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北平盛家, 倒退三十年也算不得什么名门。可自从盛元杰掌了军政, 盛府成了大总统府, 这门第便煊赫起来。虽说盛元杰过世得早, 但盛永江牢牢攥住了哥哥留下的势力, 盛家依然是政坛上绕不过的一棵常青树。这样的人家, 要说下帖子请客, 是很少有人会拒绝的。
不到四点钟,各式豪华汽车已经把门口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各种名刺和礼单更是跟雪片一样,快把门房给淹没了。
花园里原本就搭着紫藤花蓬, 一串串鲜妍花朵垂挂下来,深深浅浅煞是好看。穿着盛装的客人们从下面穿过既可赏花,又可遮阴, 边走边纷纷议论着这次大请客的原因。
“听说这次的主角是盛九少爷, ”一个穿着豆绿闪光纱旗袍的太太低声道:“可我就纳闷了,盛家这个少爷是外室生的, 一贯不受宠, 又被丢在上海多年。眼看盛总长有了亲儿子, 侄子更该靠边站了, 怎的弄出了这样大的排场?”
另一个穿绯红色西装的乃是外交部贺司长的太太, 她身份既高, 又有情报来源,自然有一肚子消息要发表:“黄太太你不知道,盛家的少爷之前才在上海定了亲, 那场面可是轰动半城啊!我家老贺也去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是九少爷第一次带着未婚妻回来见亲友,盛老太太若不把场面办得风光些,岂不是被亲家比下去了。”
“哟,这可真不知道!我们家老黄就是个榆木疙瘩,要靠他呀这四九城简直没有新闻了。您再给我讲讲,这新娘子是个什么来头,也免得待会失礼。”
黄太太的丈夫官虽不大,却是个要紧部门。她与贺太太住得近,平日又奉承得好,因此像这样的酒宴贺太太总愿意带契她一把:“咱们姐妹之间自然是知无不言,听说女方是银行家的女儿,家里的金银可说是车载斗量……”
外人对于陆明夷充满了好奇,而这位女主人公却是紧张得不行,在房间里连转了十多圈,直把盛继唐的眼睛都给转晕了。
“你怕什么!”盛九实在见不得她这样子,一把抓住胳膊硬是把发条给停下来了。“今天来赴宴的除了我叔叔的同僚、部下,就是豪商巨贾。我看你平常在家也没见这些人,敷衍起来应该得心应手才对。”
明夷早早就梳妆打扮好了,北方的风气原就比南方古老,穿西装就不大相宜。一袭绣着西府海棠的湖绿色旗袍,俏丽又不失端庄。脖子上一圈珠链光可鉴人,脸上薄施脂粉,更是衬得桃腮杏面,人比花娇。
美人在侧,盛继唐忍不住在她的耳边轻道:“我敢说,今天到场的女宾,有一个算一个,都及不上你的美貌。”
虽说是赞美,可也要分个时间地点。明夷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脚下也没留情,踩完后还要碾两下:“都什么时候还这样不正经,我这颗心从早上跳到现在就没停过。魏五可联络你了,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孰料盛继唐仍是不以为意,反笑道:“心跳是好事,不跳就该死了!”眼见未来夫人恼羞成怒,又是一记粉拳捶来,才把她扯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好了,本来想逗逗你的,谁想你连这点玩笑都经不起。魏五早就传了消息来,计划顺利,大约开席前就能得到消息。”
早说不就行了,明知道她着急还拿她取笑,明夷又狠瞪了未婚夫一眼:“我是替谁紧张?也不看看你列的那张名单有多长,一时间要光顾那么多家,雀门上下加起来也没几个人。就算那李三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我就怕来不及惊动你叔父,他就先失手被擒了。”
“那夏国彰献计时,你怎么不持异议?”见她越想越钻牛角尖,盛继唐故意道。
当日众人正发愁如何确认文件所在的位置,夏国彰想了一条计策,唤做打草惊蛇。由雀门出马连偷几家北平城中有影响力的人家。待消息传到盛永江耳中,他自然会担心文件的安全。他一担心,自然会去查看,甚至是转移收藏的地点,到时自然一清二楚。
明夷被问得一时语塞,当时不是没考虑到那么多细节么。再者说,盛永江本来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本来安分待在上海,兴许还能容他多活几年。如今这样好的机会,随便扣个盗取国家机密,就地处决了都不为过。
“我有些怕……”她轻轻靠在爱人胸口,低声道:“如果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盛永江和叶秉章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会不会过得开心一些?”
陆明夷的血液中自带着一股倔强,这样脆弱的时刻并不常见,盛继唐不觉有些心疼,但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自问自答道:“大概不会,如果真过得懵懵懂懂,那跟死人有什么两样。”
“明夷,别怕……”轻抚着她的头发,盛继唐道:“还记得那时候我警告你,陆家的衰落是必然的,可你告诉我老天爷已经给了机会,所以你会牢牢抓住它。你做到了,如今我也会做到的。”
深吸一口气,明夷抬起头来娇嗔道:“行了,我就是一时想不开。你也是,总熬夜可不行,胡渣都冒出来了!”
她这个话题转得有些快,盛继唐摸了摸下巴道:“不好看么?”
好看呀!这个男人在她眼里无一处不好看,但是明夷仍然笑着把他推到一边的躺椅上:“趁还有时间,我替你修面。”
一块热毛巾,一罐气泡膏,一把刮刀,陆明夷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的。盛继唐一面任她摆布,一面感慨:“没想到你还有这份手艺!”
“我没跟你说过么,上辈子我可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梳头娘姨,这点小事算什么!”那些当时看来落魄的往事,陆明夷如今提起却有些小得意。
素指纤纤在自己脸上忙碌着,盛继唐明知道自己此时最好不要说话,免遭破相之虞,但就是忍不住:“明夷,在你的梦境里未来是什么样子?除了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好事……对滚地龙那些人来说,能活着就算是好事。明夷想了想:“其实老百姓只要日子过得去,也不计较什么。更何况仗打到后面,我们已经快赢了。我当时也存了笔钱,打算好好经营脂粉店。”
盛继唐闭着眼睛微笑起来:“如今满庭芳已经开起来了,如果我们有那个运气,熬到战争结束,你想做什么?”
“我想想……”明夷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我想要一个花园,里头种满了紫丁香;想养一只猫,闲暇时可以带它在花园里晒太阳;还想我爱的人陪在我身边,春观花,秋赏叶……”
那些可以一起度过的时光,她从未如此憧憬。手腕被擒住时,明夷低下头冷不防坠入一潭湖水,那是情人的眼眸:“我答应你!”
满室旖旎中,只见纱帘无风自动,一个身穿暗青色劲装的男子瞬间翻了进来。这里是二楼,可那人却如履平地,一声都没发出。面对这样突然的变故,盛继唐早就警觉起来,起身将明夷挡在身后。
那男子四下张望一下后摘了蒙脸巾,露出一张甚是俊秀的面孔:“李华见过盛九爷,陆四小姐,来得冒昧,叫二位受惊了!”
虽然已有预感,但来人叫破身份的那瞬间,明夷才算真正放下心来:“原来是李三爷,好俊的轻身功夫,久仰了!”
与想象中的江洋大盗不同,李三的年纪很轻,一笑便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来:“不敢当您这一声,夏爷为着两位的事在春风得意楼广发英雄帖,召集四门人马,这可是近年来少有的盛事啊!”
夏国彰的计策说来简单,实际执行起来却极为复杂。那些人家非富即贵,自然少不了保镖护院,如何得手就是个难题。再就是消息传来,需有人严密监视盛永江的动向,否则也是枉然。夏国彰送佛送上西,索性就做了个总调度,大派请帖,邀外八门内有志者相助。
盛继唐站起身来,郑重拱了拱手:“多蒙三爷高义,拔刀相助之情必有重谢!”
“言重了,我李三生平最恨不仁不义,数典忘祖的东西。再者说北平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有趣的事了,我自然要来占个先!”李三的性格爽利,全不是那等钻在钱眼里的人,三两下就把布置介绍了一遍:“咱雀门的弟兄虽不多,贵在精,这北平城里又有一半的保镖护院是风门所属,早就打过招呼,想来如今应该得手了。我负责跟着盛永江,一旦发现文件所在,立即下手。”
李三的身手他们适才领教过,明夷顿时感到安心不少,与盛继唐对视一眼后道:“好极了,有三爷相助,相信大事必成。”
正说着话,门口响了三下敲门声。明夷唯恐是盛家的仆人,先挑眉示意李三躲在帘后,自己去应门:“谁啊?”
“陆小姐,是给您送头花来的。”虽说隔着一扇门,对方还捏着嗓子,陆明夷仍然一下就认出了魏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门一开,穿着竹布对襟长衫的魏五端着个银盘子刷就窜将进来,李三忍不住夸了一句:“老五最近功夫有长进啊!”
“长进什么,这不是给逼的么!”魏五一抬头看见他,倒也没什么惊慌之色,两人跟约好了似的。“这才知道当年夏爷不易,就我这趁乱混进来的都被盘问了好几回,他硬是能混上几个月,实在是能干!”
被吓了一跳的陆明夷却盯着他手上的银盘皱眉:“你这又搞的什么鬼?”
那盘里盛着的几朵芍药,跟茶盅一般大小,落霞样的颜色,中间还有一条金边。这是有说头的,唤做“金带围”,乃是极珍贵的品种。
“簪花啊!盛老太太吩咐了,今天要做个赏花会,除了院子里摆的,花架上扎的,请太太小姐们也都簪上花,大家同乐。我好容易抢了这个活,好跟你们通风。”魏五的神色严肃了起来:“方才有两个穿制服的来拜访盛总长,其中一个像是北平警局的副局长许占魁,我猜兴许是事发了。”
“当真?”明夷今天搞得一惊一乍的,都有些杯弓蛇影了。
魏五简直要叫起撞天屈:“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精神开玩笑么,咱们眼下怎么办?”
拿出表来默算了一下时间,盛继唐心里大致有数了:“我去找盛永江,快要开席了,他如果急着确定文件下落必然不会与我多纠缠。”
“好,那我们便见机行事!”李三冲魏五点了点头,先行出了门,无形中一种默契已经达成。
不管是在这座府邸内,还是在外头,有无数人正在努力着。这样想想,陆明夷忽然能体会李三的心情了。虽然自己渺如尘埃,但自己正在参与的事好像能流传下去!重活一回,她果然是赚了。
与她不同,向来中式打扮的盛继唐今天却穿了一身西装,更显得身型挺拔出众。明夷为他整理了领带,拿起一朵金带围插在扣上。芍药在西方的花语是依依惜别,她张了张口,最终只汇成一句:“小心,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盛继唐则在她的额头轻吻了一下,低声道:“好,等我回来给你簪花!”
看着他的背影,明夷缓缓勾起了唇角,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需太多言语,他知道她会等,而她也知道他会回……
尾声:
灵灵居门口的法国梧桐上,知了正吵嚷个没完,后院的葡萄架下摆了一桌酒菜,有自家制的糟毛豆、鹅掌、鸭舌,也有外头叫来的烧烤。
“后来呢?”夏至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个烤猪蹄,一边催促着魏勋继续往下讲。“那份文件究竟偷到了没有?”
林渊依旧是二十四孝老公,在一旁负责端茶递水。盛景、夏来、林湘这三人虽则年龄差得多,但基于对八卦的真诚热爱,也是瞪大了眼睛等着下文。
面对一桌子看好戏的,魏勋不禁有些崩溃:“姑奶奶,今天是我出狱,说好替我接风的。结果一不当心提起老爷子们的当年旧事,就成了你们吃着我看着,光看也算了,还要讲故事给你们助兴,有没有人权啊?”
毕竟年轻啊,看来还是监狱蹲少了,这方面的前辈夏来不禁语重心长道:“魏老弟,当着林队长的面,你一个假释分子就别谈什么人权了。你看我也算受害者吧,都没跟你这个绑匪计较。”
“呸……”一提起这个,魏勋就来气:“明明是你们雁门窝里斗,把我给拖下了水,还好意思说!”
“那也是你先起了贪念想跟着夏元分杯羹,怪得谁来?”夏来耸了耸肩,没有一分不好意思。
两人一拌起嘴来,什么陈年往事都往外翻。魏五攻击夏来没出息,一辈子做一票大买卖险些把牢底坐穿。夏来就说他蠢,日子过得好端端的被夏元卖了还找钱。
夏至先瞧瞧身为劳改资深人士的师兄,再看看另一位刑满释放的大哥,满脸不忍卒睹:“可怜我师父一代宗师,魏老爷子也是位豪杰,后人里头居然出了你们俩货,真是师门不幸!”
要不怎么说夫妻同心呢,沉默寡言的林队长也适时地补了一刀:“多亏还有你,总算扳回一城。”
东拉西扯了一堆,林湘不乐意了:“哎呀,大哥大嫂你们慢慢秀恩爱,魏大哥继续讲,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又不是刘若英开演唱会!”魏勋气咻咻地低声嘟囔了两句,赶着往嘴里刨了两口虾仁炒饭,继续道:“后来还用说么,难得四门通力合作一回,这样的盛事可是百年难有的,哪有不成功的道理!那份见不得人的协议后来被曝光出来,举国哗然,盛叶二人成了过街老鼠,在监狱里没待两年就死了。不过该打的仗还是没能免,不过是伤亡少些罢了。”
说罢,魏勋还长叹了口气,颇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感慨。
可这样草草的结局,却让听众十分不满意。盛景先抱怨道:“你这也太虎头蛇尾了,要知道仗打得怎样,翻书看电视不就行了嘛!我们想知道的是人后来怎么样了,比如陆宜人嫁出去没?陆佳人离婚了没?还有魏五是不是对苏表姐有点意思啊?”
盛景不愧是整条古玩街上最不务正业的老板之一,八卦起来问题个个都问在点上,惹得夏来和林湘纷纷给他点赞。
魏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明明夏至的老公看着挺靠谱的,亲戚们却一个比一个奇葩:“陆宜人后来嫁给了一个商人,本分度日。陆佳人跟莫家桢离了婚,嫁给了卫明夫。”
“哈?”林湘不由深深震惊了,“还有这种操作?”
“谁知道呢,大概世上真有姻缘天定这回事吧!”魏勋摊了摊手:“那时候不是打仗么,兵荒马乱地又遇上了。一个离婚,一个丧偶,兜兜转转又绕回了一处。我家老爷子就没这份运气了,苏伶后来带着父母一块去了法国,只能说有缘无份吧!”
摸了摸鼻子,林湘故作深沉道:“其实,会不会是魏爷爷还惦记着陆四小姐呢?我觉得他们俩也挺般配!”
魏勋炒饭吃多了有点口干,一听这话差点把嘴里的茶给喷出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瞥了眼盛景:“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我爷爷和他们夫妇一直保持来往的。盛继唐算是红色资本家,他后来把盛家的财产转移到上海,建成了一个商业帝国。一面给地下组织提供资金,也保护了不少抗日志士。一直到抗战成功,我爷爷去了杭州,夏爷选择留在上海,而盛氏夫妇则去了国外定居。这一走,从此就天各一方了。”
夏至很少从师父那里听到昔日旧事,不禁有些唏嘘:“谁能想到,多年以后魏夏两家的后人又聚在了一起,缘分这东西可真是奇怪!”
谁料魏勋的表情更奇怪:“不是两家,是三家!”
“三家?”众人一时都有些疑惑,还是小夏姐的反应最快:“盛氏…定居国外……盛景,你爷爷的名字叫什么?”
一下子成为目光的焦点,表哥大人眨巴眨巴眼睛:“我爷爷叫盛宋啊!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就是傻而已,林渊叹息道:“唐宋元明清,宋以继唐……”
喀巴……盛景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颤颤巍巍道:“这这…说了半天,是我祖宗的故事?”
众人齐齐点头,魏勋更是啧啧称奇:“你这房子不是祖上传下的么,盛家当初把巨鹿路的别墅捐给了国家,就留了这间石库门,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真不知道啊!”盛表哥活了那么大,头一回听说祖上的光辉事迹,居然还是从别人口中,整个人都不好了。
夏至则跟老公咬起了耳朵:“盛家老爷子精明能干,奶奶也是做生意的好手,姑父虽然志不在商场,毕竟也是个学霸,姑姑更是个女强人,怎么遗传到表哥这里,除了长相还能看,其他优点全没见着呢?”
“大约是基因突变吧!”林渊看着活蹦乱跳的表哥大人,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原因了。
“喂……你们这叫悄悄话么?全部人都听见了好不好……”盛景发誓要不是打不过他俩,早就跟他们拼命了。
“你先把这店铺欠的贷款还完了再说话!”
“表哥别冲动,珍惜生命啊!”
一时间,灵灵居鸡飞狗跳,虽然充斥着各种骨肉相残的悲剧,却也不无朝气。夏来趁机偷了店里的极品铁观音来泡,顺手给魏勋倒了一杯。
“你说,老爷子们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是欢喜还是生气呀?”
“大约是欢喜吧!再折腾,再不争气,大家不还是好好聚在一起了么!”
“说得是……”
夏日的午后,两人的茶杯碰撞在一起。微风轻动,葡萄架投下了浓重的阴影,闭上眼时仿佛还可以听见当年那几个年轻的男女曾在此留下的笑声,久久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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