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上海已经跟着收复了，因之程逸之要随同部队前往处州山中剿灭日本人的残余部队。因而芷若便替代逸之，回了上海一趟。这一次，她是回去替逸之拜祭家人的。

　　程家，芷若才进门，就看见张妈坐在院子那里剥豆荚。眼见着芷若来了，张妈到底也不敢相认，不过不住地揉着眼睛道：“诶哟，是少奶奶回来了？我的个天！您还活着呢！”

　　芷若笑笑，她并不着急解释，不过长话短说：“我这一趟回来，是替逸之祭拜家人的。父亲、阿娘、还有逸珠，这香火想来都有你帮衬着，该是没断过。就是到底逸之心下挂念着，我便替他回来瞧上一眼。”

　　张妈叹了口气：“诶，说起来，这仗是打赢了，前不久，这姑爷也回来过一趟呢。”

　　“哦？”芷若略微有些诧异，张妈说的自然是关雨时。

　　张妈继续道：“姑爷回来，说是把关家的几间屋子给贱卖掉了，说是他已经在江阴落脚，想开个铺子挣钱混日子，可是到底没本钱，就只好把房子卖了。”

　　“哦？那关雅韵能同意他这样做？”芷若漫不经心说了句。

　　“我正要告诉您呢，这姑爷罢，是回来了，可是那关家小姐，也是可怜，说是得了时疫，死在了乡下呢。”张妈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芷若一下就想起关雅韵那张尖酸刻薄的娇艳脸面来，又想到从前她处处与自己不对付，总是因着逸之的事情而看她处处不顺眼。

　　“关雨时好好的，回来程家做什么？难不成，是来找宝珠的么？”芷若又问。

　　“也确实说是想回来看看宝珠这个孩子，到底是心里知道有亏欠呢。不过，跟姑爷一起回来的，好似还有一个乡下女人，那个样子，也是作孽呀，大大小小，都不成人样。”张妈说到这里就跟着顿住了。

　　她似乎觉得趁着关雨时不在的时候，说这席话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她即刻闭了嘴，而后又自己轻轻打了几下嘴巴：“倒是我，这越上了年纪，话头越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倒是胡乱说了。”

　　两个人正说话着，就听着门外有人在唤：“张妈在么？”

　　芷若一听这声响，倒是并不陌生，倒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来的正是关雨时了。原来关雨时要回江阴去，就再来程家看一眼。

　　芷若转头，就看见，关雨时手里抱了个孩子，身后跟着一个他新娶的女人。

　　关雨时穿了一件黑不黑、灰不灰的竹布袍子，下巴瘦成个尖尖的锥形，颧骨上勉强包一层薄薄的皮，黄中透亮，活像大烟抽多了的人才有的脸色。

　　倒是因为瘦，那双眼睛越发骨碌碌转得有些利索，让人看着心里起寒。芷若就避开他的眼睛，目光捉住了他身后那个女人。

　　那女人约摸三十上下的样子，头发枯黄稀落，偏又在脑后梳了个紧紧实实的发髻，发髻的发量看着只比核桃大不多少，贴在脑骨上，十分突兀。

　　女人穿一件黑色的大襟褂子，不知是准备着冬天用来罩棉衣还是什么的，褂子剪裁得又肥又长，下摆拖过了膝盖，把个人越发衬托得干瘪瘦小。

　　她半藏在关雨时身后，怯生生地笑着，勉力要做出讨好芷若的样子。她笑起来露出很长一截肉红色的牙龈，牙齿黄得发腻，边上有一颗金牙迎光一闪一闪。

　　芷若心里叹着气，想关雨时从前好歹也是沪上有过铺子，也有关家撑着场面的少爷，如今怎么会堕落到娶这样一个继室。

　　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不过对着关雨时手里的孩子道：“来，到婶娘跟前来，让婶娘看看。”

　　女人赶紧去拉了孩子往芷若跟前送：“去去，婶娘有好吃的给你。”

　　这话，芷若听了一时就弄得很难为情，因为她不过刚刚才到程家，身边吃的玩的一样都拿不出来。好在张妈明白，从桌上的青瓷坛子里摸出两个杏仁干，在孩子两只小手中各塞了一个，芷若才得解围。

　　孩子有了吃的，自然由着大人摆弄。芷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抱起了这个孩子，让她在怀里靠着，一双手把她的小脸托起来，不无怜爱地细看。

　　孩子倒长得白白胖胖，皮肤尤其像关家的人，豆腐一样的细嫩滑腻。鼻子虽扁塌了一点，嘴唇却是肉嘟嘟红艳艳的。眼睛像关雨时，也长出个三角形的肉泡来，只是瞳仁远不及关雨时那么亮，转来转去间略带点迟钝。

　　所谓一白遮三丑，这孩子因为白，看着总算还讨人喜欢。她那个生母，倒挺会察言观色，凑到芷若身边说：“婶娘若是不讨嫌她，让她拜婶娘做个干娘可好？”

　　芷若倒是有些吓了一跳，何以才见面就要认干娘。然后她看了看那女人的目光，落在自个脖颈上佩戴的一块玉佩上，这下心里就有些明白了，多半是以为她如今吃穿不愁，条件要比她们好上许多。

　　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孩子认一个干娘，好歹将来这日子过不下去，还能搪塞过来。芷若就笑笑：“不必费那个事了，我自己身边大大小小这几个还忙不过来。若说起这亲疏远近，那还是宝珠要亲近，到底是逸珠亲生的。只可惜，她倒是没这个孩子有福气，好歹还能在生父身旁呆着呢。”

　　那女人再蠢钝，也听出来芷若话里有话，因而赶忙又闭了嘴，望着关雨时，盼他能帮着出头说句话。

　　关雨时坐在旁边，已经用随身带来的水烟袋一连抽了两锅张妈递过去的烟丝，连连夸道：“这烟丝好，抽在嘴里绵软得很。”

　　张妈说：“也不是地道的好货，抽着还过得去吧。姑爷要喜欢，就把这包拿去。”

　　关雨时假意推却：“如何使得？你得这包烟丝怕也不容易。”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吧，张妈这是心下还当你是个姑爷，你也别忘了她的好。”芷若声音说的不响，听在关雨时心上却是有些膈应的慌。

　　关雨时一边手忙脚乱把烟丝包了往怀里揣，一边解嘲道：“我关雨时如今真是败落了，连包好点的烟丝都买不起，白让人笑话。”

　　芷若装作不在意：“笑话什么？大家都不比从前，一天三顿能混个饱肚子就不错。我们几个在处州，只怕日子过得还不如你。”说到这里，不免故意要问，“没听说你遭劫遭抢的，怎么就把逸珠留下的那些家产弄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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