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什么？又有来闹事的？”有医生在旁边问。

　　西源竟然觉得自己说不出一句话，心烦，太沉重。那医生得不到回答，也没有再问，毕竟这样的事，几乎天天都有可能发生。

　　他们见怪不怪。

　　陈谌桂下班前对西源说：“没想到你上班第一天就经历这样的事，会不会被吓到？但这对我们来说习以为常，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工作。今天这群人不过是借着势头吵闹发泄，还并非专门冲着医院或者医生来，程度已经算是轻类，未来你要面对的，很有可能是暴力殴打，失控伤人等更加危险的家属患者。小西，医院本身就是一个大的矛盾体，有人在这里寻求生命延续的同时，却又因为得不到而想要毁灭它。我们做的，就是平衡这样的关系。”

　　她在段意办公室等到七点四十分，门被打开。

　　他的脸上是看得出的疲惫，身上的手术服已经换下，见到她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关了门，朝她走来。

　　西源正坐在他的椅子上玩手机欢乐斗地主。

　　他们两个没有说一句话，而他就来到她身后，看着她新开一局，仿佛托管般随意出牌，直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对最小的对子牌。

　　屏幕很快显示：地主失败。

　　“手术成功吗？”西源没有回头，小声地问。

　　段意的手从后伸到她脸颊处摸了摸，“嗯，就等之后的观察了。”

　　他没说太多，说了她也不明白。

　　他也不需要她明白，她只要开开心心的，做好自己就够了。

　　“你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不能理解体谅一下呢？”她抱着膝盖，小小地缩成一团，“那个孩子，她多小啊，再耽误一秒就会造成永久性无法挽救的后果，她的人生还这么长，怎么忍心……当一个人真正濒临绝望，站在死神的门口，最想要得到帮助的地方，竟然无能为力……为什么会这样？”

　　他听说了，从做完手术出来后，就有人一路跟他说今天的情况。

　　他知道今天她第一次面对医患争闹，却淡定自若，逻辑清晰地压住了现场闹事者的气焰，等到医务科的主任赶到，为那名患者争取到了最佳检查的时间。

　　他也知道那个女孩的情况，视神经炎，上周服了药后，再检查视力急速下降，得做造影进一步检查。如果状况明确，马上进行眼球前房穿刺，说不定能有一丝希望。

　　这个手术争分夺秒，慢了一步就有永久失明的危险。

　　段意的目光落在女孩纤弱孤独的背影上，她并非从小在优渥环境长大，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公主。但她心性善良，与人为善，就算知道世间险恶，仍然相信美好胜过黑暗。

　　她需要在相信纯白的同时，淡然接受一切黑与恶，仍有内心的一寸净土。

　　她需要长大。

　　他知道，她能够自己领悟，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从背后，给了她一个宽厚温暖的拥抱。

　　……

　　整整一个月，西源待在医务科跟着陈谌桂进行各式各样的医患调解，帮助患者家属解决心理上的问题。

　　有时一整天都清闲地坐在办公室，事情以来就是成堆般的压下，连吃饭的时间都要省出来。

　　段意替她打饭上来时还笑：“现在是不是觉得读书还是挺好的？”

　　西源哀怨地翻了个白眼：“何止是好，简直是天堂。特别是本科时期，怎么当时还整天叫苦叫累。”

　　段意拍拍她的头：“晚上有夜班，你自己回家。”

　　西源点头：“好，对了哈布是不是该给它洗澡了？”

　　“好像是。等我回去给它洗吧，你弄不来。”

　　“嗯，那晚上我带它出去溜溜。”

　　“注意安全。”

　　有时西源还会觉得，自己跟段意怎么像老夫老妻般的生活，要是真的等她进了医院工作，他们可能是每天忙到只有在食堂吃饭才能见面的情侣吧。

　　在附院的这一个月，她看过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病人，经手了不同的医患矛盾，这只是世界的一隅，在更多地方，还存在着更加严重的医患纠纷。医生本该是值得尊敬和爱戴的职业，却不断遭受质疑、非议、暴力和黑幕，他们仁心仁医，他们忠贞职守，他们肩负重任。

　　然而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有不同的个体，就会有不同的人性和价值观，他们心存善意或者恶意，你都无法阻止。

　　那为什么还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因为总有人与你为善，总有人与你为敌，我们不应该为攻击你的人退后，而应该为爱护你的人，全力向前。

　　因为他们需要你，而你，一直被需要。

　　那些高大挺拔的白大褂身影，总是穿梭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大楼中。那些背后刻着信仰，心中怀着希望的人，他们脚步从不停留，他们眼神至今坚定。

　　他们是只要你注视着那些背影，就会泪水盈眶的感动。

　　而西源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就是为他们挡下迎面而来的反面攻击，让他们专心医治，救死扶伤。

　　***

　　西源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位中年妇女：“大姐，每位医生都有自己的治疗方法，他们对不同的病也有不同的看法，有些医生支持手术，有些医生觉得吃药保守治疗更为妥当，这些情况都很常见。你现在一天想换一位主治医生，当然是不可能的。医院资源有限，人手也有限啊。”

　　那中年妇女不依不饶：“我不管，我花了钱来你们医院，你们就应该给我提供到位的服务。那赵医生我怎么看怎么不顺心，还有他那冷冰冰的样子，是一位医生应该有的对病人的态度吗？”

　　西源哭笑不得：“赵医生可是咱们公认的仁心仁术的教授，他为人严谨专注，对医学颇有自己的一套见解，难免会让人觉得刻板严肃了些，但他的医术和人品我们都敢保证。”

　　“那为什么本来安排的陈医生诊断得好好的，下周就要手术了，你们那赵教授来病房看了下我老公的片子，擅自拿走了不说，还不给做手术。你知不知道你们医院一天的住院费有多贵，本来就给我提早一周安排进来，现在又拖，一边说手术一边不给，到底想让我们老百姓怎么样？你们是不是诓钱啊？难道我们交的住院费给你们是有提成的？”

　　那中年妇女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医务科的其他工作人员也看不下去，皱眉说道：“这位大姐，你丈夫这样的情况我们并非没有见过。这是你们和医生之间沟通的问题，刚才也说了，不同的医生有不同的治疗办法和建议，就算手术成功的几率在95％，也有医生会保守那5％，在不危害病人身体健康的情况下采取手术之外的治疗办法。”

　　西源看得出那中年妇女听不下去，她直截了当地插话：“这样，你可以先回去跟家里人商量，跟你丈夫商量，看决定采取医生提供的什么方案，或者让他们给你们具体分析一下现在病情的情况。我们并非专业的医生，对病情也不太了解。但资料上写你丈夫是良性肿瘤压迫视觉神经才引发的疼痛，如果真的有需要切除，或者你们一定想切除，可以进行手术。不管是选择哪个方案，都请你们听一下专业医生的建议，再进行选择。我们医院不会诓钱，你看到这周做手术的病人，都是上周安排进来住院的。人人一样，现在医院的床位有多紧张你不可能不知道，特别像A市几家大的三甲医院，能住进来就很不容易了，如果你不想住院，正好可以腾出一个床位给病情更加严重的病人住进来。”

　　那中年妇女欲言又止，憋着一股气又没地儿发，重重地“哼”了一声：“如果到时候出了问题，我再来找你们！”

　　“打扰了。”

　　突然插入的男声，平缓温和。西源抬头，看到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他穿着很随意的套头衫和黑色外套，个子高，引人瞩目。

　　他走进来，目光停在西源身上，似笑非笑的样子，直到走到中年妇女身边。

　　声音颇为无奈：“就知道你在这，姑姑，你这周第几天来医务科了？”

　　那中年妇女仿佛有了靠山，气焰又要升起：“一朗你来了啊，姑姑跟你说，这地方不来不行，你姑父就要被这家医院坑了，我能不来吗？”

　　“好了，主治医师现在就在病房，姑父让我找你过去。先跟医生聊一下手术的事，我们走吧。”那男生笑得无奈而温和，又微微转过身子说：“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姑姑说话比较直，病人家属为了家人的病情难免心绪不平些，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明明是对着大家说的话，但他的目光却一直停在西源身上。

　　西源淡淡地回应：“不会，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那男生笑了一下，走到门口，又回头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二人走后，有医务科的小姐姐笑着说：“小西，那小帅哥一直看你欸！”

　　“他肯定听到我们刚才的一系列对话了，”西源说：“不等一开始他姑姑发飙的时候就进来阻止，还要等她说完才来道歉，很明显也想让她姑姑找个地儿撒气。”

　　西源合上了案例本，回忆起刚才那男生两次意味不明的微笑，心中滋味难辨。

　　她呼出一口气，拿起水杯灌了一大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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