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厚厚的,坐上去倒不觉得地板硬,倒是背后靠着的木门,硌着背,微微有些疼。她却终于像是找到了支撑和依靠一般,松了一口气。
陈太并没有发觉屹湘的小动作。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从屹湘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的侧脸。
这样的回忆必然让老太太痛苦不堪,然而这种梳理,却又好似能让她找回一点点平静。
屹湘的手指在颈间滑动,细细的链子在指甲边缘磨着,磨着,就像陈太在讲述的“故事”,带给她的,也是这样麻而又麻的感觉。
“素兰纤细、敏感而又浪漫。她曾对我说,遇到邬载文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那是她的幸运。可我但愿她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也许不会有大富大贵,可也绝不会结局悲惨……她聪明、勤奋,会在实验室里施展才华,而不是像只金丝雀似的,只需收拾利落,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做好邬家派对的女主人——那不是她该在的位置——可她一直别扭的也尽力的扮演着那些并不适合的角色,还努力的想要做到最好,竭尽全力的在邬家都要做到‘优等生’。都是因为她自以为是的爱情……”
屹湘听着陈太似是从鼻腔里硬挤出来那么一股子气。
自以为是的爱情……她眼皮有点儿发沉,强撑着。
陈太沉默了良久。
“闪电一般的爱上,都没有深入的了解一下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就一头栽了进去。这些本来都无可厚非。任何的婚姻都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邬家的复杂固然超出我们这种小康人家女儿的想象,可日久天长,以素兰的聪敏和用心,也并非不能应付。更何况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但在我的记忆里,最麻烦的,不是怎么做好邬家的媳妇;而是明里暗里,她几乎从未停止过与各种各样的女人的缠斗。邬载文……邬载文是邬家的独生子,有能力有魄力,更不要说模样生的又是那般的好——看看家本就知道,家本像足了他父亲——邬载文不但将家族纺织业经营的风生水起,从事的成衣制造也是一流的。鼎盛时期,邬家单单在东南亚的血汗工厂,一只手要数不过来的。这样的男人,大概天生不会属于一个女人。就算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妻子是他儿子的母亲,是他婚姻的另一半,应该从道德到法律一以贯之的给予其尊重和爱护……他也并非没有做,但是做的不够好。而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他还算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他并非不爱素兰。他爱素兰。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
屹湘觉得陈太的声音并不冷。即便是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也并不冷。而是温婉的,淡淡的,柔和的……很符合她记忆中的声音了。
耳朵里似是有点儿杂音。
她甩了下头发,后脑勺碰了一下木门。这一声响提醒她,这并不是幻觉。
“……那个女人,到哪里带来的都是灾难……素兰第一次提到她的时候,叹着气说怎么会有经历那么复杂、可眼神仍那么清澈的女人呢?像少女一般的气质,也像少女一般的温雅……我并没有太在意她的形容,但这些形容词在后来就越来越清晰……你看看今日的她,就算我恨她,也得承认,她简直就是妖精,只会越来越美。”
屹湘想,是的。
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评价,从任何一个角度,汪瓷生都是美人。
“那时候,她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身边也不知已是她第几任的丈夫,年迈而纵容她,由她掌管他的企业,由她出面代理他的生意,于是跟邬氏的接触,顺理成章。邬载文,就像素兰当年一头栽进了他的天罗地网一样,栽进了那个女人的温柔陷阱……他为了讨好她,不知干了多少蠢事。在那个女人的丈夫去世之后,为了追求成为寡妇的她,他正式的向素兰提出离婚。素兰当然不能同意,换了谁也不能轻易的同意……可是对她的恳求和深情,变了心的男人啊……素兰曾经去见过那个女人一面。”
屹湘心头一跳。
陈太在灯光中的侧面,下颌处能看到,忽然的一颤。
“多过分呢,那个女人得有多过分呢,才说得出那种话——她说,我已经尽力让他不要骚扰我,可是他不听;我们有生意的往来,不见面是不可能的,所以邬太太,你最好找你的先生谈,而不是来找我……说的多么的轻巧、又是何等的无耻!明明就是她勾、引人家的丈夫……被邬载文知道了,素兰就更难做了……那邬载文已经鬼迷心窍,他逼着素兰离婚,逼着素兰把儿子的监护权给他;素兰当然不同意……离婚官司打了很久,素兰就在这个过程里精神渐渐不好了……”陈太有些哽咽,“我们都劝她放弃,她不肯。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了,至少,她还得有儿子吧?没想到,都没等到离婚案的终审判决,邬载文就自杀了……自杀了,在他终于发现,他像女神一般供奉着的那个女人,将他的公司蚕食之后,还令他负债累累……报应吗?是不是报应?现世报……可是报应他一个人就好了,素兰和家本有什么错?他一死,素兰完全崩溃了。
“素兰去找那个女人,不停的找,各种方式。那个女人,做贼心虚,就是做贼心虚……她换住所、不去公司办公、报警……素兰被法庭判决禁止接近那个女人;因为精神有问题,她又必须接受治疗。那个时候,我们的父母先后离世,临终前都担心他们的小女儿,交代给我千万照顾好她……我和陈先生带素兰母子回台湾。我以为回到熟悉的环境能让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可是没有用,不到半年,她就……”
哽咽终于变成了啜泣。
听起来,这啜泣声有些远。
屹湘摸了一下脸,脸上凉凉的。心里也发冷。
沙发边的台灯被关掉了,那一处都成了浓浓的黑影……屹湘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听到一声叹息,深深的叹息。
“……我怎么能够不恨她……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花了多少时间去忘记……好好儿的,怎么又遇上……”
梦呓一般的重复着这些话。
屹湘想说句什么,但没有能够说出口。
原本就黑乎乎的眼前,完全黑了下来……
屹湘慢慢的动了一下。身上盖着毯子了。手脚都有些麻。她还没有睁开眼,就听到电话铃声响,她脑中的意识有些混沌——电话铃响……有人接电话……讲话声……她挪了下身子。
“……你怎么可以瞒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听你说……”
电话是挂断了。
屹湘继续闭着眼睛。
有脚步声,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其实不过是从沙发那里。
一只微凉的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
好一会儿,那只手才摇她。
“屹湘?”陈太看着沉睡未醒的屹湘——她那令自己心神巨耗的述说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人似被掏空了一般的,既觉得清醒,也觉得痛快,这个孩子始终没有一句话的打岔……她才发现这孩子已经累极而眠。她没有移动屹湘。固然是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也是不忍心再打扰她的睡眠。已经给她添了很多的麻烦了……这些日子,屹湘的辛苦,她最该知道。
屹湘睁开惺忪的睡眼,先看到了陈太那苍白憔悴的面孔。
“早。”她说。
“早……我叫了早点。”陈太和缓的说。说了几乎是一整宿的话,她嗓子哑了。“洗洗脸,吃过东西上床睡一觉吧。”她伸手过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的挽住屹湘的手臂扶起她。
似是忽然之间,她们变的生疏。
屹湘看出来,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又累又饿又困,我们在这里大睡三天吧。”
“可我们下午的飞机……”陈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屹湘这是想缓和气氛的话。
“说的是啊。”屹湘的腿几乎不会打弯了,尾骨处也疼,她攀着陈太的手臂,姿势别扭的站着,嘟哝着说:“我不管啊,你害我现在这样的,这次旅行的费用你给我出……所有的花销我都一笔一笔记的很清楚,放心我不会讹你的钱……”
“屹湘……”陈太红肿的眼里,泪光在打转。
“少罗嗦啦,我去洗脸——是不是叫了店里的吃食?还没送就退掉吧,昨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对街有家小店,东西一准儿不错。等我洗好了咱俩去吃……马上是离开长沙倒计时,合着还没正经吃顿货真价实、滋味十足的早餐呢,太亏了……”她是往自己房间里去了。
陈太倒站在那里,从心里往外的,觉得安慰、又有些难过。
屹湘进了卫生间,放了大半盆的冷水,一下子把脸埋了进去……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抓住叫嚣着的手机,也不管脸上是不是还有水,就按到了腮上。
水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淌,流进颈子里。
她听着电话,眯了下眼,一滴水珠滚进眼中,眼睛有点儿疼。手指顺着眉毛拂了一下,弹开水滴。
直到听筒里没了动静,她才说:“知道了。”
手机被她“啪”的一下按在了大理石台面上,看了一眼镜子中那个睁大眼睛的自己,她再次将脸埋进了冷水中。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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