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都缓下来了,因为这忽然而至的沉重压力。
她握着Allen的手臂,说:“对不起。我就是……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很久,真的,多多,不会……”
她就是很想找一个理由,能立即说出口的理由,来代替那个事实,告诉Allen她为什么必须走……
一只小手覆在她眼睛处。
她僵住了。
然后,是另一只。
她眼前暗了。
“你又有麻烦了是么?”Allen问。手背蹭着她的脸。“你怎么老是有麻烦。”
屹湘点头。
眼泪往外涌的更厉害。
她没有办法去拉住这两只小手,也说不出话来。
“Vanessa……”Allen开口。
“……”她只有不停的吸气。
“我知道你是谁。”Allen的小手,一边一只,又按住了屹湘的眼睛。
像是按着两眼清泉。
而这两眼清泉在不停的喷涌着咸咸的泉水。
“我有Mummy,我很好,你不用在我身边也没关系。”Allen搂住屹湘的颈子。
有好久,他们就这样拥抱着。
“Vanessa,我得进去了……你能别哭了吗?”Allen问。他轻轻把手挪开,拍屹湘的背,“好了,好了。你不要动不动就哭,我不喜欢看你哭……很丑。”
可能中文已经不够他表达,他开始换英文讲。
屹湘点头。哭的更凶了。
Allen看着她,说:“早知道就不说了,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好了,你走吧。”
屹湘摇头。
“回去开车要小心。”Allen给屹湘擦着眼泪。
“……好。”好不容易的,她说出一个字。
Allen看了她一会儿,倒退着走了几步,摆摆手,指着脚尖,说:“放学的时候,在这儿见。”
屹湘点头。
下巴上的泪吧嗒吧嗒往下滴。
Allen的身影又模糊了……他走到校门口了,要进去了。
她站起来,这样他的小身影才不会被那些比他更高大的孩子遮住。
他怎么那么弱小,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Vanessa!”Allen忽然回头。
屹湘举手。一顿,挥了下,好让他看到她。
虽然她知道他找的位置是准确的,可还是担心自己不够分量。
“我爱你!”Allen撒腿就跑,很快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我也爱你!”屹湘对着Allen消失的方向,大声喊。
***********
“我昨晚做了个挺奇怪的梦。”董亚宁盯着天花板,低声说。
似乎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闻到浓浓淡淡的青草香,像得到了某种指引,他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当他站下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小木屋前。屋子里亮着灯,明明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从窗子看进去却看不到人。他去敲那木屋的门,怎么敲都敲不开……
“一着急就醒了。啊,原来是个梦。”他说着,微微的笑了下。
看一眼时间,才凌晨两点半。
离天亮十万八千里。
而且开始下雨。
今天要动手术,昨晚没让任何人陪床。
他想一个人。
结果就做了那么一个梦。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等会儿我翻翻《周公解梦》,看有什么说法没有。”叶崇磬正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手长脚长的他,腿必须搭在脚凳上。
董亚宁翻身,从床尾伸脚踹了他一下,说:“喂,你到底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气我的?”
叶崇磬看他一眼,说:“我可是连续两个通宵都在加班,还第一个来陪你等着进手术室。这都不够意思?”
“这么玩儿命工作,小心。”董亚宁笑嘻嘻的。
雨下了一宿,还没有停的意思。叶崇磬进门来,从头到脚都有种湿乎乎的感觉,尽管身上的衣服半点儿雨水都没沾。
他有阵子没见叶崇磬了,只听消息都替他累,可看到他神采奕奕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忽然觉得有些气馁,一肚子气没处撒似的。偏偏叶崇磬好脾气的很,坐在那儿,不发话,凭他撒气。
“知道。”叶崇磬说着,十指相斗,看着董亚宁。
“别不放心上。”董亚宁说着,活动了下脖子。
叶崇磬想想,从外衣口袋里将一个信封拿出来,展开,放在董亚宁枕头边,拍了下,推进枕下。
董亚宁呼了一口气。
两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还有谁会来?”叶崇磬问。
“芳菲吧。其他人一概不准来。本来芳菲我都不打算批准的。”董亚宁说着,对叶崇磬笑笑,“你也回吧,这手术说不准多长时间。你可不止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叶崇磬说:“有事他们会找我的。”
预料到董亚宁是这个回答。
这么想孤单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吗?
怎么可以这样。
董亚宁撇了下嘴,似笑非笑的说:“瞅着这做派,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咱们奔来奔去,不就奔的这么一天,随时可以做甩手掌柜的?”叶崇磬笑笑。他以一个无比放松的姿势,坐在那沙发上,背着光,脸上也笑微微的,“过段时间,我想办法带旺财进来看你。”
“顺道把毛球也带来吧。又长大了吧?”董亚宁笑着问。
他轻轻的嘶嘶吸气。
有点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早就收到了指令,不用再费力抵抗癌细胞,竟然各处的疼痛都轻了些似的。
让他有精神任意活动下,有精神说笑,有精神关心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喂,昨天听金戈说你这回去香港,被相亲啊。”他笑嘻嘻的。
“是有这么回事。”叶崇磬一本正经的说,“不过他怎么不说另一半?”
“还真有下文?”董亚宁问。
“有啊,人家说……”叶崇磬停了停,似乎是要拿捏住分寸,才继续往下说:“滚犊子吧叶崇磬,只有他公司开发的超级机器人雅美才配得上他。”
董亚宁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
手捂在胃部。
“喂,你别笑的进不了手术室。”叶崇磬说。
“还滚犊子?”董亚宁根本止不住笑,“你干什么了,人连这个都说出来了?”
“大概问题就是在于,什么都没干。”叶崇磬微笑。
董亚宁笑着伸拳头出去,叶崇磬伸拳碰了一下,两人笑的像是串通起来做坏事的少年……
护士敲门进来。
叶崇磬看着笑到发抖的董亚宁,对护士说:“给他一针吧,幸灾乐祸的,面目可憎。我出去一下。”
他不理董亚宁问他那女子到底是谁,关上房门,站在外面等着。
屋里有说话声,也有轻声的笑……他想抽支烟。
看了楼梯间半晌,还是忍住没有往那个方向走。
过了一会儿,芳菲跟主治医生等人一起来了,看到他在,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他微笑,请他们进去。
芳菲一双眼睛熬的通红,进门看见她哥哥先就笑了。
病房门大敞着,他站在外面。
听那些医生的话,知道其中一位是今天的主刀医生。
他见这位医生年纪也不轻了,倒觉得心里踏实一点。
董亚宁坐在病床上,始终面带微笑,话不多。刚刚大笑的模样只剩下一点点面上的余韵。
他瞅着亚宁端着的样子反而想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亚宁每次和他打赌的时候,算计他成功之后那种坏笑……
等芳菲送医生们出去,叶崇磬带上门,董亚宁才缓了口气,小声说:“小命儿交待人手里的感觉很不好。”他瞅了眼站在一边忙着的小护士,笑着问:“是不是呀,小妹?”
叶崇磬笑骂他一句。
护士们要离开,说等下会有人来负责送他进手术室做准备。竟红着眼睛跟他说加油。
董亚宁笑着挥手。
等她们都走了,他才摸摸脸,说:“我今天像不像个大阿福?”
叶崇磬站在他对面,看着他,说:“休息下吧。”
“好。”董亚宁难得听话的躺下来,闭上眼睛。
真累。
他调整着呼吸。控制自己控制的太狠了,此时心跳和呼吸都不太正常。
“老叶。”他过了好久才觉得自己缓过一点力气。
“说。”叶崇磬扶着床尾。冰凉的床架,快给他握到滚烫了。
“谢谢。”董亚宁说着。
“滚。”叶崇磬说。
董亚宁微笑。
要说么,叶崇磬说脏话的时候,真TM性感……他笑的嘴角不断的抽搐。
但是他不打算对叶崇磬说这个。
“亚宁?”叶崇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是芳菲吧,她今天穿的鞋子,应该是特意选的,走起来极轻,但她走到距离门口越近的位置,脚步越犹豫……
“干嘛?”董亚宁问。
“你梦到的不是小木屋吧?”叶崇磬问。
董亚宁闭着眼睛,回想:好像……确实不是。
十八世纪中叶的砖石结构房子。
他绕着那房子转,转了好久才转到阴面,发现墙底一块石头上雕刻的建造年代:建于1742年。
外观上并不起眼的一所房子,在小镇上规模只能勉强算中等,花园比起镇上其他的房子甚至更小一些,也不够精致。因为房主年纪大了,没有精神打理花园,只好任其自由生长。但听说从前每到夏季,花园里会有满园的红玫瑰……他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好时光。但曾经看到的,草丛里的小花朵,也足够美好。而那阁楼里的黄昏,甜蜜而缠绵的拥吻,是比任何美好都更美好的记忆……
门锁轻轻的咔哒一声响。
他叹了口气,说:“在你面前,我没有任何秘密。”
他没有听到叶崇磬回话。
也许是离开了。
他却还是不愿意睁开眼。
雨下的有点大了。大的让他心尖儿有点发颤。
在风雨频仍的季节里,他也太容易想起那场暴风雨了,也太容易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说那句话。没有说,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太想了,反而说不出口。而以后,会不会再有机会呢……
“董亚宁。”
声音很轻,很轻。却足以让他惊醒。
他睁睛。
“董亚宁。”又一声。
他想坐起来,并且真的坐起来了。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墙上的那台电视机开着,画面清晰。
他盯着那荧屏,和荧屏里的人及背景……怎么那边也在下雨吗?
他已经有很久不曾随时问李晋,问伦敦今天天气如何。
可是现在,伦敦也在下雨吗?是不是也在下雨?
“……下雨了。”她说。
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的发丝都被雨打湿了,画面里的声音,除了她的,最响的就是雨点打在伞布上的声音。
“不好意思,没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就来这儿了……芳菲说李晋能找到这儿的钥匙,可是李晋不肯这么干,说没你的话他绝对不会参与的……不过还好他帮我联系布莱尔太太,也还好布莱尔太太仍然记得我。”她转了下身。
这样他就能看到她身后那整片的草地。
花园里碧草茵茵,那白色的小花,像獐牙菜开出的花星星点点。
她说过的,这种花色好看极了,以后要用它设计童装;他说好啊,我们生个女儿,就穿这样小碎花的裙子……那想象中的女儿。
他想要关掉这画面,不想看见。他浑身都在疼。
可他找不到遥控器。
“该死的。”他大声。
身上疼的厉害……该死的怎么会这么厉害。
他下床,到电视机前去,准备手动关掉。
恰在此时她转回身来,微笑着对镜头——她整张面孔在黑色的伞下都明净的很,没有阴影能遮掉她的柔美微笑。
“董亚宁,你问我,霍克斯海德,我还愿不愿意来?现在,我在这里。我告诉你,我在这里,在霍克斯海德。”她的呼吸声清晰的传送到他耳中。
“该死的,邱湘湘……”他额上滚滚的落着汗珠。不由自主的倒退,坐在病床边。
“你是不是在骂我?”她忽然凑近了镜头。
那对大眼睛,好像近在他面前。
他一动不动。
那么,她身上带着雨后青草香的味道也就在他面前了。
“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她说。
他揉着额头。
“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她说完,却不着急问。
她走进了房子里。
穿过幽暗的走廊,上楼梯。
噔噔噔的,不紧不慢。
他看到了厨房,看到了布莱尔太太,听到布莱尔太太称呼她Mr.Dong,看到客厅里新换的沙发巾,看到胡桃木色的楼梯……一定是刚用核桃油保养过,这么暗的光线,都泛着柔亮的光……她经过第一间房间,没有停下,只是细细的手指点了一下门上的铜锁——轻轻的一点,仿佛点开了人的心扉,心扉内藏着的,是满床的玫瑰花瓣、温柔的烛光……转着弯再上楼梯,向上……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有一点点重,大概是走的有些累了。
他闭了闭眼睛。
终于,听到她“嗯”了一声,她站下了,推开了阁楼的窗子。
仿佛有一股清新湿润的风吹了进来。
她坐到窗台上。
镜头有点歪,却正对着她的侧脸。
“董亚宁,你敢不敢,把你的下半辈子,交给我?”她摆正镜头。
镜头这样迅速的调转,让董亚宁忽然头晕目眩。
他的手胡乱的摸着,摸到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我等你。”她说。
他在眩晕中仍然盯着荧屏上她的脸、她的眼、她眼中坚定的目光……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让他舍不下,这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知道。
该死的这个女人就是知道。
屏幕忽然变成耀眼的蓝。
董亚宁按在呼叫铃上的手,终于使劲的按下去……
后来他躺在那里被送去手术室的路上,一路看到的都是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从病房的,到走廊上,移动迅速……还看到了好些面孔。
那些被禁止出现在这里的人:爸爸、妈妈……菲菲、金戈、老叶……没有了,就这几位吧。
手术室里有点冷,麻醉医师问他紧张不紧张。
他斜了麻醉医师一眼,问要是紧张他有什么办法。
麻醉医师说,可以给你放点音乐,在我给你用药之后、主刀医生进来之前。
他说好吧。
生病以后他变的随和了,真的。也没忘了说谢谢。
麻醉医师一边让护士放音乐,一边跟他说:“今早上起来上班,先送我儿子去幼儿园。我你知道那小子跟我说什么吗,他说爸爸,我们班有个胖大胖大的男生老欺负我,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想教他还手,可是又怕回头他被揍的更狠。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始了啊……”麻醉医生将面罩放在他的口鼻处,微笑着,“记得啊,醒了告诉我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他眨着眼。
医生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好像有人说医生人家病历上写着未婚呢。
他就想说,未婚就不懂当爸了?没道理么……
眼前忽然的亮如白昼。
在雪白的光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他走来……
他没来得及说那些话,也没来得及对那小家伙笑一笑,白昼就变成了黑夜。
他心里是清楚的,这黑夜会很漫长,但愿他能顺利醒来……
……
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力,手指头上夹着的那是什么,让他想甩都甩不开。
嗡嗡响的那些东西,就像绿头大苍蝇似的。可惜他不能把它们都拍死……那个小家伙是不是背上插着翅膀?
他分明记得自己看到翅膀了。
可是小家伙的脸好看的就跟Allen似的,简直一模一样……他得是有多想Allen啊,幻觉里,天使都长着Allen的面孔。
麻醉药效过去了吧,镇痛剂也该用了吗,此时疼痛感行走的路线清楚的告诉他,身体都是哪部分被动过。
想到麻醉药,他脑子又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了眼。
好像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仍然是他先前住的病房,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连外面的雨都没有停。
他盯着正对着床的那台电视机……黑乎乎的,曾经有过的画面,似乎也是幻觉。
跟幻觉里的天使似的。
医生没有,护士也没有,他害怕的会围绕在他床边等他醒来之后又哭又笑的妈妈妹妹也没有……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不是不失落的。
嘴巴有点干。
想喝水,可是动不了。
不是该有人来照顾他吗?
不陪着他就算了,连水都没有人给他……
他合上眼帘。还是困。
听到有人走进来,那脚步……他的心一顿。
一阵衣袖拂起的轻风来到他面上,随后,湿润的棉花棒在他唇上轻柔的按着,留下一层水,慢慢的滋进嘴巴。
他舔了一下唇。
经过他下巴处的轻风停下了,片刻,有一朵呼吸却近了。
“醒了吗?”轻轻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柔而温暖。
他不动。
于是更加柔而温暖的亲吻印在他唇上……
“现在可以睁眼了,阿笨。”她低低的说。
他慢慢的睁开眼。
从未这么慢的睁开眼,只因从未这么担心过这又是梦境。
他仍有些混沌的意识告诉他,就算这是梦他也认了,因为眼前的女人是如此的真实,真实的俯身望着他,甚至他只要力气够、稍稍抬起下巴,就能碰触到她柔润的唇……灯光下她的发丝也美极了,闪着金光。
可是都不如她的眼睛美。
“我是真的。”屹湘微笑。
“你骗我。”亚宁说。
她说的,在霍克斯海德等他……等他的回答。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很轻很轻的,她说:“最后一次骗你,我发誓。”
她在床边坐下来,将他的手握住。
他看着她。
真好,她没有哭。
“湘湘,”他每说一个字,都很慢很轻,“抽屉里有一样东西,帮我拿出来好吗?”
她转身去拿,并没有松开他的手。
这样很好,他很满意。
就像有生之年,她不会再松开他的手。
抽屉拉开了,她好一会儿没有动。
“湘湘?”他叫她。
她将皮绳系着的一枚戒指放到他手心里,连同自己的手,握在一起。
“我敢。”他说。
她握住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紧。
然后她起身,深吻他……
“我爱你,湘湘。”董亚宁在重新陷入黑暗之前,一字一句的说。
湘湘,我爱你。
假如生命能够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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