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十几年的人生经验, 陆明夷对于母亲和大嫂在闹什么玄虚心知肚明, 很识趣地跟着小道僮走了。
掐指算来她在上海住了快两辈子, 却是第一次来白云观, 颇有些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意味。那小道僮虽是出家人,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着这样一个漂亮又时髦的小姐, 自然很乐意效劳, 每每有问必答。两人的对话如能整理一番,也可以取个有趣的标题,叫做一百个为什么。
道家传说中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可以说既有市井烟火气,又有出世的智慧。一路走一路问,陆明夷把雷祖殿、藏经阁、丘祖殿、救苦殿等逛了个遍。正欲打道回府时, 冷不丁发现西北角上还有一处殿阁的琉璃瓦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照旧先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道僮老实答道:“是供奉斗姆元君的玉皇阁,建了好几年了, 这几日还在刷漆。你瞧, 牌匾还没挂上呢!”
因为还未对信众开放, 周围的人极少。陆明夷走近了仔细打量着, 比起其他的大殿来, 这座玉皇阁的建筑显得尤其不同。门楣上嵌着彩雕, 有麻姑献寿,八仙过海等等,都是从神话中衍生而来的故事。
透过未干的窗棂望进去, 墙上的壁画用色大胆、栩栩如生, 陆明夷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能进去瞧瞧吗?”
“行啊,”小道僮异常爽快,把门上的锁轻轻一捅就开了:“里头除了雕塑和灯盏,也没什么旁的东西,仔细别把衣服蹭了漆。”
小心翼翼地跨过包着黄铜的门槛,陆明夷只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墙上,屋顶,房梁,到处都是画。有二十八星宿,有巡海的夜叉,有洞中默诵黄庭的道人,也有云端飞翔的仙娥,乃至世俗中的国王,地主、商贩、樵夫……这些东西掺杂在一块,并不显得突兀,反而透出异样和谐的美感。
“这作画的是位大家!”陆明夷自己不会画画,但鉴赏力还是有的,忍不住赞道。
“这是我们观中一位师兄作的,他年纪老大了,又有些疯癫。观主留他在此原没图什么,他白吃白喝过意不去,因此闲暇时画上两笔。”道僮看惯了,并不当一回事。
“你瞧见那斗姆元君的雕像没?那是十方信众捐的铜元铸造,因为太大了拉不进来。只得将身体部件分开塑好,在殿内再拼接上,整个上海再没有重样的。”小道僮的眉宇间尽是与有荣焉,这倒让陆明夷想起了一桩旧事。
就在大哥出殡后的没几日,报上曾登了个新闻,说上海某地新建的斗姆殿失火,十年的辛苦付之一炬。她当时满腔的愤懑,只觉得老天都是不长眼的,合该劈光烧完了才好。如今想来,该不会就是这处大殿吧?
外头隐隐有人在喊着:“明德…明德……”
“我先出去瞧瞧!你在此地别走啊!”小道僮张望两下,就跑了出去。看着这雕梁画栋,明夷忽然生出几分可惜来。
“这么多画,这么多人的心血,就这么烧完了……”陆明夷摇了摇头,她倒有心想帮白云观一把。可一来她不记得准确的日子,说得不一定对。二来就算她说准了,人家也多半要拿异样的眼光来看你。她与陆天师又不沾亲带故,犯不着这样冒风险。
“陆小姐,夫人们准备出发啦,观主请你过去。”没过一会,小道僮明德去而复返,扯着嗓子在门口喊道。
这小懒鬼,多两步都不肯跑。陆明夷最后扫了一眼那异常华美的穹顶和四墙:“马上就来!”
没有人看到,就在他们走后,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斗姆殿那座巨大铜像后转了出来,狭长的凤眼中闪着玩味的光芒:“陆小姐?陆明夷……”
白云观之行对于陆明夷来说只是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别说天师说她命格贵重,前途无量。就算日后能做皇后,对她而言此时最重要的还是家人。
这不,第二天早餐的饭桌上,陆明夷没瞧见父亲,就忍不住问道:“爸爸今天怎么不在?是银行找他吗?”
自打察觉到了那个潜伏在暗中的对手,陆明夷对于家中的异常变动就格外敏感。要知道陆老爷的作息可是十年不变的,陡然更改必然是出了什么问题。
陆太太倒没想那么深,不以为意地回道:“你父亲自然有正事要操心,你小孩子家家的管那么多做什么?”
又是这句,对于陆明夷这个心理年龄已经三十好几的人来说,每次被家人当成孩子真是种既甜蜜又痛苦的体验。
倒是陆益谦的一句话解开了她的疑惑:“妈,白云观这次受的损失不小。父亲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不如我下班后也去帮手。”
略考虑了一下,陆太太觉得有理。且不说昨天刚受了人家恩惠,十几年的交情也不是说丢就能丢开的,便道:“也好,你父亲是上年纪的人了,许多事正该让儿子代劳。”
听到白云观三个字,陆明夷心里就是咯噔一下。难不成真是命中注定,那座尚未完工的玉皇阁如前世那样…着火了?
二小姐陆宜人就坐在她身边,见小妹愣愣的,连忙解释道:“明夷你还没看过今天的报纸吧!原来昨天晚上白云观被天雷击中了,消防局连调了三条水龙才总算把火势给控制住。不仅道观损失惨重,周边的民房也有不少遭殃的。父亲听到消息,一早就赶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那么严重?”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陆明夷仍不免大吃一惊,她不记得上辈子有说到波及周围居民啊。
陆益谦见到过来报信的小道僮,知道得更详细些:“听说被雷劈中的是玉皇阁,那座殿阁陆陆续续修了几年,一直没修完,所以也就没装避雷针。昨天晚上的风又大,风借火势,可不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果然,明夷暗自叹息,那座美轮美奂的殿堂还还是沿着命运的轨迹向前滑去,没来得及让世人欣赏到它的真容,就此付之一炬。
“真是造孽!”陆太太忍不住念了声佛,又吩咐儿子:“如今一天冷似一天,没有房子住是不行的。我待会给你开张支票,你顺便拿去给陆天师,给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先搭个窝棚买两床棉被,别再出什么事了!”
其他人正是无可无不可,梅姨娘已经先奉承上了:“太太慈悲,那些人可算是遇上活菩萨了!”
一向跟她唱对台戏的二姨太,不甘示弱道:“可不是,咱们大少爷也是孝顺,懂得替父分忧!”
这两人暗中较劲,正给了陆明夷一个机会。她立即向陆太太撒娇道:“我也孝顺啊!妈,要不然我跟着哥哥一块去白云观吧!”
“你?你不添乱就不错了!”陆太太隔空点了点她的脑袋:“脚才好了几天,就想着到处去玩!”
“我才不是玩呢,只许爸爸和哥哥去帮人,就不许我有这个心?”大义凛然下,陆明夷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想要不被当成小孩子,就得先展示自己的能力。她中学毕业后就一直闲在家中,能有什么作为?像这样赈灾救难的时刻正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陆太太对女儿的心思不说洞若观火,也能算个七八分:“你有心自然很好,也不止在这一桩事上头。要是闲着无聊,不妨先来给我效效力!”
“妈能有什么事要我做的?”陆明夷很有几分奇怪地问道。不是她自贬,家里女眷众多。母亲要用人,头一个有大嫂,梅姨娘也是个会来事的,更有金香这样忠心耿耿的丫头,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插手了?
姜是老的辣,只听陆太太不紧不慢道:“怎么没有?你三姐夫今天要来商量过聘礼的事,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帮我誊单子吧!”
这句话引发的效果是极其惊人的,原本一直窝在座位上没精打采的陆佳人,哇地一声就把口中的粥给吐了出来。二姨太心疼女儿,慌忙绕过桌子去扶她,一叠声地问:“怎么了?可是噎着了?翠娥还不赶紧拿温水来!”
只可怜她一片爱女之心却没个好报,陆佳人就像沾着了什么脏东西,一把就甩开了生母的手,瞪着眼往桌上扫了一圈,恨恨地跺脚道:“你们一个个地都想逼死我,还假惺惺地问甚么!”
说罢,捂着脸就跑了,这系列行动真如行云流水。看得陆明夷叹为观止,其他人更是猝不及防。仆妇们原本端茶的端茶,拿手巾的拿手巾,一时也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没规矩!她这是给谁脸色看呢!”陆太太先是一愣,随即把筷子重重地搁在了桌子上。
黎婉是长嫂,这种时候是必须要站出来的。她一边示意丈夫先离席,一边劝慰婆母道:“妈,您别动怒。小女孩到了出阁的时候,总会舍不得娘家,使些小性子是难免的。待我回头好好劝劝她,就没事了。”
“是啊是啊,三小姐年轻不懂事,太太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梅姨娘也跟着一块帮腔。
眼看局面就要重新得到控制,僵在原地半晌的二姨太动了。她这一动,直挺挺就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在地板上那声闷响,让陆明夷光听着都替她感觉疼得慌。
只见她异常利索地在原地磕了个头,高声喊道:“求太太开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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