又香又脆。只觉得心情都轻松不少,便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看来金贵是对你有点意思,否则家里那么多人,怎么偏偏给你?”
“还是小姐呢!尽说混话,下次再有好东西我就一个人藏起来吃。”细雨还没说婆家,一听这话顿时脸上飞起红晕,狠狠地瞪了自家主子一眼。
见她恼了,陆明夷顿时笑得更欢了,拉着她道:“好细雨,是我不对,你千万别生我气。下回记得让金贵买山核桃呀,那个比瓜子好吃!”
“小姐!!!”
两个女孩正在后座闹成一团,冷不防一个急刹车,齐齐向前倒去,差点磕着倒座的椅背。
“老周,怎么回事?”陆明夷的反应极快,一手撑着座位,另一只手还顺便把细雨给拽了回来。
老周只顾盯着前头,脸上有些紧张:“四小姐,你们在车上别动,我先去看看!”
陆明夷从车窗望出去,原来是一辆黄包车横在了车头前。有个穿蓝布背心的男子躺在旁边,正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细雨从未见过这样阵仗,紧张地捉住明夷的胳膊不放:“是撞着人了吗?”
“没事!”明夷见老周已经去扶起了那个男子,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轻拍了拍她的手:“你先松开,我也下去瞧瞧。”
“这怎么行,要去一块去!”一听小姐要下车,细雨立即顾不上害怕了,把手缠得更紧了些。
她俩下来的时候,老周正跟那男子吵得激烈。一个说:“是你先抢了我的道!”一个道:“哪里来的乡下人,通行规矩都不懂!”
此处是个三岔路口,人车都不少。老大一辆汽车堵着,人群不下一会工夫就聚集了起来,指指点点的。
细雨原拉着陆明夷远远站着,瞧了半天后,只见那拉车的分明连块油皮都没磕破,却只顾拉着老周歪缠,同仇敌忾之心顿起。
冲上前指着他就是一顿数落:“看你也是好手好脚的一个人,怎么放着正经营生不做,偏学着人敲竹杠。你刚才说要赔多少?一百块!你也不照照镜子,看是你这个人值一百,还是你这辆破车值一百?”
细雨这丫头平时看着温温柔柔,真吵起架来却一点不输阵,那男人的气势顿时矮了一截,委屈道:“哪个说我敲竹杠,分明是你们仗势欺负人。我给撞这一下,最少十天半个月出不了车,怎么不该赔?”
“哼……”要是真撞伤了还能又吵又闹的吗?早跌在地上起不来了,细雨冷笑一阵:“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既然你说受了伤,这就送你去医院,医药费我们包了。真撞坏了,不要说一百块,就是一千块也照赔给你。小姐,你说是不是?”
眼见把男人说得哑口无言,细雨心中很是得意,正欲向主子寻求支持,却觉背后空荡荡的,不闻半点声响。“小姐?”
再一回头,只见周围都是瞧热闹的,哪里还有陆明夷的影子。
陆明夷又被绑了,说来能在短短一个礼拜内被绑了两回票,也真是难得的人生体验。对方很斯文,并没有使什么暴力手段,只是用了点麻药,药效还不强。等从车上被放下来,陆明夷已经能正常行走说话了。
“不知道尊驾怎么称呼?”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那个男子,陆明夷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这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男人也不算少,但长得这样出色的,一个都没有。
他慵懒地端着一个黑釉银丝兔毫盏,藏青葛云锦长袍上绣着暗金龙纹,显得神秘而尊贵。“我姓盛,陆小姐,幸会!”
陆明夷呼吸声悠长,在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显:“既然认得我,看来盛先生并不是随便绑的人。”
“准确地说,我见过你,但你不认识我。”神秘男子露出一丝笑意:“陆小姐想喝点什么?我这里有上好的普洱。”
就这一笑,看得陆明夷的心跳不由又漏了半拍,她稳了稳神:“喝茶的事且等一等,盛先生既然大费周章请了我来,不妨开门见山。有什么可以效劳,我必不推辞。”
“陆小姐爽快,”男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很认真地看着她:“我请你来,是有一桩事想请教。请问,我什么时候会死?”
原来是个疯子!陆明夷忍不住闭了一下眼。这样出类拔萃的皮相,真是糟蹋了。
那男子看着明夷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我没得失心疯……”
“是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陆明夷有气无力地回着,醉酒的都说自己没醉,哪个疯子又会承认自己疯了呢?
“可你好像不大信的样子啊!”
“我信啊,当然信!您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陆明夷立刻摆出了自己最真诚的表情。俗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眼下就算他说自己是上帝,说不得她也只好信了。
“陆明夷,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白云观。”男人单手支着下颌,唇边的笑意不减。“你的父亲说你可能惹上了一些脏东西,请陆心棠为你做一次法。但是他失败了,不是因为鬼魅作祟。他说,你的命星不在此处……”
明明没有受到束缚,但陆明夷感觉自己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无法动弹。男人的讲述还在继续:“后来,我在玉皇阁见过你。你说那里会失火,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要派人来放火么?就因为这点好奇,我在那里蹲了一夜。结果雷火引燃了大殿,我差点没跑出来……”
说起自己昨天差点被烧死的经历,这位盛先生似乎笑得更加欢快了:“但是我很高兴,陆明夷,你是个很特别的人,也许可以看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命运……”
我错了,陆明夷心想。这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特别危险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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