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凤是华溪乡下人。

　　华溪是一个距离临江市大约八百公里的县级市，对于临江人来说，华溪人这个群体并不陌生，但也并不是什么受欢迎的群体。

　　在临江，有着非常明确的歧视链：旧城人歧视新城人，新城人歧视外地人，而在外地人里，华溪人又是食物链的底端。

　　无他，华溪是国家级贫困县，当地没有支柱产业，GDP主要依靠劳务输出，而作为离华溪最近的一线城市，临江市接纳了大量的华溪务工者。华溪人在临江主要从事一些服务行业，比如保姆、快递员、外卖员、美容院美甲店小妹……都是一些容易与人发生冲突的职业，再加上临江市某些见不得光的地方里时常出没一些年轻漂亮的华溪女孩，使得临江人对华溪人的偏见更加深重。

　　而连玉凤从事的职业，就是这最后一种不为人齿的工作。

　　但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

　　十三年前，刚来到临江时，她的工作是美容院的按摩师。

　　是那种有钱的临江本地阿姨最喜欢光顾的美容院，动辄花费上千的做脸、精油按摩……三四个小时做下来，拿到按摩师手里的提成不过几十块钱，上了年纪的老阿姨，身材变形皮肤松弛，甚至散发出人体衰老后特有的异味；住宿由公司提供，租用临江本地人的民房，一间二十平的房子用上下床隔出八个床位，大早晨八个同事轮流使用卫生间，为了上班不迟到，她每天早晨都要提前醒半个小时去抢厕所……但是年轻的连玉凤做这份工作做的很开心，这比在乡下种地赚钱多了，她有一个小而大的梦想：努力工作，成为门店经理，到时候工资就会上涨一大截，就可以有钱在临江市租房子，把女儿接到临江来，临江的教育资源好，即使是打工子弟学校，水平也比华溪本地学校强太多了，等到攒够钱，她可以开一家小按摩店自己当老板……

　　是的，女儿。

　　华溪本地不重视教育，尤其是女孩子，大多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就会辍学，或在家种地，或出外打工，但无论选择哪条道路，都会早早结婚。

　　听到这里，傅酒酒忍不住插嘴：“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规定，女性结婚年龄不得早于20周岁。”

　　听了她的话，连玉凤哧地一笑：“警花妹妹，你还真是长在温室里的花骨朵啊。”

　　苏巍轻轻咳一声：“他们有不违反婚姻法的办法。”

　　连玉凤冲苏巍一笑：“还是警察哥哥了解这个世道。”

　　婚姻法规定女性结婚年龄不得早于20周岁，华溪人当然不会明着和法律作对，但他们有规避婚姻法的办法，那就是，只办酒，不登记。

　　但是这个办法，给华溪的女孩子留下了无穷的隐患。

　　那就是，她的所谓婚姻，随时有男方不认账的风险。

　　这个风险的大小，最具体的衡量标准就是，女方生出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连玉凤十六岁那年初中毕业来到临江市打工，成为了美容院的一个按摩师，十八岁那年，家人催促她回家结婚，因为华溪的女孩子一旦过了十八岁就“老了”，在婚恋市场就不值钱了。

　　她只好无奈地回了华溪，嫁给了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见过两面的男人，第二年，连玉凤十九岁的时候生下了孩子，很不幸，孩子是个女孩。

　　连玉凤的婚姻和其他华溪女孩子一样，只办了酒没有领证，对方一看生的是个女孩，立刻翻脸不认账，连玉凤的婚姻就这样夭折于登记之前。

　　女儿被退婚，连玉凤的父母愁白了头，但他们不知道，连玉凤的心里很高兴。

　　她一点都不想回到华溪。

　　在美容院里，她见过好多这样的同事，来自农村，在美容院里做着繁重的工作，但偶尔的休息日，她们会画上美美的妆，穿上自己廉价却漂亮的衣服，和临江本地那些摩登的女孩子一样，挽着手在商场里游荡，她们那么喜欢临江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她们被叫回家结婚，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后就扎根在老家，相夫教子，苛刻的婆婆、粗鲁的丈夫、哭闹的孩子，从此成为生活的主旋律。

　　她们仿佛没有来过临江，临江也不会记得她们分毫。

　　而连玉凤想留在临江。

　　所以女儿的出生，倒给了她一种解脱。

　　她说服父母，把孩子留给父母照看，自己又回了临江，回到美容院去工作，为自己小小的又大大的梦想努力着，憧憬着。

　　直到有一天，厄运突然降临。

　　女儿七岁那年，突然查出得了尿毒症。

　　那时的连玉凤，甚至连在外面租房子的能力都还没有，她的原生家庭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没有能力接济她，更何况，她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大哥大嫂早就对她把女儿放在娘家养这件事情很不满了，更不可能出钱帮她给孩子治病。

　　至于孩子的父亲，那男人根本不愿意认这个女儿，早和另外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结了婚生了儿子。

　　有一天，美容院的经理突然找到连玉凤，神神秘秘地跟她说，有一个赚外快的好办法，问她愿不愿意试试。

　　正为女儿的治疗费用急的焦头烂额的连玉凤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就是这样，她走进了那个临江市郊号称高端洗浴城的地方。

　　洗浴城赚到的钱比美容院当然要多的多，但也惊险的多，连玉凤每天提心吊胆，但过了半年，洗浴城终于还是被人举报查封了。

　　最要命的是，在那次警方的突击行动里，连玉凤也被当场抓获。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美容院当然也不会再要她。

　　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收入来源，失去了给女儿治病的能力，连玉凤绝望的想自杀，这时候，一个在洗浴城时候认识的客人找到了她，问她想不想赚钱。

　　这个人，就是叶欣荣。

　　连玉凤从此开始了在叶欣荣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她并不是一个人，和她一样的还有好几个女孩子，有的比她年轻，有的比她年龄大，但无一例外，大家都是走投无路急需用钱的人。

　　叶欣荣会跟她们抽成，借口是给她们提供所谓的保护，其实说白了，什么保护，不过是“市场准入费”而已，如果不交钱给叶欣荣们，没有一个女孩子能做的成“生意”。

　　叶欣荣们，是这个肮脏世界的吸血鬼，也是这个下流世界的皇帝。

　　连玉凤认识叶远大，也是因为叶欣荣。

　　准确地说，是叶欣荣带叶远大来找连玉凤的，目的是为了让连玉凤帮他“抵债”，大哥总是为了母亲的赡养费而嘲讽叶欣荣，叶欣荣为了图个清静，也为了向大哥显摆一下自己的威风，就祭出了连玉凤。

　　连玉凤永远记得叶欣荣的嘴脸：“你去外面找不也要花钱？现在你不出钱，我也不出钱，咱们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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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酒酒听的头皮发麻，她站起身来仓促地说了声抱歉，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看着她的背影，连玉凤吐了一口烟，轻轻地一笑。

　　沉默了半晌，苏巍问：“所以，刘医生……”

　　连玉凤的女儿得的是尿毒症，而被杀害的刘长松医生是肾病科医生。

　　连玉凤点点头：“叶欣荣的盘剥很狠，我还要经常免费应付他的外债，无论如何都凑不够小草的手术费，小草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后来，是刘医生实在不忍心，帮我向医院申请，又自己掏钱垫付，终于给小草做了手术。”

　　苏巍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女儿……”

　　连玉凤吸一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手术成功了，但她没福气，去年并发症死了……接到我妈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帮叶欣荣还他哥哥的‘外债’。”

　　苏巍在院子里的树下找到傅酒酒。

　　傅酒酒一脸的赌气：“不找凶手了，找什么啊，叶远大这样的人死了活该。”

　　苏巍哑然失笑：“又人民群众了不是？傅酒酒同志，你要记住，你现在是一名人民警察，要站在维护法律的全局立场想问题。”

　　傅酒酒嘴巴一瘪，刚想说些什么，抬眼看到金戈正拿着东西匆匆从屋子里走出来。

　　金戈径直朝树下走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苏巍：“预约名单上的人都已经调查过了，结果在这里。”

　　按照苏巍的吩咐，今天留守警局的人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用各种渠道确认望潮港大酒楼跨年夜预约客人的信息，包括名字、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等等。

　　一开始金戈有异议：“你怎么知道他们留的电话就一定是真的，如果是随便留的假号码呢？”

　　苏巍摇头：“我问过老板，他们会在当日打电话向顾客确认，所以，食客留的肯定不会是假号码，最多是非常用号码，总之，现在也没有别的方向，先把这件事情做完再说——记住，防止打草惊蛇，不要直接打电话询问。”

　　经过一天的奋斗，到现在，百余个食客的信息终于确认完成了。

　　苏巍接过名单，傅酒酒也凑上来一起看。

　　苏巍的视线滑过一个个名字，突然，在一个人的家庭住址信息上停了下来。

　　傅酒酒也发现了：“王援朝，182XXXXX809，海门小区……海门小区？”

　　海门小区，不就是孙继洲和叶远大吃拉面的那个兰州拉面馆胖旁边的小区？

　　从海门小区到望潮港大酒楼，几乎要穿越大半个临江市，还要乘轮渡过江，一个住在海门小区的人，为什么要跑去望潮港大酒楼跨年？

　　傅酒酒突然想起点什么来：“王援朝，这个名字好耳熟……我想起来，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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