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城里再一次成了威尼斯。”董亚宁声音低沉的说。外面仍在下着雨。不知道为何今年的大雨总是不期而至。两天前他出来的时候是下着雨的,现在又下。
他抚摸着旺财柔软的细毛,垂下眼帘,细瞅着太久不见的旺财。根据他目测旺财比他在医院里最后看到的时候瘦了一定不止十斤。芳菲探视他的时候说的,旺财自从他被拘,就拒绝进食。连续多日后倒下,被送到医生那里挂水,后来还是芳菲跟它说了好久的话,说什么“老爸一定会出来的”,过了两天,才慢慢的开始吃东西……
他和他的狗一起坐在落地窗前的秋千上。这深紫色平绒面的秋千坐上去很舒服,他们加起来也超过三百斤,秋千被压的晃也不晃。隔着落地窗能看到外面荷花池里被大雨击打的荷叶,与在风雨中飘摇的荷花……不知道这一场大雨之后,池塘里将是怎样的一片狼藉。
芳菲问他这阵子要住哪儿。他知道芳菲的意思是想让他回家住,或者去个她和外祖父、父母想让他去住的地方。但是他没同意。在郊外的这处安静的所在,他想单独呆几天,不管外面是怎样的——门外守候着的、在短时期内肯定不会消失的那些眼睛,并没有让他觉得有多不安或者不便。在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呆久了,他觉得自己能适应在世上任何空间里的独处。
“威尼斯啊……威尼斯。”他又说。
穿过身后的偏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以为是保姆,便说:“记得下午茶时间让人把茶点送出去,用一次性的杯碟,省得他们还要送回来。麻烦。”
“我已经让小林去了。”说话的是董夫人。
董亚宁一回头,见是母亲。他拍了下旺财,让旺财走开些。母亲有时会看不得他对旺财像宠爱一个孩子似的做派。
他皱着眉问:“电话里不是都说了么,您怎么又来了?”他说着站起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
董夫人劈手便将烟盒夺过来,愠怒的说:“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董亚宁看着母亲身上黑色的衣裙。连头上的发饰都一色的黑。在这样的阴雨天里,这样的装束给人极其压抑的感觉。他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应是一个叫做“三七”的日子。他母亲这样穿着,倒未必是为了悼念或者传统……他默默的从母亲手里拿过烟盒。
“亚宁!”资秀媛的声音里已经不止是愠怒,“你能不能听话?你知道……”
“姥爷怎么样?”董亚宁不为所动。他将烟点上。
资秀媛看着儿子,说:“你父亲的事有了定论之后,他也就只操心你了。”
董亚宁坐下来,他听着母亲这么说,伸手拉了母亲的手,说:“您坐。”
资秀媛坐下来。
董亚宁看着她。
他一贯优雅而又沉稳的母亲,好像总是充满着精力又永远不会老去的母亲……“妈,长皱纹了。”他说。
资秀媛呆了一下,儿子竟露出了微笑。
“亚宁啊……”她有些迟疑的叫着儿子的名字。
“我爸,那已经是最轻的了,是不是?我们从前开玩笑,说那东西就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这回要果然保住了,还没移送司法机关,还求什么呀?至于别的,就别担心了……”董亚宁吸了口烟。
“我现在是担心你爸爸嘛?”资秀媛打断儿子的话,“我现在就担心你。”
董亚宁却看着母亲微笑着,继续说:“我觉得吧,也别说,从前觉得您是上了年纪后越来越迷信。您还记得,那阵子您还让人算命嘛?”
资秀媛沉默下来。
“说是爸一生富贵是坐实了的,只是需要佛爷怀里睡一觉,能免去些灾祸。我最近时常想,信不信的,幸亏去睡了这一觉,这种不利,他都能过来。不管怎么过来的,过来就好。富贵不富贵的,比起性命来,那都是扯淡了。”董亚宁说着,重重的吸了口烟。是他陪着去的。一路西行,去往越来越荒凉的地方。近些年来,父子同行那么长时间,大概是仅有的一次了。只是他那阵子非常的忙,一路上,并没有太多时间跟父亲多说说话。而安排他们低调行动的,正是邱潇潇……他堪堪的打了个寒战。有些神经质的,又微笑了下。
“亚宁。”资秀媛看出儿子的情绪不太对劲儿,“亚宁?你听话……”
“妈,我听话了这么些年。”董亚宁把剩下的半截烟掐灭。一对细长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母亲,很专注的,甚至眼神是极为温柔的,看着。一字一句的,说:“我的事,让我做主。行不行?”
“不行!”资秀媛脸都灰了。
“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个不信命的人都看开了,您老人家这没事儿就爱算一卦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董亚宁温和的说,竟在调侃母亲。
“亚宁……”资秀媛紧攥着手,“你怎么能这样伤我的心?爷爷、姥爷……你不考虑我们,考虑下他们。已经够了。爷爷刚刚知道三叔的事……再说,亚宁,多多呢?你怎么……”她说到多多两个字,说不下去了。
董亚宁却像是对多多这个名字毫无感觉似的,只注视着母亲红彤彤的眼睛。
他静静的想了一会儿,说:“那您让我再考虑下,好不好?”
“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资秀媛几乎是失去了控制的大声叫起来,继而是放声大哭。
董亚宁将母亲搂在怀里。
“老太太,您就别这样了,我这不是还好好儿的嘛?”他拍着母亲的肩头,“回头您想办法给我弄个保外就医,还容易些?是不是?坏事儿能变好事儿的。”
资秀媛却哭的更大声。
这已经毫无节制可言的哭声,在极大的空荡荡的偏厅里,似乎有着回音,令人生怖。
董亚宁的感觉却有些木然。
他等着母亲哭的累了,让她躺在沙发上休息,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来,给她放在茶几上——他知道母亲没睡着,她只是累了,而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还是没有能够得到舒缓……他悄悄的走到旁边去,接了个电话,好一会儿,才说:“那等会儿见吧……嗯,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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