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第二天早上九点, 季云喜来县里办事, 顺道上莲花村见面, 可能是完全看开了, 心头那把大刀握在自己手里, 唐丰年和李曼青都松了口气。
回到莲花村, 就听大姑姐说要回去了, 地里的菜耽搁不起,不赶紧摘下来可就一文不值了。
“大姐,那也等吃过晚饭再走吧, 待会儿让丰年打着手电筒送你们。”他们要回刘家村也够远的,要先到太平乡再进村。
唐丰莲笑得开怀:“没事没事,送啥送, 你们好好陪陪妈, 等我地里的菜收完了,回来陪他们住两天, 也好好住住这县里的房子。”
除了丰梅以外的唐家四口, 神色黯了黯, 但老太太想到儿子的决定, 转瞬就说:“好, 到时候有事会去通知你们。”绝口不提丰年要去自首的事。
一整夜, 所有唐家人都睡不好。
唐丰年怕吵到曼青,睡不着也不敢翻身,僵着身子熬了半夜。其实李曼青也没睡着, 没听见他的呼噜声, 就试探着问:“睡着了吗?”
身旁的男人不出声,只若有似无的动动手,曼青主动伸过去,一大一小两只手就紧紧握在一起,仿佛两颗贴在一起的心。
第二天,几人才起,丰梅在厨房已经做好早点了。虽然没胃口,但曼青还是强迫自己多吃点,今天还有硬仗要打,不能饿着孩子。
吃过饭,唐丰年就让妹子去厨房里把东西给收拾了,他们从大平地带来的锅碗瓢盆,米面肉菜没吃完的,全都收拾到背篓里。老太太也回房准备卷铺盖,凡是唐家带来的东西,能带走的都打包好。
带不走的也给人家好好收拾干净,尽量恢复入住前的模样。
李曼青不忙着收拾自个儿衣服,坐在葡萄架下等着季云喜。
连续几天没睡好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是疲惫中透出一股兴奋。不,准确说是紧张。她一紧张,肚子里两个小家伙也闹腾得慌,坐不住只能起身,准备出去路边走走。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刹车声。
随着关车门“嘭”的一声,隔了好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才听见敲门声。
李曼青赶紧扶着肚子去开门。只见门外的季云喜,依然是一身黑色西装,本就高瘦的身形,显得愈发瘦了。他两手提了些东西,有纸盒子装的芝麻糊和豆奶粉,还有红色塑料袋装的水果,满满两手,得有十几斤重。
曼青愧疚得不敢看他,局促的招呼“季老板您好”,下意识就要帮他接过来。
季云喜皱着眉,那个“您”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但也不出声,只微微避开手,侧身进了门……又是自己开车来的。
“老板。”
季云喜正别扭唐丰年家小寡妇的“您”,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那个声音。院里的葡萄架在一进门的右手边,他进门视线只看正前方,要顺着声音看人,就得往右转转身子。
只是,等看到那人,他的身子就顿住,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唐丰年?!以前逢年过节慰问工人的时候,他见过那小伙子,挺年轻精神的,后来人死了身份证上他也见过。
他下意识就回头看那小寡妇,见她挺着大肚子跟在自己身后,脸色又红又白的不自然,也不敢与他对视……当然,她从来就不敢跟他对视。
“老板,我是唐丰年。”
季云喜心头大骇,面上却只抬了抬眉毛,一步不差的把手里东西稳稳的放石桌上,可能是东西太沉了,窄窄的塑料袋勒得手掌酸疼,他慢条斯理的揉了揉。
揉了揉。
又揉了揉。
李曼青怀疑,他揉着揉着就会照头脸给唐丰年一拳……她不忍看,闭上了眼。
不过,季云喜并未打人,只咬着腮帮子,上上下下打量唐丰年两圈,又点点头,意思是“原来如此”,或者“小子你等着”?反正李曼青上辈子就是不爱出头的性子,什么事什么人,不惹到她头上时,她都事不关己。
但唐丰年不是外人啊,是她孩子的爸爸。
李曼青又睁开眼,正要替不出声的男人说个“开场白”,唐丰年就自顾自走到季云喜面前。
“老板,对不起,因为我的意气用事给矿上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言辞恳切。
季云喜咬咬腮帮子。
“那林友贵和杨宝柱呢?”这是确定他们也活着了。
“在深市,没回来。”挣扎了一下,他还是实话实说。
李曼青松了口气,现在已经知道整件事是他们撺掇的了,他能实话实说就是认清了原则问题。
这不是发善心的时候,也不是谁弱谁有理的时候,那么大的损失,人家季老板才冤呢。
季云喜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那天,听见上头有石块掉落,我们就出了矿井,大家都想下井,又怕真出事,留在附近观望,后来真塌了,矿上到处找我们……一时想岔了,到后面见家人拿了赔偿金,愈发错上加错。”
季云喜不说话,似乎是在判断他这套说辞的真实性。
“后来,我们去了外地,都不知道矿上停工的事,直到前几天我回来,才听说……没想到给老板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对不起。”他深深的鞠躬。
这是实话,他只是猜到上头可能会罚煤矿的款,没想到能严重到这种地步。要早知道他肯定就回来了,也怪他,因为个莫名其妙的梦就疑神疑鬼,偏要跟小妻子赌气,搞得现在骑虎难下。
但站出来承担总是没错的。
只是,苦了她和孩子。
他看着李曼青的眼神就满是愧意。
季云喜自然看见了,心内愈发不舒服,但依然不说话,冷冷的,死死的盯住他。
电光火石,仿佛有什么一触即发。
突然,“嘭”一声,李曼青还没反应过来,唐丰年就踉跄了两步。她想要上前劝说,但肚子太大不好往前凑,其实最主要是心里知道,他们仨干的“好事”,挨打都是轻的。
男人自有男人的解决方式。
而拳头,只是最初级的。
李曼青以妻子的身份,站在唐丰年这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季云喜不是什么恶人,更相信唐丰年承担错误的勇气……这顿打,本就是该得的。
一边是不占理的孩子爸爸,一边是无辜的季老板……桌上的几袋东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刺眼,刺得她心头发闷。
唐丰年这次的事真不地道。如果跟着去了深市是他头脑发热,一念之差,那后来三个月的时间,明明够他跟矿上递个消息,澄清一下的。
只是,她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抽了什么风,把劫后余生的欢喜变成心惊肉跳的诈骗。
唉!事情就是这么一步步恶化的。
正叹着,唐丰年又遭一拳,后退几步仍止不住跌坐在地,看不出来精瘦的季老板力气挺大。
坐地上的他“呸”的吐了一口夹血丝的唾沫,对着她安抚的眨眨眼,道:“乖,曼青先进去,没你的事。”别吓到了。
但她哪里能进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等着来自季老板的“审判”。
突然,季云喜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曼青一愣:这是要打我?忍不住后退几步,险些绊在石坎上,季云喜赶紧拉了她一把,皱着眉道:“让开些。”
她汗颜,人家好心好意……赶紧抱着肚子退开几步,心想,若打得过分了,还是得上前劝架。
当然,这都不算“打架”,因为只有季云喜在动手,唐丰年被他打得踉跄倒地,又爬起来,扯掉上衣,光着膀子任打,全程一声不吭,也不还手。
季云喜身上的西装外套是合身的高级货,他动作太大,把纽扣挣掉了,发出“啪擦”的脆响。
唐丰年似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不偏不移的站在那儿,看着他的纽扣掉落在地,看着他的皮鞋踩在上头,看着他后退,又踩了一脚,那墨黑的扣子就留下几道擦痕。
仿佛他的人生,被自己的一念之差抹上了痕迹。
但不怕,捡起来擦干净,有再也擦拭不去的痕迹也不怕,只要她不嫌弃,依然是个好扣子。
他又把目光放在他的小妻子身上,蠕动着嘴唇,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但他却不知道,李曼青哪里有资格受他这三个字。
唐家三口在屋里收拾床铺,这些东西是搬了好几次才搬来的,现在要再搬回大平地去,不知得费多大的劲。院子里也没大吵大闹,也没打翻物件,所以他们都不知道……也幸好不知道。
揍了十来拳,季云喜终于平息了情绪,但心头那股怒气却越烧越旺。
看了那小寡妇一眼……哦,不,已经不是寡妇了,是看了唐丰年老婆一眼,他对男人说:“走,我们出去。”当着女人的面算什么。
唐丰年踉跄了两下才站起来,慢慢蹒跚着,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她附耳:“乖,快进去帮妈看看还有什么没收拾的,我一会儿就回来。”又看着她的肚子,想要伸手摸一摸,一伸出来才发现满手的灰,只能自言自语:“要乖乖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
回来做什么,他却再没说,猛的转过头去。
李曼青从侧面看见他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是属于男人,属于父亲的隐忍与勇气。
心内一痛,顿时拉起他的手覆到自己肚子上,果然,里头的宝宝也心有灵犀的动了几下。
她拉着他僵硬的大手,从上到下慢慢的顺了几下,里头就动得更欢快了。
“别了,我手脏,别弄脏你衣服……”
“我不管,他们就想让爸爸摸.摸,你必须得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声音也哽咽起来。
哽咽中又带了年轻女孩子的娇嗔。唐丰年心头软得不像话,若非有外人在场,恨不得一把抱住她……他还从未亲过她呢,虽然平时也想,但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抱住她好好的,认认真真的亲个三天三夜。
他好喜欢她,又好对不起她。
当时的一念之差,这三个月的踟蹰不定,真是造化弄人,自作自受。
想着,收回手,狠狠心:“你先进去帮妈收东西吧,别担心。”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曼青点点头,知道这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老人,让他们别再出意外,于是狠狠抹了把泪,摸着肚子进屋,关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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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季云喜打开车门,却不坐进去,心头那股火实在太旺,烧得他浑身不自在,一想到这三个月的糟心事,何止是打一顿,有一瞬间,他妈的真想弄死他!
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是他说他还活着,说他们跑了的一瞬间,他想弄死他,还是他媳妇看着他倒地眉头紧蹙的一瞬间。
他本来只是想给他几拳,发泄一顿心中的怒气。但她像个傻子似的挺着大肚子站那儿……他就觉着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他回来了,她不再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而是……她男人明明回来了,他还觉着她无依无靠。
两个大男人打架,她挺个大肚子站着干嘛?这种热闹是她能凑的吗?
是不是傻啊,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季云喜气得狠狠踢了车门一脚。
“老板,是我对不起你,对不上矿上,我这就去派出所自首。”
身边没有孕妇,季云喜的脾气就没那么好了。只见他冷笑一声,“他们俩呢?”
“我……我也不知道,不确定他们还在不在深市。”毕竟以林友贵和杨宝柱花钱如流水的速度,手里那点工钱是支撑不了几日的。
最关键的,他当时说好只回来三天的,现在都六天了,他们或许早就跑了。
季云喜没有咬牙切齿,但眼神里就是有股明晃晃的愤怒,像利剑的银光一闪而过,让人不寒而栗。
林友贵,杨宝柱,很好,他记住他们了。
跑?!
把他季云喜当成什么人了。
唐丰年一看他眼神就心知不妙,他虽不赞成林杨二人的金蝉脱壳之计,但……林友贵和杨宝柱,他们纵然有再多不是,但终究算他师傅,他上矿第一份工是他们教的,第一次下井是他们带的。
他们铁了心不会再回来了,找是找不到,家里老人孩子却还要生活……
只有那两万块的赔偿金在,他们儿子才能安然无恙的在家娶媳妇,以后还能有钱供孙子读书,走出大山……最终改变命运。
“老板,是我的错,就让我来承担吧。矿上的损失我会赔偿,马上就去自首。”
季云喜怒极反笑:“呵,你赔?”
“虽然我现在没能力,但以后一定会赔上的,老板全记在我头上,以后出狱了……我说到做到。”
季云喜嗤笑一声,是这小子太单纯了还是他太小看自己的矿了?
“三万六的赔偿金我们之前从没动过,家里老人生病,昨天刚取了八千出来,还剩四千多块,我会全数存进去,转给老板,花掉那三千多我也会赔上,等我出狱了会按利息还。”
季云喜脸色这才好看一点,心道,他虽然有点不自量力,但至少还有点担当。
“至于房子,老板宽限我们两日,后天天黑之前会搬走。”
季云喜一愣。搬回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子吗?他没去过,有一次心血来潮专门让小刘去打听过,说是车子开不进去,进村还有一段三百来米的坡,陡是不陡,问题是大肚子爬坡下坡的,怎么进出?
关键是,他媳妇已经快六个月,没多久就要生了啊。
见他迟疑,唐丰年以为他是嫌唐家人动作慢了,又赶紧保证:“我们最迟后天天黑,一定会搬走的。一人做事一人当,请老板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季云喜听“家人”,脑海里又冒出那天小寡妇抿着嘴笑的模样——“是我老公买的”。
不就一块破表嘛!至于让她欢喜成那样。
不过,就算是破表,那也是唐丰年几个月的工资了,他待她,确实是够亲厚,人家两口子,本来就是家人,他个外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怀的是他的孩子,还怕他会亏待她不成?
于是,将出口提醒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一声“嗯”。
唐丰年松了口气,“我现在就跟老板一路,去派出所自首。老板等我回去说两句话。”
季云喜一声不吭,不置可否。
屋里,李曼青正跟丰梅说话:“你们录取信息什么时候下来?”如果这两天就搬走的话,到时候出村一趟不方便,更别说进县城了,还是先问个准确日子的好。
“还早呢,说是先出分数,再出录取结果,得等到八月中旬吧。”
现在才七月二十二号,还有二十多天呢,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丰年哪儿去了?”老太太一见他进门就紧张。
“我去和季老板说清楚了……这就去……”
“现在就要去了吗?还回来吗?警.察同志会不会同意你回家拿两件衣服?”老太太转头又安排曼青:“去给他收两件衣服,在里头别冷到了。”
李曼青张了张嘴,本来想说牢里有囚服,穿不了自个儿衣服,但又怕会刺激到她,只低头出了门。走到半道才想起来,他的衣服都在大平地啊。
再折回去他们母子四口正说体己话呢,回房她又不想看大包小包的烦心,正是进退不得。
“省着点体力吧。”
李曼青抬头,见季云喜站在大门口,扯开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了,只穿了件雪白白到刺眼的衬衫,袖口卷到肘窝,下摆塞进西装裤里,看着挺精神……尤其皮带系出一段精瘦的腰来,看着要比往日年轻一点。
“季老板您说什么体力?”
季云喜见她仰头看着自己,那么远的山路进村,可不就是要体力吗?看她平地走路都得扶墙了……怎么跟个傻子似的?
无依无靠的傻子,动不动就“您”的,他到底是有多老?也不过是比唐丰年大两岁而已。
小媳妇是个傻的,怎么唐丰年也是个傻子不成?就没想过在城里租个房子给她住到生产,再不济,他也没说要立马收回房子啊。
“预产期什么时候?”他捏了捏眉心。
李曼青笑了,笑得心满意足:“大夫说是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那是不早产的情况下,但医生也说了,过了七个月,随时都有可能……最好是做好准备。
“那快了。”意思是要担心别早产了。
谁知道李曼青却想到孩子爸爸,叹口气:“是啊,快了,可惜他们爸爸不在。”不能看着他们出生,不能陪着她。
没一会儿,唐丰年出来了,见他俩站在一处,顿了顿也不说话。
李曼青走过去,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这一去就再也难回了,想要说的话一大堆,像什么注意身体,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来……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丰年看着她,愧疚道:“在家好好保重身体,我争取在孩子上学前出来。爸妈和丰梅就交给你了,他们老了,你多担待些,罗家那头别来往了,妈不乐意,也能少点麻烦。丰梅脾气倔,认死理,你多迁就她,一定要让她读大学……有困难就去找大姐,借钱和人情都先欠着,我回来还。二姐你别跟她计较,她从小脾气就那样……”
絮絮叨叨,这是两辈子以来,两个人在一起,唐丰年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
从他爸妈到姐姐妹妹,甚至老太太娘家也提了下。
只是,李曼青却有股说不出的委屈:这些话他明明昨晚就能交代的,她主动问他有没什么说的,他不吭气,现在……照顾老人和小姑子,他不用开口她都会放心上。
李曼青一面恨自己矫情,这种时候还莫名其妙的闹情绪,一面强忍泪意,踮起脚尖说:“你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肚子大了,做起来费力。
季云喜从门口看过来,只看得到那触目惊心的大肚子,和凌空的脚后跟,像用尽全力在向什么靠拢……他真担心她那点点脚尖会承受不住大肚子。
唐丰年也回握她,沉声道:“委屈你了,曼青。”说罢转身便走。
李曼青急了,赶紧扶着肚子追了两步:“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她希望以后孩子懂事了,能跟他们说,即使爸爸没能在身边陪你们长大,但你们的名字是他千挑万选取出来的。
然而,可能是心有愧疚,可能是自首心切,唐丰年顿了顿,还是没回头就走了。
一瞬间,李曼青的眼泪流再控制不住,她知道这种时候不是纠结小事的时候,知道他要去做一个阳光下的男人,做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好弟弟,可是……她就是委屈。
不用耽搁多久,只要五分钟,不,三分钟,甚至两分钟就能想出来,即使是二十年后烂大街的“华”“霞”“国”“梅”,也没关系。甚至先顺口取个小名也好啊,豆豆欢欢晶晶……先叫两年,以后有机会了再取大名也成啊!
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妈妈的难过,使劲动了好几下,曼青左手抹泪,右手放肚子上顺着。可惜他们并未如往常般静下来,不止不静,还在她手下动得更厉害了,动着动着,突然就一下一下,短促而又频繁的跳动。
连带着肚皮也一下一下的紧,明显不同于以往小手小脚的伸展运动……更像是,打嗝?像哭岔气的小孩儿,一口气嗝在心肺间,“呃——”一声舒舒服服得打出来。
肚子怎么会打嗝呢?
还是孩子在打嗝?
她害怕得紧紧抱住肚子,慢慢弯下腰去,可又怕他们真的在打嗝,弯着腰压迫他们气道,阻碍呼吸,又赶紧强撑着直起腰来。
就这么皱着眉动了几下,一双黑色皮鞋来到她跟前:“肚子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
李曼青仔细感受了一下,除了肚皮一阵一阵的紧,没有下坠感,也不痛,应该是无事的,就摇摇头。
季云喜忍住想要揉按太阳穴的手,想劝她要不还是在城里租个房子吧,要不依然住这里,房租以后再说……可唐丰年不出声,他没立场开这口。
“算了,有事就打我办公室电话,说名字。”
至于是什么“算了”,他欲言又止什么,李曼青无暇思量,只说:“谢谢您。”
“您”……季云喜觉着自己今天就是来找不舒服的。
出了门,两人上车,季云喜不再犹豫,发动车子掉头。中午的阳光正耀眼,撒在墙头玻璃茬子上,折射出五颜六色亮晶晶的光,也不知是玻璃本色,还是阳光本色。
车子开到村口,唐丰年突然说:“老板,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回去说两句话。”
季云喜皱眉,紧紧握住方向盘,好像是在忍气,想到那小寡妇哭的模样,最终还是把车子停下。唐丰年迫不及待下车,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门前,一把推开门,把正抱着肚子抹泪的李曼青吓了一跳。
她红着眼,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你……你回来,有什么落下的吗?”
他站在跑步之外:“回来说对不起。”
“嗯?”
“给曼青说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见季老板一眨不眨看着你,我就生了气。
自从那梦之后,他总是莫名其妙的就觉着她会跑。
“我……我没事,你快去吧,待会儿爸妈看见又……”
话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抱住她,隔着大肚子,他把下巴轻轻的支在她头顶,摩挲两下:“我早就想好了,儿子叫唐鹤,姑娘叫唐雁。”
李曼青一愣,本来以为会是多稀奇古怪呢,这两个名字在二十年后也是随处可见的啊。
”那,万一是两个儿子,或者两个闺女呢?”
他毫不犹豫:“就是这两个,定了。反正大的叫唐鹤,小的叫唐雁。”说着又在她头顶摩挲两下。
李曼青突发奇想,如果闺女先出生,那岂不是要背个男孩名字走天下了?儿子后出生,那以后光看名字岂不是要被认成女生?似乎是已经遇见那场景,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见她终于笑了,在她额头“吧唧”一口,说了句“等我”,就走了。
*****
季云喜心事重重将车子开出莲花村,往北就是县城,公.安局在最北边,不存在堵车一说,五六分钟就能到。
车内沉默,等快到公.安局,只差两百米时,冷不丁的,季云喜突然说:“给你个机会,替我做件事,成了就不用坐牢……你愿意吗?”
唐丰年高度紧张的神经一下子就亢奋起来——不用坐牢!他只听得见这四个字!
“季老板只管说,只要不是违法的,我一定……”
“别说一定,我不想听那种话,你只要答应我,车子开进去就是给你登记户口的。”
似乎是为了给他时间思考,车子停下来,他不算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的敲着。公.安局门口没有红绿灯,他车子停在马路正中央,两侧都停了满满的出警车,后面的车子根本过不去,纷纷在屁股后头按喇叭。
唐丰年只觉着,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是他一辈子最为漫长的一刻,答应什么事怎么做有什么危害……通通敌不过“不用坐牢”四个字。
后面的车辆按了好几声喇叭,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公.安局前目不斜视的武.警也转过头来……终于。
“好,我愿意。”
季云喜不知是喜是悲,牵了一下嘴角,车子径直停在大门前。
门卫问:“做什么的?”
“补办户口。”
*******
两个小时后,司机小刘擦着脸上的汗水,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人,满眼狐疑。
不是说死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了,这种事他跟着老板听说过几次,绝对是,妥妥的假死骗赔偿金!
他没死,那剩下那两个肯定也没死了,前天还被他们家属闹了一回,老板虽没大发雷霆,但气场却更生人勿近了。
但,就是这样“生人勿近”的老板,怎么会帮唐丰年补办户口,还跟里头的人说是什么乌龙,他们当时没下井……办事员不干,最后是亲自打电话给局长,老板和局长面谈了半个小时才搞定的。
就这么一件登记户口的事,又要花出去不少人情。
为他?
值得麽?
季云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袋发热了,一路上,他脑海里总是出现那个踮着脚尖的大肚子,一会儿是她抿嘴说“老公买的”,一会儿是“五个月了双胞胎”……无一不是满足和欢喜。
好像,她能拥有现在这一切,就是上天的恩赐,她不胜欢喜与感恩。
可是,他为什么会觉得她无依无靠?尤其最后她追着问孩子名字时,那种无助与倔强,他居然恨不得替唐丰年回答算了。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名字,随口说一个,不管大名小名,能用就行。
他妈的,孩子又不是她一个人生得出来的,当爹的不出声,那就让她自个儿取。
她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吗?怎么连两个孩子名字都取不出来,非得追着男人问?他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枉他以前还觉着她肚里墨水多,小小年纪就生儿育女浪费了……现在看来,就她那傻子样的脑袋,还是早早结婚有个归宿好。
想到归宿,这老唐家,儿媳妇这么大的肚子就不担心吗?想起她进村的路,万一肚子痛了要生怎么办?再花俩小时出村,她能等,她肚子里的孩子能等吗?到时候生路上……他小时候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他们村有个女人就是在路上生的孩子。
从生产队挣工分回来的路上,男男**围作一堆帮她“助威”,“鬼哭狼嚎”生下来,哭得大老爷们都笑起来,顺手就用生产队的镰刀割脐带,后来长大就叫“路生”。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她的孩子叫路生,不想孩子长大被村里人笑说“小兔崽子你从你妈肚子里怎么爬出来的我都见过”,不想被同龄孩子拿石头追着打,一面打一面说“你是不要脸的路生”“你妈生你不要脸”……
母亲九死一生成了远近闻名的“不要脸”。
母亲没错,孩子也没错,把隐私当笑谈传给儿子孙子,让他们一直取笑下去的人才有错。
但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勇气顶着“不要脸”的帽子活一辈子,他不想她也……
他就是那个路生。
上头两个哥哥,大哥叫季云贵,二哥叫季云强,到他就是季路生了。
他曾无数次痛恨过这名字,这两个字仿佛就是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的铁钉,怎么努力怎么挣脱都只是在它们束缚之下的小打小闹。十四岁那年,家里老头又喝醉酒追着他打,用满嘴酒气骂他“滚”,他就真的滚了。
滚到外头,吃糠咽菜干苦力,上山下海跑大货,他都不觉得苦,因为再没人会叫他“路生”,他叫季云喜了,得全世界所有喜爱的季家孩子。
后来,十八岁上,母亲再次喝农药寻死,他不得不回家,被他们压着头娶了媳妇,在家待了半年,见母亲确实好不了了……与其在村里男女老幼谁都上头上脸的叫他“路生”,不如出去当季云喜。
他又走了。
现在想来,其实名字也就代号而已,可以叫张三,可以叫李四,为什么就不可以叫路生呢?那些自以为的屈辱,自以为难熬的日子,不过是儿童时的孤独在作祟。
但偶尔夜深人静时,他又会想,凭什么要他原谅他们?如果当年那个缩在墙角玩泥巴的孩子不是他季云喜,如果没有母亲日日夜夜的庇护和宽慰,没有出走的勇气,他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
归根结底,他不想她的孩子也被叫“路生”。好在,他终于是又跑回去了。
*******
拿到了补办登记证,唐丰年满心欢喜,他可以不用坐牢了,他父母有人养,孩子也可以有爸爸陪伴,最重要的,她再没机会跟人跑了。
多么令人欣喜,多么幸运!
“老板,多谢老板既往不咎,老板的事尽管说,我一定会做到。”
季云喜从回忆里醒过神,望着他欣喜的面庞,又开始想到他家小寡妇。
她知道不用一个人养孩子,该是欢喜的吧?她丈夫回了家,以后就阖家团圆了,多好啊!她男人在挺好的,以后再也不用无依无靠。
就当……
就当什么,他心头有股气堵着,想不出就当是什么,可能是许久不曾完完整整想起以前的事,再想起依然意难平,就当是挽救两个孩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辙吧。
就当他日行一善。
嗯,就这样。
季云喜留下一句“明天上矿找我”就走了。
小刘得了指示,没好气的问唐丰年:“怎么又回来了?有种永远别回来啊!”
唐丰年自知理亏,低头任说。
“赔偿金得加利息一分不少赔出来,房子就当借你们住的,尽快凑够钱买下来,不然那种破房子老板收回也没屁用!房租就按每个月三十块算,一日不买下来就一日出房租。”
唐丰年答应不迭。
“还有,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许说出去,只说是你有自首情节,老板愿意和解,签了和解书就成。”顿了顿,“不过,你要敢耍花招……”
唐丰年不卑不亢:“说出来自然会做到。”
“至于要你做的事,也不是杀人放火,明天自然会知道。”
唐丰年相信季云喜的为人,他说不是违法的事,那就一定不是……顶多是他自己不好出面而已。没关系,只要做完他的事,他就清白了,以后就是自由人了!
欢欢喜喜回到莲花村,见大门开着,葡萄架下的石桌还在,上头那几个塑料袋七倒八歪的放着,本来装得满满的水果也去了大半,地下还丢了几个啃过一嘴的青苹果。
宣城县不产苹果,尤其是这种酸酸甜甜的青苹果,都是外省运来的,买……应该挺贵的,反正唐家从来没买过。
谁都舍不得丢地下。
他以为是老太太怎么了,三两步去到堂屋前,见门关着,里头有把熟悉的嗓音说什么“妈可回来了”“医了多少钱”的话。
果然,一推门进去,就见二姐唐丰菊坐老太太跟前。他妈没事……这就好。
“呀!丰年!这怎么是丰年?我没看错吧?”
众人也跟着大惊,只不过惊得不一样,杜家三口是惊奇他一个“死了”的人又出现,唐家几口则是……
李曼青正在喝水的手也顿住。不是去自首了吗?
她眨巴红肿的眼睛,看他径直走到婆婆跟前,身上衣服好端端的,头发也还在,没被剃光头,手脚活动自如,没戴镣铐……真是自由身啊。
老太太忍不住,一把抱住他:“丰年,我的丰年,怎么……人家允许你回来拿东西吗?”又赶紧叫丰梅和曼青:“赶紧,你要拿什么快说,让她们帮你收拾去。”
唐丰年拍拍她肩膀,笑道:“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去了公.安局,人家说我这是自首,老板不忍咱们孤儿寡母的分离,只要我们还上赔偿金和利息,他同意和解。”
“和解?不用坐牢了吗?!”
“是,我们把钱还上,就没事了……季老板真是个好人。”他看着曼青,眼里是满满的幸运和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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