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太突然了。

　　顾寒渊从前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结婚要孩子不在他计划之内，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让他第一次有些措手不及了。

　　顾妈妈和沈漾他爸，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那样的关系，根本不需要去怀疑什么，所以顾寒渊带步离过来，只是想了解具体情况，并不是重新做检查的。

　　步离等在一旁，见他良久不言不语，试探着说道：“您如果，如果不能接受，我会打掉他的，只是要麻烦您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还有手术费……我没有钱……”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顾寒渊猛地抬眼，他看向步离的眸中迸射出不自知的危险光芒，不知为何，听到少年说要打掉孩子，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起来。

　　但是略微沉默之后，顾寒渊并没有强势的去给步离做什么强迫性的决定，而是语气平定道：“孩子要留下与否，你自己决定，至于之后的事情，虽然在预期之外，但既然是我做过的事情，我自然会负全责。”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步离如果要打掉这个孩子，他会为他安排好一切事宜，如果步离想要生下来，那么他也会负担孩子今后的人生。

　　步离其实也很纠结，他一方面在情感上觉得那是一条生命，是他的骨肉，可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诉他，自己现在的生活状况，想要生下一个孩子的艰难，与此同时，还有那种如果留下孩子，对未来所要面对的一切未知情况的茫然和惧怕……

　　在见到顾寒渊之前，步离几乎要被那种纠结的心理折磨到崩溃，刚刚之所以对顾寒渊说出那样的话，原本也是泄气之后、些听天由命的心理。

　　但是步离却没想到，这个看着无比尊贵强势的男人，竟会将决定权重新交给自己。

　　都说骨肉连心，虽然他和眼前这个男人萍水相逢，但是孩子，却是真真实实存在在他身体里的。

　　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腹中胎儿每一天的成长。

　　“你……你会想要他吗？”步离轻问，声音仿佛要低入尘埃，然而话语里，却有着一种莫名的期待，虽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顾寒渊却因为这轻轻的一句问话，向来坚毅平定的心绪变得浮乱起来。

　　沉默半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在原地来来回回的走。

　　顾寒渊扪心自问，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出这个问题的答案——若说想要，但是生孩子的却并不在自己的计划中；可若说不想，这样的话，在迎上少年那清澈而含着微光的眼眸时，他也说不出口，同时，顾寒渊假设了一下堕胎的情况，心头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沉闷。

　　想着想着，他脑子变得有些乱起来，甚至有些说不上来的恼火。

　　向来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的男人，第一次拿不定注意了。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心里怎么想的自己都不知道吗？”沈漾在一旁，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要说这小孩没主见就算了，毕竟年纪小，而这又不是什么小事情，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正常，但是他这表哥，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妈延宕了。

　　沈漾如是想着，干脆一巴掌拍在顾寒渊肩膀上：“我说表哥，你平日里风流薄幸，我也不说什么了，但你可别再让我觉得你没担当啊。”

　　顾寒渊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严肃起来：“小漾，你知道的，我不会为了子嗣就随便找个人生孩子，毕竟谁都不是孕育子嗣的工具。”

　　沈漾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想来如果不是这样，就他这个表哥的身家地位，再加上这副好相貌，想为他生孩子的女人数之不尽，只怕现在能有一堆了，还能整天被二老逼着结婚么。

　　他虽然风流，却也有自己的原则。

　　沈漾沉默了一下，半晌微微叹了口气：“其实从情理上讲，我也是不支持他留下孩子的，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这孩子都快九周了，胎儿已经成了型的，寻常孕妇到了这个月份，流产也是极其伤身的，他这又比较特殊，如果到时候出什么差错，可就是一辈子无法弥补的身体伤害。”

　　最后一句话，沈漾说的有些重，仿佛在刻意强调一般。

　　但其实他这些话都很中肯，从伦理上考虑，若是不被期待、也没有完整家庭，一个小生命的降生，就不一定是好事。

　　更甚至于……会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可若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从人体健康来说，他们是不支持流产的，更何况现在已经过了适合流产的期限，他如果强行给做掉，产生的后遗症，很可能是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步离听到他们的对话，心情愈加复杂。

　　良久，他下定决心一般的道：“这是个生命，他有权利活下来，可我没有能能力养他。”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想扼杀这个小生命，如果顾寒愿意好好抚养这个孩子，他会生下来。

　　步离虽然还小，但多年的生活环境所致，让他从来没有可以任性的资本，他很清楚的明白，连自己和母亲都养不活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孕育一个生命。

　　“这你不用担心，有这家伙在，你就算生一窝，他也能给你锦衣玉食的养好了。”沈漾见他这么说，连忙保证道，顿了顿，还怕他不放心似的补充，“你知道吗？这所医院，就是他家控股的，这么大家业，将来可都没人继承，你如果给他生下个孩子，这些将来，可就都是那孩子的了。”

　　步离起初惊讶，但渐渐面色有些泛白，沉默了一会儿，他看向顾寒渊：“如果你要……我就生下来。”只希望，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待他。

　　终归是条小生命，如果真有机会来到这个世间，他也舍不得剥夺了去。

　　“生下来吧。”短暂的沉默之后，顾寒渊如是说。

　　话落双手在西服口袋里摸索，半晌掏出一包香烟，取到一半，却被沈漾伸手一把按了回去。

　　“医院里禁止吸烟。”沈漾说着，还看了一眼步离，“再说这里还有个孕夫，我建议你这抽烟的毛病，还是早晚戒掉，再这么下去，肺都黑了。”

　　顾寒渊淡淡看他一眼，拿着香烟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了！”步离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一时有些无措和茫然。

　　“没事，让他自己消化消化吧，”沈漾仍旧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顿了顿又解释，“那家伙就是个老烟枪，八成出去抽烟了，不过他能这样，也说明是对你的事情真上了心。”

　　步离不知道怎么回应，微微低了头没说话。

　　沈漾说的没错，顾寒渊的确是跑外面抽烟去了，他站在医院门外，一连抽了三根，才重新回到医院里。

　　“想清楚了？”沈漾道。

　　顾寒渊没接他这话，反问道：“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你一并说了吧。”

　　“哈哈，这就对了嘛！”沈漾面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不过，孕妇禁忌太多，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今天太晚了，改明儿给你发邮箱吧。”

　　顾寒渊点头应允，然后突然说：“沈漾，你给他处理一下手上的伤。”

　　步离迎上顾寒渊平静的目光，却是不由一愣，他没想到，这个从骨子里透出淡漠的男人，竟然会注意到自己受的那微末的伤。

　　沈漾顺着顾寒渊的视线看过去，这时才注意到步离手破了，他走过去查看：“受伤了怎么不早说？这天气，可是很容易发炎的。”

　　说来他平日里嗅觉还算灵敏的，只因为在解剖室待了一整天，对血腥味儿有些麻木了，这才没注意到步离手上出的血。

　　那含着责备的语气，似乎直接把步离当成了自家人。

　　他说着话，手脚麻利的从药柜里拿出碘液、伤药和纱布，处理伤口的时候，看见了步离先前被砸伤的右手：“你这手又是怎么弄的？上周来时我就见肿着，怎么还没消啊！”

　　学校里那些事情，步离不欲多说，只轻描淡写的道了句：“不小心砸着了。”

　　沈漾也不再多问，转而聊起其他的话题：“看你的手，是学画画的吗？这伤恢复之前，我建议你别用这只手了，不然可要得不偿失的，最近也不要沾水，等会儿走的时候，给你开点药，用几天应该就好了。”

　　对于沈漾能猜到这点，步离倒是不太吃惊，他们学美术的学生，成天里执笔作画，不仅指关节不好看、还沾着难以洗掉的颜料，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

　　但他想到自己这些天为了不落下课业，每天晚上忍着痛绘画，心里也有些后怕了。

　　离开时，沈漾专门给步离配了些孕妇不忌的药。

　　步离下意识要问价钱，但顾寒渊已经先一步接了过来：“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不用麻烦……”步离下意识拒绝，“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这个时间外面不安全，”顾寒渊不由分说，“我送你。”

　　在顾寒渊的坚持下，步离最终只好同意。

　　时间太晚，进医院前，顾寒渊就让方政先回去了，下楼后，他拉开副驾驶让步离坐进去，自己则坐到了驾驶座。

　　问过步离家的地址，顾寒渊打开导航，将车驶了出去。

　　顾寒渊阅人阅事无数，只要他愿意，什么样的场面都能应付，但此刻，面对这个除去今天只见过一次面、还怀了自己孩子的少年，他却是有些词穷了。

　　他不说话，步离更不会开口，此间一阵沉默，直到车子兜兜转转进了梧桐路的幸福街，顾寒渊看着那街上凌乱脏污的场面，不由蹙起了眉头。

　　“你就住在这儿？”

　　步离原以为这个男人会一直沉默下去，对于对方突然的话语，还愣了一下，然后才应声。

　　结果这好容易开了口，一来一往间，又简短的结束。

　　所幸顾寒渊车技很好，在那狭窄的街道上穿行，也算游刃有余，十五分钟之后，在步离的指点之下，这辆奢华至极的跑车，慢悠悠停在了步离租住的居民楼下。

　　步离道了谢，就要推门下去，顾寒渊突然说：“请我上去坐坐吧。”

　　步离面上僵了一下，第一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其次想着自己家里那巴掌大小的地方、甚至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下意识摇头拒绝。

　　潜意识里，倒是不知何时已消去了对顾寒渊的介怀与警惕。

　　在很久以后，步离心想，他当年之所以能心平气和的同那个男人相对，大概是在那个男人语气平淡的让沈医生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时候吧。

　　顾寒渊笑了笑：“我总要知道我孩子的生活环境。”

　　步离起初有点儿懵，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心中突然蔓上一种异样。

　　也是直到这时候，他才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个男人，是真的接受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步离微垂着眼，脑海里想该怎么拒绝对方，视线无意间落在身下真皮的座椅上，思绪一转：“这条街上混混多，你的车看起来很贵，不安全的。”

　　他本意是想说顾寒渊的车子可能会被人划或者砸玻璃，还是不要在这里停留的好，但顾寒渊的关注点却完全没在这上面。

　　“这条街很不安生？”顾寒渊蹙了蹙眉，“那你住在这里安全吗？我明天让人过来帮你搬家。”

　　“……”步离无语，一顿之后，忙的摆手，“我从小在这里长大，不会有事的。”这么说着，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异样。

　　虽然心知眼前这个男人，不过是在关心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但他却无法忽视心头猝起的几许暖意。

　　自他爸爸去世之后，这世上除了闻宇，真正关心他的也没几个，很多时候，来自外界一丝一毫的好意，都让他觉得珍惜。

　　顾寒渊见他先是愣神，其后一脸犹豫为难，想了想，终究没强求。

　　他从身上掏出皮夹，抽了张银.行卡递过去：“你拿着吧，有需要的地方就直接刷，没有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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