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户外的风都像炉膛上方送来的。
屹湘刚刚在盥洗室清洁过的面孔,很快又蒙了一层水珠。被热风一吹,迅速的蒸发了。随之蒸发的,还有体内输送出来的酒精。草地中央有一架秋千,她坐上去。晃晃悠悠中,她仰头看了看天空,很黑,月不圆却明亮。月光莹洁,映亮了她,也映亮了她的心似的,只觉得这会儿,一透气,透的头脑澄净。澄净的一点杂质和影像也没有。
远远的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也有笑声伴着,只是很远,遥不可及似的。
她摸了摸身上,出来时什么也没拿,只拎了一条湿手帕,是刚刚在盥洗室里洗了半天的。倒不是有多脏,而是那样重复的清洁一样东西的动作,不用思考不用动脑,能让她在酒精作用下乱跳的心快些恢复平稳。
秋千是藤编的,她的手顺着藤编的纹路摩挲着,细细的刺翘起,扎进指尖,一瞬,有点钻心的疼。看不到那根到底刺在哪儿,只是摁下去,疼。
她呆呆的盯了指尖半晌,想起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怕里面担心,起身往回走。
青草地边的石栏上,伏着的人,身形瘦长。影子则被斜射的光拉的更长。人有影子伴着,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显得更加的孤绝。
屹湘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色的衣裙在夜里是最好的掩饰。她挪动了下位子,将他看的更清楚些——他大概并没有发现小花园里还有另一个人,正自以为是独处的时刻里,毫不掩饰他的不舒服。她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在月色下显得愈加清瘦而苍白的脸上挂着汗水。
屹湘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她轻移脚步,踏在青草地上,傍晚也许是刚刚喷洒过清水,草地湿润,湿了她的鞋子和脚。
声音很轻很轻,她走向他的脚步。
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到他浅青灰色的亚麻外衣上,那自然形成的折痕,水波纹似的一漾一漾的,已经漾进了她的眼中……他将外衣脱下来,搭在肩上,里面的衬衫,背上清晰的印着潮湿的印记。并没有回身,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却在她的手帕即将递过来的时刻,一回手,将她的手挡住了。
“走开。”他收了手。
她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将手帕轻轻放在石栏上,一言未发的,后退了两步。
她握了下手腕。手腕子碰到他的手臂,滚烫滚烫的。
“让你走开,没听到吗?”他说。语气淡淡的。
她在心里说了声听到。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自己该走开,当没看到他一样走开……她又后退了两步。脚步轻的自己都完全听不到了。可这小小的步幅的震动,却好像不止在脚下那一方石板地上,也连接到了心上。
他的背影在她的视野中,明明该是越来越远的,却总觉得越来越清晰,清晰的幻化成正面。
她站住了。
不是幻觉,是他真的已经来到她面前。
一退一进之间,他轻而易举的将她逼到了角落里。这是个阴暗的,月光灯光都耀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心跳可闻。
他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腰,低低的说:“我说过了,让你走开。”
他的手却是异常的凉。
她仰着脸,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尽管这么暗的地方,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特别的想要看清楚他。心里是明白,这样的董亚宁,面对她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都是有可能的,而她又是自觉的走到了他身后来的。如果这是错误,那么是她给了他机会。
但是她并不担心。
也许是因为更坏的情况都已经经历过,也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总之她并不担心。
她沉默,董亚宁也随之沉默。
他冰凉的手似乎只是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置。
那优美的弧线,恰好给他的手掌贴合。温热的,能让他的手沾满血肉气息……
“董亚宁,你放开手,我才能走。”她说。他身上有浓浓的酒气。只是这样的浓度,并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她知道他的量,也知道他的度。只是不知道他的量和度,还在不在此刻面对自己的时候生效。
他低声的笑了。
她听的出他笑里的讥诮。这本来应该让她很生气,可是也没有。就连他接下来说“你忘了,我从来不拒绝送上门来的猎物”,都没让她头脑发热。她只是冷静的重复了一遍,说:“你放开手。”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扣在她腰上的那只温度慢慢的接近她体温的手,反而握的更紧了些。
“现在,你想走,我不想放了。”他笑着说。手底下,她的身体,柔滑的鲶鱼似的。在他初初一触的时候,紧绷的像石头,渐渐的,柔软下来。这种柔软,却比那样的紧绷僵硬,更让人恼火似的,他又狠狠的收了下手,听到她低沉的呼吸有片刻的阻滞,知道她疼了,却是忍着不吭声。柔韧迂回的,抵挡着他。
她身上也有酒气。正是因为她喝了酒,才会这么走近他吧。此刻如果看的清她的脸,她脸上一定是有着迷人的酡红的……他闭了下眼。身体是有些失去控制的,想要向她倾过去。于是他手臂撑在墙上,低声笑着,弯下身来,精准的对着她的面孔,说:“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我需要安慰?”
她沉默着。
董亚宁的声音清晰,半丝儿不带颤。甚至连呼吸都控制很好,酒气距离她面前很近的位置,就是到不了她近前。
“嗯?”他手都出了汗。额上也是汗。明明脱了外衣,还是热。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额头在往下流,眼睛被汗水浸着,微微的疼痛。
“董亚宁。”屹湘轻声的叫他。
他嗯了一声,“说。”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她说。其实是想确定一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连一丝善意都不必再彼此交付的那个?应该是的。
董亚宁怔忡。
这句话,她曾经无数次的对他说过。
董亚宁,亚宁,阿笨……
咹?什么事?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不管他是在干什么,洗澡也好,画图也好,哪怕是昏昏欲睡甚至是酣睡中都好,随时随地的叫他。
他答应了,她就会说没什么,就想叫叫你,确定你在……
他听不出此刻她语气中是不是有复杂的含义。
他今天喝了很多酒,目的就是能让自己的知觉迟钝一点点。这一点点,也许让他错过了一点什么。不过他想,错过就错过了吧,她在他面前就够了。
“要说送上门来的猎物,我对你来说,永远不是。”她说着,推开他。很轻松的就推开了。他的身体好像十分的轻。这让她的手掌都有些发颤。“就算是不认识的人,看着他不舒服,给他一条手帕一杯水,也是应该的。”
董亚宁笑了下。
她说的没错。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会这样。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躲着你。安慰你?你好奇怪。”她说完就走。
他看到她要离开的脚步十分坚决,却在一瞬间将她拉回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她并不显得惊慌,只是比起刚刚,她身上已经没了那几分柔软。
“董亚宁,你别过分。我可以给你手帕,不代表我可以给你欺负。”她镇定而坚决的说。
“今天先越界的是你。”他阴阴的笑着,“那怎么能怪我过分。”他凉凉的手抚上她的颈子,轻轻的滑着,向下,落在她的锁骨处。隔着柔软的丝绸,手指亲吻着她的肌肤。
“住手。”她说。
他果然住了手,却问:“怎么了?不喜欢啊?”
“不喜欢。”她直截了当。
“那你喜欢怎么样的?更刺激点儿的?”他低声,在她耳边。充满了诱惑的,又十分恶毒的问她。他知道,以她的心性,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这无异于最大的侮辱。
她的声音却比他更低,也更冷静的说:“你用我喜欢的方式,去对待别的女人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她们喜不喜欢?”
静默了片刻,董亚宁笑起来。
“我知道你最近跟莫怡然有接触。显然她还是很关心我。或者说的更清楚点儿,是,很关心,我们?”他靠近她些,依旧低声的,含着笑问:“难道因为她说了什么,让你对我……”
“我对你,早就说清楚了。你和我,早无干系。”屹湘说着,后退,背贴着墙壁。墙壁经过一天的曝晒而滚烫,她汗流浃背。
“又撇的一干二净,好厉害的邱湘湘。”董亚宁冷笑。
他将邱湘湘三个字咬的很清晰,像是恨不得搓碎了。
屹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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