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里有将近两百名工人, 八人一间的宿舍略显拥挤。他们中有的已经成家, 但是还有一半左右住在宿舍里。

　　“老板, 您看看, 别的不说, 我们的宿舍绝对是整个上海最好的。这床都是翻新过的, 还有附近的厕所跟洗澡房也是两年前新建的。”黄秋生极力的吹捧着。

　　宋青桐看着这水泥墙, 又上手摸了摸。房间不算大，二十多平米，放了床桌子跟柜子后, 基本没有太多下脚的地方。就是这卫生不算好，显得一切都乱糟糟的，还有一股怪味。

　　“目前还有空着的宿舍吗？”宋青桐问道。

　　“没有了, 住房比较紧张, 其中一部分有家室的工人甚至也要求住宿。毕竟是免费的，离工厂也近, 上班也不用来回跑。”黄秋生带她去看了一整排的员工宿舍, 一共是十五间房子, 里面都住满了人。

　　“黄经理, 你抽空找人来把员工宿舍的墙刷白。八人一间也太过拥挤, 我看工厂空地还很多, 再盖上几间，争取4～6人一间。平房比较占地，你可以直接盖成四层左右的小楼, 福利好了, 工人们自然会更卖力。”宋青桐接着在本子上做记录。

　　黄秋生全程点头微笑，倒是难得有这样大方的老板。其他老板那是恨不得在工人身上抽筋剥皮压榨完最后一块钱，这可倒好，倒像是个慈善家，四处撒钱。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在国外的工厂就是这样干的。毕竟是英国的公司，财大气粗，也算是件好事。

　　“黄经理，工厂迟到的人多吗？”宋青桐问道。

　　黄秋生摇摇头，“基本上没有迟到的工人，偶尔有也都是家里有急事来不急请假。”

　　宋青桐点点头道，“那加班呢？平均是多久加一次班。”

　　“一星期至少两次，忙的时候基本上每天都会加班。但这也仅限于四月跟五月，那是工厂最忙的时候。其他月份相对来说轻松一些。”黄秋生道，现在上海哪个工厂不加班，这都正常。他们这还算好，就算加班也不超过两个小时。

　　“以后忙时给工人们额外的加班费，按照正常工资标准走，实行奖惩制度，工厂不忙时每个月多加三天假期。有关这些我会整理成册过两天派人送来给你，你要严格实施。”

　　宋青桐寄完了最后一笔，随后又接着说道，“我来了一下午，也看了一下午，黄经理做的很不错。”

　　“这都多亏了总公司的英明领导，您这一来我们的心也就定了。”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黄秋生说了几句客套的官方话满脸也都堆着笑。

　　“黄经理不用这么客气，你做得好就是做得好，等以后你做的不好了我也会及时的指出来。”宋青桐面无表情道。

　　黄秋生点点头，“那您等会留下来吃个饭再走，我在御清斋定了一桌，刚好也将工厂的大小管理员叫来，也好让他们多听听您的教诲。”

　　宋青桐将本子合上，微笑道，“不了，总有机会见面的，来日方长。我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吃饭，还得麻烦黄经理派辆车给我，将我送回家。”

　　“瞧您说的，什么麻烦不麻烦，我这就去喊司机来。不，我亲自开车送您回去，您先稍等，我马上就来。”黄秋生去开车了，宋青桐在这里转着看。

　　看来上海的分公司还真是发展的不错，这黄经理除了爱拍马屁做事情也算是利落。

　　黄经理将车开来，请她上去。

　　“您的家是住在在哪里？”

　　“在福熙路123号，法租界里面。”宋青桐道。

　　黄经理车开的不错，也很稳。

　　一路上他暗自打探到了不少消息。

　　“宋老板这样年轻就在福熙路买了房子，真是了不得。”

　　“那房子不是我的，是我父亲买的。”

　　黄秋生想了想，能在那里买到房子的无一不是有钱人。

　　“我的父亲在上海开了纺织厂。”

　　难怪！

　　“黄经理，向你打探一件事。我这刚回国不久就听说上海有不少女孩失踪，而且各个年轻貌美。上海的治安现在难道有这么差吗？”宋青桐问道。

　　黄秋生倒也知道这件事，但是具体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只是上次跟朋友一起喝酒时听说有可能是青帮做的。但这跟他没什么关系。

　　“关于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内幕，我的朋友是警察署的小队长，据他所说八成就是青帮干的。您刚回上海，不了解这里的形势，青帮可算得上是这的龙头老，就连政府都得礼让它三分。”黄秋生将他知道的添油加醋一番说给宋青桐听。

　　“哦？这倒是稀奇，我怎么听说青帮从不干买卖人口的事，只是做些地下生意。”

　　“面上是这样说，但是背地里谁知道。这些混黑道的，十有□□都麻木不仁，谁的手上还能没见过血。远的不说，就说前段时间因为争地盘青帮跟龙帮在街头打架，不少人都拿着枪。你说巧不巧，这打架的时候警察不来，这架刚打完警察反而来了。只是象征性地抓了几个人，可没几天就又给放了。”黄秋生摇摇头，这样的政府怎能不让人失望。

　　两人说着话，半个小时后便到了宋青桐的家门口。她让黄秋生将车停靠在路口，“就是这里，谢谢黄经理。”

　　“能为老板服务，那是我的荣幸。您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工厂指导工作？我们好提前做准备，今天手忙脚乱的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黄秋生走下车，将车门给宋青桐打开，满脸的殷勤。

　　“我随时还会再去，黄经理不用紧张，就跟平常一样就好。你若是真的跟工人们搞个什么欢迎大会，我反而浑身都会不自在。”

　　“好的。”

　　宋青桐回了家，黄秋生见她走进别墅大门才发动车离开。

　　孙茵茵见她回来，手上却没有拿着书，狐疑的问道，“不是说去书馆吗？怎么一本书也没借回来。”

　　“娘，我去了书馆挑选了半天的书，可是没有一本是我需要的。这不，我跟书馆的老板说了会话就提前回来了。刚好赶在天黑前回家。”宋青桐打哈哈道。

　　“也是，你在外见识广，那家书馆可是太小？赶明让你弟弟带你去更大的书馆找书，总能找到合心意的。”孙茵茵拍拍她的手，目光温柔。

　　她们正说着，宋耀光回来了。宋青桐与他四年未见，倒是显得有些生分。宋耀光现在在圣乔治念书，听母亲说学习成绩还不错，只是越发的不爱说话。

　　“耀光回来了，快过来坐。”孙茵茵喊道。

　　“娘，今天课业多，我先上楼去温习功课，吃饭的时候你再叫我。”说完他便打算上楼。

　　宋青桐喊住了他，“耀光，我跟你一起上去，正好从英国给你带了礼物要单独给你。”

　　两人一起上楼，宋耀光一言不发。宋青桐跟他说话，他也只是随意的嗯两声。

　　“你这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事呀？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粘着我了，这长大了跟姐姐反而没有那么亲近。”宋青桐有些伤心，记得自己要走的那一天，宋耀光哭的很伤心，总觉得她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

　　“姐，是你想多了，我只是…”宋耀光话刚说道一半，随后又将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不再多说。

　　宋青桐问他什么他也只是摇摇头。

　　“你这孩子，话才说道一半怎么就不说了。”宋青桐嗔怪道。

　　“姐，我已经长大了，你别总拿我当小孩子看。”宋耀光道。

　　宋青桐侧着脸看他，弟弟确实长高了，以往需要跟在他身后的人也变得能独挡一面。仔细想想她走时宋耀光才十二岁，现在已经十六。

　　“好好好，不拿你当小孩子看。我只是觉得，以往在家时你什么事都跟我说，但现在你却跟我这样生分，我只是伤心罢了。”宋青特低着头忧愁道。

　　宋耀光心中依旧很喜欢自己的姐姐，只是因为许久未见，最近又发生了不少事他才会这样。偏偏这事他无能为力，没能帮的上小英。少年暮艾，总想将最好的一切都贡献给恋人。

　　“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看来我的弟弟是真的长大了，这没什么的，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曾瞒着家里人谈过恋爱。”宋青桐调侃道。

　　宋耀光抬头，惊讶的望着她。在他的印象里，姐姐从来都是温顺的，这表现在家人对她的满意上。具体来说，是爹跟娘对她很满意，姐姐似乎无所不能，读书也好，长得也好，甚至还能自己凑够学费出国留学。

　　像是自由恋爱这种事，他以为姐姐是不会去做。因为娘跟爹是不会同意的，“姐，真的假的？你可别骗我。”

　　“臭小子，你是我弟弟，我干嘛要骗你。作为交换你也得说一个你的秘密给我听才行。”宋青桐道。

　　宋耀光这时才发现他的姐姐也许并没有那么乖巧，她也很叛逆。这让宋耀光感觉自己的姐姐也只是一个凡人，反而亲近了许多。两人去了宋耀光的屋子里，宋耀光由于半天决定告诉她。

　　宋青桐听他说的云里雾里，这样吞吞吐吐的也只能听个大概，大约就是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可那女孩似乎并不喜欢他。

　　“这没什么，你不去问她又怎么知道她是真的不喜欢你。”

　　宋耀光摇摇头道，“我忧愁的不是这个，小英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我本以为她是生了病，但没想到我去老师办公室交文章时，听到他们说小英失踪了。已经四天了，我很怕她再也回不来，我想请爸爸帮忙找她，爸爸认识的人多也许能找得到。”

　　宋青桐直起身子，“耀光，这种事你找咱们爹是没用的，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就在前几天。”

　　宋耀光颓废极了，“那天下午我说要送她回家，她不肯，说什么也不上车。然后跟着小玉一起走了。”

　　“你先别着急，姐会帮你一起找的。”宋青桐安慰他道。

　　“姐，其实已经报警了，但我知道报警根本就没用。”

　　宋青桐关上门回了自己房间，心情有些沉重，她翻开行李箱，找出笔记本。上面记着一串数字，她早已烂熟于心，这是红色组织的一串代码，说有事可以找他们。

　　到底是弟弟的初恋，她叹了口气，决定明天出去一趟。

　　联络点是一家酒馆，因为是早上里面也没什么人。

　　“老板，我要一壶白酒，滚烫的。”

　　柜台前的男子眼前一亮，抬头问道，“我们这里有烧刀子还有米酒，你要哪一种。”

　　“烧刀子，越烈越好，最好是老陈酒。”

　　“要下酒菜吗？”

　　“要，一碟花生一碟牛肉。”

　　“好咧，您这边请。”

　　男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宋青桐去了后院被带到了一间屋子里。逆着光，屋子里坐着一位男士，看上去很普通。

　　“这是钉子，我在前面看着有动静随时叫你们。”

　　宋青桐点点头。

　　“你好，我是宋青桐，一直在为你们提供药品的人。”

　　钉子有些激动，握着她的手喊同志，“以前只听过你的名字，这是第一次见你本人。你老找我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组织上要求他务必保证宋小姐的人生安全，如有困难寻求帮助也要尽量帮忙。

　　“我来找你确实是有急事，上海最近有不少女孩失踪，其中就有我的一位朋友。我想请你们帮忙查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真是巧了，我们最近一直在查这件事，也已经有了眉目。”钉子道。

　　宋青桐赶忙问道，“那些女孩还能找回来吗？”

　　“难说，就算找回来怕也是伤痕累累。”

　　“这到底是谁干的？他们抓这么多女孩干什么。”宋青桐问道。

　　钉子皱着眉头，随后欲言又止道，“这件事表面上像是青帮干的，实际上是日本人做的好事。他们将这些女孩拐走，运送到各地去当慰安妇，我们也是查了许久才知道的。”

　　宋青桐脸色一白，“慰安妇!她们中最小的才十三岁而已。”

　　“日本人的野心早已显而易见，宋同志请放心，这其中既然有你的朋友，组织说什么都会帮你救出她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其他的女孩也是一样，我们已经初步锁定了一个地方，明晚就会有所行动。”钉子严肃道。

　　“可我那朋友已经失踪四天，还有希望吗？”宋青桐问道。

　　“有希望，你的那位朋友应该是跟其他被拐的女孩待在一起，明天晚上被运走。”

　　宋青桐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宋同志，这是我们组织的一个联络点，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来这里找我。如果我不在会有其他同志接应你的，组织上很感谢你每年运送过去的药品，那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你放心，你的朋友我们一定会把她安全的救回来。”钉子感激道。

　　“你既然唤我一生同志，那就不必言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无法扛枪上战场也就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两人没聊太久，宋青桐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便放心离开了。钉子说最迟后天早上，一定会有消息。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就看到了报纸的头条。

　　无故失踪少女竟惨遭日本魔爪，无名英雄深夜救人影无踪。

　　上面长篇大段的写了少女们的悲惨遭遇，她们中甚至有的已然死去，回到家的也是遍体凌伤。

　　“这太过分了！这些日本人真是无法无天！”宋耀光重重的拍了桌子，随后起身朝门外走去。

　　“耀光，你去哪？这饭都做好了，你这孩子怎么连早饭都不吃。”孙茵茵在他身后喊道。

　　宋青桐见他这样愤怒，自己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人是找回来了，但是心中所留下的伤痛跟阴影会伴随这些女孩的一生。

　　宋老爷看了报纸也是连连摇头叹息，时局困难，以后的日子只怕是会越来越艰难。

　　“老爷，人都找回来了你怎么还在叹息。”孙茵茵问道。

　　“我叹息的何止是这些女孩，我更心痛的是政府的不作为，不敢得罪日本，却让自己的人民遭罪。这样的政府如何能不让人寒心！”

　　宋青桐将粥喝完说道，“爹，我以前曾提议过咱们全家一起移民的事。你以往总说中国是你的根，你不愿离开。但现在上海这样乱，中国各地都在打仗，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那边一切都很好，至少不会再有女孩无故失踪。”

　　宋老爷放在嘴边的勺子又放在碗里，“青桐，中国就像是一个母亲。儿不嫌母丑 ，犬不怨主贫，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抛弃自己的国家。”

　　宋青桐见他依旧坚决也就不再多说，他爹这个人一直都很固执，想让他改变想法怕是有困难。

　　“我问你，你这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好要干什么了吗？”宋老爷问道。

　　“我去了上海人民医院，明天就是上班的日子。”宋青桐道。

　　宋老爷点点头，“去了以后好好干，咱家难得出来一位医生，你得给你的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

　　“知道了，爹。”

　　到了下午，宋耀光回来了，失魂落魄的。一句话也不肯说，将房门反锁躲在里面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宋青桐本想敲门问他，但想了想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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