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当初他死里逃生醒来的那天。那天也是个晚上，他睡在陌生的木板床上，身体因为睡了太久而有些僵硬，一时不能动作。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的不是围在周围的一家人，而是头顶发黄的墙壁上一团不大不小的光圈，他因此想到那年夏天时候从家里走丢的那只野猫，它喜欢偷喝他的酒。

　　那时候，他身边有心爱的女人，两人一猫，粗茶淡饭，却过得格外幸福。后来，猫走丢了。他抱着心爱的女人，想，只要她不离开他，他一定会努力给她更好的生活。

　　至于那只猫，它原本就是捡来的，现在离开了，他能说什么？责怪猫没有良心吗？连人有时候都没有良心。

　　就在猫走丢前的一周，他将大半积蓄借给了朋友，结果那朋友一走了之。他一直没有告诉女人，就是不想让她跟他一起忧心。为了让女人过更好的生活，他不得不铤而走险，为毒贩运毒，起先他也忐忑，也怕出事，但后来已经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技能，面对警察的盘查和收货方的凶狠，他脸上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想挣一笔钱，挣完了就收手。谁知道，他帮忙的老大怕他泄露了秘密，又不想失去这么一件工具，就强行给他注射了毒品。

　　再后来，一步错，步步错，根本没有一个人要听你的解释。他已经没有归路，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她，离开那个他曾经许诺会更好的家。

　　陈生想到这些，心里难免有些不好受。伤口过了不知道多久，还是一样作疼，反复折磨着他，叫他有些想吼出声。

　　周围的这家人并没有注意到陈生已经醒过来，他们围坐在床边，一个个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嘴巴一张一合的，不仔细听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陈生并没有兴趣，他现在只想知道，他的死讯是不是已经传出去了？她是不是会为他难过？她以后要怎么样生活？

　　尽管是在分开的那一段时间，他都不忍心不管她，所以总是三番两次地去看她，想法设法地在不被她发现的基础上帮她。他其实心里也没底，那么聪明的她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影踪，只是顾及他的自尊，所以才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昏迷了多久，而她是不是过得好？

　　靠他最近的是一个穿红裙的女人，手指上的皮肤依旧莹润洁白，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惨灰色的气体绕着她亚麻色的长发缓缓上升着，落在她的头顶，让她看起来像是人们口中描绘的天使——但其实在陈生的心里，只有他深爱的那个女人才是上帝遗留在人间的天使，费尽全力在解救他这个萎靡落魄的人类，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身上始终带着温暖。因为想到她，陈生的伤口似乎又痛了一下。

　　枪伤贯穿了身体，在他的身体上凿了一个拇指大的洞，一个不经意就会隐隐作痛。陈生皱了皱眉，觉得又累又空，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发现虽然闭上眼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仅仅凭着声音，他的脑海就可以自动成像。像出租屋里那台老旧的电视机。黑白的嘈杂——他以前还在那个家生活的时候，常常忘了关掉电视。

　　“没关系，我不挑食，只要能跟你坐在一起吃饭，再简单的饭菜对我来说也是美味，你不要有压力，我们好好生活。”他记得，她说话的时候常常是微笑着，眯着眼睛，眼角有颗若隐若现的痣。

　　他记得，那是人们说的泪痣，痴情的人才有。

　　但痴情多容易受伤啊，就连猫走丢的时候，她也一个人难过了很久，大晚上抱着他说：“你说它为什么要走啊？如果它没有走丢该有多好啊？我才刚刚买了猫食，这么大一堆放在放在冰箱里实在是太占位置……其实占位置事小，要是它在的话，可以吃上好久了，它出去了，要是没东西吃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把它丢了？”他摸着她的头发，柔软又卷曲，像是手掌覆上猫毛上的触感。

　　她眼里带着点泪，抬起头看他：“丢？为什么要丢？万一有天它厌倦了离家出走，又回来的怎么办？猫可不像人，它们看得见人看不见的东西，要是它又回来了怎么办？”

　　陈生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一闭上眼睛，都是她的样子，哭和笑，都刺痛他的心；只要一不思考，整个脑袋里都是她的声音，撒娇的，温柔的，叫他整个人都平静不下来。

　　他怎么能放下她。

　　为了不再想起她，陈生逼迫自己睁开眼思考，去观察那一家人的生活状态，思考他们当下的想法，思考自己是怎么死里脱生的，思考只要要怎么开始下一步的动作。

　　他看见站在女人对面的瘦小男人苦着张脸，拳头放在裤缝两边，隐隐颤抖着。他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抬起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顿住，男人咬了咬牙，脸色发青，盯着女人一张一合的红色嘴唇，他一点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陈生看着他们，也不知怎么了，心里觉得不太舒服。他跟她，在那之后也变成了这样吧，相对无言，想要沟通却又不能够。是他欠了她太多解释。

　　想起当初他父母过世的时候，她就陪在他身边，当时的他们尚还年少，她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而他壮志重重，就等着毕业之后能够大展身手，给她幸福，也给自己一个家。

　　那天他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以为回来之后第一个看见的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但到最后，他只在房间里看见了两具横在床上没有呼吸的尸体？发福秃顶的男人和素衣白发的女人，他们隔得那么远，却还是不死心地手牵着手。

　　他到后来才知道，父母是吸毒而死，而他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接触的毒品，他始终都不曾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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